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寻找落地的诗意

作者:艾江涛

在路上,寻找落地的诗意0我常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冲动。大学毕业不久在华为加班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想辞职报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就这样,在主管那带着一丝不解与揶揄的眼神中,我毅然驻扎到了北大南门。复习期间,还和几个考友成立了一个诗社。两年后,我坐在诗人导师的入门酒桌上,看他举起酒杯,说出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中的那句“让我们把牢底坐穿”,我激动得完全忘记下句,某种朦胧的东西似乎正变得清晰。2013年,当我看着刚出生的儿子,写下一句“我不知道你还能新多久?”后,终于决定离开那家待了3年之久的央企下属媒体。稳定的收入似乎难以抵挡琐屑的消耗,当我度过一段锻炼身体、看NBA比赛、围观小区大爷下象棋的无业时光,还有在一家商业媒体做了一年多的互联网报道后,终于在2015年8月到了《三联生活周刊》。

那时的三联刚从朱伟时代进入李鸿谷时代,我有幸赶上了主编朱伟的告别晚宴。那一年已33岁的我,虽然已有近5年的媒体生涯,但缺乏市场化媒体的真正历练,在年轻人为主体的媒体世界,无疑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年龄。

三联记者普遍经历过社会突发事件报道的历练。入职后不到一周,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李伟的电话,天津发生爆炸,想派我打前站。于是在没有名片与记者证的情况下,我匆匆到了现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重大新闻现场,到处是拦阻的警察,还有受伤的人群,爆炸现场旁的树林中四处散落着爆炸物。那次报道的稿子,最后只能算勉强过关,却让我克服了被警察盘问时的紧张、带着鲜花去采访无法接近的消防员官兵时的忐忑。我始终记得,李伟提醒我要注意现场的气味。也是那次,我才意识到李大人后来不断强调的现场,始终是记者最宝贵的立足点。

在社会部的将近一年里,我主要做了一些比较边缘的手艺人报道。挫败感如影随形,寻找选题的焦灼,突破采访对象的压力,更重要的是,我飘忽的性情,很容易把事情想得简单或者变得糟糕。我还记得,自己通过知乎寻找到数位知情人,信心满满地想揭示由王娜娜引发的周口高考替换身份现象的链条,可当我动用所有关系,把几位知情人甚至受害人请到一起吃饭后,才发现他们顾虑重重,不愿多谈。当李大人在电话里训诫:“要搞清楚记者的界限,你不是公安干警,照你的想法我就算再给你一个月也做不出来。”我仍然试图据理力争,我身上这种不切实际的特点,一段时间常被李大人批评为“骄娇二气”,当然我当时欣赏的只是他的直接,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一段时间,我屡次想到辞职。内心深处,那种对诗歌的热爱,完全成为一种职业写作无法深入开展时的隐秘补偿。我还记得,周口那次失败的采访回来时,我还在火车上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就是“承认失败,已变得相对容易”。直到曾焱把我收编到她负责的文化部,我才渐渐找到一些自己的方向。

周刊确乎给了每个记者很大的自由与包容。一方面,我在微信上开了一个“谈诗”的小栏目,可以就自己喜欢的诗人与诗歌,兴之所至地漫谈。另一方面,我开始访谈一系列当代诗人。从早期的朦胧诗人芒克、杨炼,到第三代诗人的中坚韩东、于坚,包括创作活力依然丰沛的西川、翟永明,以及牵动当下诗歌现场的“打工诗人”陈年喜、“脑瘫诗人”余秀华,包括像加里·斯奈德这样教材中的化石级“垮掉派诗人”。对我来说,一种由阅读与业余写作积累的隐秘兴趣,逐渐开掘成一种可以深入交流、探讨的生动现场。让我欣喜的是,工作似乎仍是学业的延续,在这里,你可以读喜欢的书,与喜欢的人交流,由此形成的认知,才真正属于自己。

我依然记得在北京宋庄的画室,那个写出“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太阳晒过”的67岁的芒克,结婚数次还有最小5岁的孩子,那种“反着活”的蓬勃的生命状态,对别人的调侃,他笑着说:“这是命运,你找老婆,人家要生孩子,得生,得养。”我还记得西川在他的工作室,他让我们感受一块南诏国砖头的重量,对他来说,那就是写作《杜甫》、写作《唐诗的读法》的现场。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现场既可以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来自断壁残垣的遗迹,坑坑洼洼的古道,还可以来自一件器物,一幅书画,一句让人玩味的话。只有具备这种现场感,你通过资料与采访建构的叙述,才会有一个结实的落点。在我参与写作的一系列封面报道,比如“最美长城”“宋瓷之美”“诗经地理”“苏东坡地理”中,这种感受逐渐清晰起来。

在河北省文化考古所,刚从遗址发掘现场回来的研究员黄信,在向我比较北宋和金代的定窑瓷器时说道:“每天在屋子里往出倒瓷片,如果你听见的是‘砰砰’音,就是北宋的瓷片;如果听见的是‘哗哗’声,就是金代瓷片。区别在于,一个是西瓜熟了,一个没熟。”声音、光泽、质感,成为一个考古学者眼中的瓷片现场。两天后,在河南省考古所,研究员郭木森让我们拿起瓷片,比较汝窑和张公巷窑这两类很容易混淆的天青色瓷片。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汝窑那种低调而莹润的美。在渭北高原,我和摄影记者老于一起驱车寻找梓树,当我在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校园发现整整一排开着淡黄色花瓣的梓树,那种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那时你才会理解何为“桑梓之地”。同样,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当我看到一只只精美的玉觞,还有关于三花马的介绍,才真切感受到“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时代现场。

功夫在诗外。这些生动的现场,这些只有这个职业才能给予的机会,不正通向自己内心那种对感受的追求吗?真正的诗意,来自对琐屑无趣、真实残酷世界的存在意义上的体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开始理解昆德拉对卡夫卡的激赏,“卡夫卡成功地完成了在他之前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将一种根本反诗性的材料,即极端官僚化的社会,转化为小说中伟大的诗性;将一个极其平凡的故事,即一个人无法得到被允诺的职位转化为神话,转化为史诗,转化为前所未见的美”。

用一句李大人素不感冒的矫揉造作的话说,我希望自己的写作,就像波德莱尔在打工人身上看到角斗士的命运那样,继续不断展开。 艾江涛三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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