

提问:回答。
作者:孙若茜2016年夏天,作家阿摩司·奥兹来北京领文学奖,我得到了一个专访的机会。在周二的大会上报完选题,陈赛问我能不能一起去,奥兹是她特别喜欢的作家。我求之不得,有她在,我既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英语不够用,也不用担心问题不够好。再者,我很好奇面对同一个题目、同一个现场、同一个人,别人的感受与发现和我有多大的不同,他们会向对方抛出的问题是什么。之于同事,这种好奇更重。
采访那天,我和陈赛都到得很早,坐在酒店大堂里等。我手里捏着长长的采访提纲,一页还是两页记不清了,反正写得密密麻麻,没什么劲。我就问陈赛,她有没有什么要问奥兹的。她说了一个问题,我到现在还记得:奥兹曾经说,如果想知道他的写作风格,应该去看看耶路撒冷的石头。她想问,耶路撒冷的石头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觉得自己永远问不出这么有意思的问题。就又问她:“你觉得什么问题是真正值得问的啊?”她说:“那些你自己真的感兴趣、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从那以后,每一次采访我都会想起这句话。它总会让我在不知道该带着什么问题走向哪儿的时候,找到出口,使我一次次地感叹:得救了。
2012年我进入周刊,老主编朱伟让我做“书与人”的栏目,以新近出版的文学作品作为入口,去采访作者、译者或是研究者。我在栏目中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作家马原。停笔20年之后,马原写了长篇小说《牛鬼蛇神》。我做了一篇3000字的访谈,又给这本书写了500字的介绍。稿子交上去,意见返回来:导言改到三行之内。不敢反驳又不甘心,下一篇采访作家格非,聊他的小说《隐身衣》,我试探性地多写了几百字。没被删。紧接着对严歌苓的采访我一下就交了5000字。邮件一发送,瞬间就收到了回复:“你先把稿件精简到两页之内(3500字)再发给我。文章的导题在三行之内。如果你不能精炼,我就不读。”
这封信现在还躺在我的邮箱里,点开就一哆嗦。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啰唆了,默认“书与人”有一种既定的写作模式:以最简短的几句介绍加一篇一问一答的访谈,用编辑部的话说,就是做个Q&A。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要不要或能不能在Q&A前多写半句而掂量再三。
Q&A看起来挺容易的,采访做完一整理就完事儿了。有一次,几个同事聊起各自写稿时的癖好:抽烟的、喝酒的、吃零食的、做家务的,乍一听也没什么特别,再一听,程度都惊人。具体,还是保密吧。忘了是谁感叹一句:要不可真写不出来!我在一边儿听得羡慕,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这种境界?都怪Q&A,只有那种通篇都靠写作者自己字斟句酌的稿子,才配得上码字时缠斗嗜好。
可是Q&A做起来,又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文章的架构中几乎只剩提问和回答。提问就格外显眼和重要。虽然任何一场采访中的提问都是关键,可但凡问题们没有被赤裸裸地晾晒,那些蠢一点儿的问题总还是有机会被稍作掩盖。文章背后的提问,也几乎只是为了寻求答案。而Q&A形式的稿子中,问题本身就形成文章的结构。这样一来,对“问什么”就要考虑得更多。
周刊给了我太多机会去对话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写作者,比如奥兹,比如马丁·瓦尔泽、彼得·汉德克、奥尔罕·帕慕克、伊恩·麦克尤恩,又比如埃莱娜·费兰特,再比如莫言、北岛、王安忆、迟子建、刘震云、阎连科……当他们坐在我的对面,或是在电话、邮件的那一端等待我的提问时,我总是恍惚,与他们的对话不是应该并且只能发生在对他们的阅读中吗?而后又总是兴奋,觉得提一万个问题都不够。再之后,却可能卡在第五个问题,采访提纲就写不下去了。
感到问不出问题时,我大概率是被困在“应该问什么”和“是不是不应该问这个”之间。有时候脑子里有一个画面,自己挤在一个偌大的现场中,不知怎么话筒就传到了我手上。机会不能浪费,但提问的资格又好像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不是必须去问那些同样在场的人都想问的问题?我的问题有意义吗?这个问题这么问,会显得很蠢吗?那个问题,他会回答吗?这种时刻,我总是忘了问:我想问什么。
我说陈赛的话使我得救,不是夸张。当我意识到提问者真正感兴趣的问题才是最有意义的问题时。我也才明白提问有时是一种比叙述更直接的表达。当我的采访对象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善于表达的人时,与其再去修饰我的表达,不如直接发问吧。于是,没有所谓“应该问什么”“应该怎么问”,只有“想问的是什么”。我想以提问果腹,而不仅用来观赏。
在周刊10年,Q&A真是做了不少。前些天,同事赵翠帮我整理了一番,说,能出本书了。翻着目录,这才回头看。不敢相信竟然拥有过那么多那么珍贵的提问机会,不出意料大部分都被我的蠢笨浪费了。又感恩,又难过。而另一个发现是,虽然我每次都抓耳挠腮也没提出什么好问题,但如今重读那些回答,却依然让我有诸多收获,有些甚至解答了我在当下的困惑。于是感叹,我那么多百转千回的关于提问的反思和内心戏,大概还是都抵不过去找到一个好的回答者。找到,问题就都解决了。
这两年,“书与人”栏目里的日常报道我做得松散,很多时间被用在和同事一起写各种领域的封面故事,写喜剧、戏剧、电视剧,讨论宠物、身体、爱情或者孤独,等等。这些文章都是我当年跃跃欲试的那种需要字字斟酌的叙述稿。有几篇,编辑们说不错,是在于“语言干净”和“有问题感”。我想,“干净”大概就来自旷日持久的“三行之内”的约束,“问题感”自然是经年累月的Q&A吧。
今年,周刊设立了“行读图书奖”,除了日常写稿,我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给奖项事无巨细的繁复流程打杂。原来只关心别人写的书,如今也得关心别人读的书。我始终想问并在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办一个图书奖?图书奖是为了提供答案吗?不太可能。我想,它应该同样是在发问吧。 三联孙若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