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搭帐篷的夜晚
作者:黄宇我来三联的第一个采访就是汶川地震,在地震灾区待了一个月,从北川到青川,再到陕西的青木川。到达北川是震后第三天,我与文字记者王恺刚进北川县城没多久,就被救援队伍和受灾群众的人流冲散,手机信号中断,无法联系。
于是只能分头展开工作,但晚上睡觉成了问题,震后第三天还是相对混乱的状态,无论军民都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帐篷和食物非常短缺,作为记者也不能去给救援军队和当地受灾群众添乱,在当时的老北川汽车站附近,看见几个志愿者搭了一个小凉棚,大家发明出了背靠背的睡法,这样的好处是后背始终能保持体温,不会着凉感冒。
第二天晚上,碰见空车驶出北川县城的救援车队,于是搭了个便车往绵阳方向走,手机信号恢复的第一时间联系上文字记者,原来他跟着消防队一起走出了北川,应消防员的邀请,我们在消防队大厅里打地铺睡觉。跟着救援队伍一起睡地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从北川出来后,接着赶赴下一个灾区青川县,青川县对于媒体是前所未有的热情。因为这里灾情其实更严重,受损的大都是山体结构,肉眼虽然看不出来,但青川县境内的山体都被震松了,很多地方都是地质灾害区域。但正因肉眼可见的房屋倒塌没有汶川北川触目惊心,导致这里的灾情被大众忽略——整治山体需要更多的资金和人力。
在青川县终于有了住的帐篷,还设在县政府大院。院子里的空地搭满了大型军用帐篷,里面放置的是铁架上下铺,只不过铺位是给所有救援力量公用,没有固定床位,每天睡完后就得带走随身背包,晚上这个铺位就不一定是自己的了——先到者先用。
在青川采访的文字记者是王鸿谅,一位女中豪杰。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帐篷里我们抢到的床铺都是被挑剩的,床垫上混杂着各种汗臭脚臭,连我这个大老爷们都有点憋不住,王鸿谅是眉毛都没皱一下,这件事我从当年一直佩服到现在。
整个地震采访中,最有意境的住处还是在陕西的青木川古镇,虽然地属陕西,但靠近四川,地貌跟四川一样,青山绿水。这儿的文字记者换成了李伟,从县城来到乡镇,熙熙攘攘的嘈杂环境变成了风景秀丽的山间古镇。终于可以喘口气,跟李伟偶尔在古镇中心的小溪边洗洗脚,透透气。但住处依然紧张,因为所有老房屋在余震中并不安全,无法使用。晚上村干部带着我们四处寻找落脚地,一位憨厚的老农带着我们住进了他家的香菇大棚。
掀开木架子四周的塑料薄膜,指着架子上的一排木板,让我们睡这儿。李伟嘿嘿一笑,说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住香菇棚呢,就钻了进去。大棚里潮湿温暖,倒是不担心着凉,一开始的香菇味儿闻久就习惯了,于是我跟李伟在香菇棚里睡了两天。
在周刊的第一次野外过夜,是跟老搭档葛维樱一起,做寻找神农架野人的报道。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我们背着行李向原始森林方向进发。在神农架林区,要走近一天多的路程,才能到达有人类活动痕迹的林区与真正的原始森林区域交界的边缘,所以我们得准备好帐篷和睡袋在山中过夜。在一面山坡上找到了合适位置,架起炉子炒了点肉和蔬菜吃。很不幸的是,同事葛维樱的帐篷正好在我们切菜切肉的旁边,随手丢下的肉末菜屑散落在她帐篷四周。
晚上睡觉时,同事让我帮她拉好拉链,第一次野外用帐篷,夜幕下操作不甚熟练,两层帐篷幕布我只拉上了一层。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夜晚骤降的寒气把小葛冻得够呛,散落在帐篷周围的食物残渣,可能还引来了野猪等动物,小葛只觉得有动物一直在她帐篷四周拱来拱去,寒气交加中的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硬生生扛了一晚。
所幸清晨的阳光洒在对面山坡时,一大群野鹿在远处山坡上轻盈地跳跃穿梭,这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用肉眼观察到这么大群的野鹿在自由活动,虽然距离很远,但那一刹那,肉眼似乎能把这远处的场景拉近了定格去观察,比照相机拍得还要清晰,直到现在还能在大脑里重现这一场景。
去过几次藏区,似乎每次都跟陈晓同行。第一次走滇藏线的丙察察线,在察瓦龙乡休息一天后,找了个藏族小伙子愿意开车载我们去察隅。起初还庆幸找到了位热情的年轻司机,且车况良好,开上路后才发现这位小伙子的激情过了头,尽管是辆成色较新的北京吉普,但边开车边唱歌的年轻司机似乎完全不懂山路也是需要减速的。翻过一个雪山后,我们的汽车抛锚,下车一看,由于爆胎后还在高速行驶,轮胎的钢圈都变了形。于是只能背上包,走下山去求救。
到了山下小村庄,发现这里还没通手机信号,唯一能跟外界联系的是村委会的一部电话机,找到了愿意来救援的修车人员,还在村口小卖铺的阿妈家落实了晚上的住处。热情的藏族阿妈给我们在客厅铺上了大通铺,快到晚上时,又来了几位汉族住客。原来是中国电信来架设信号塔的工作人员,挪了挪床铺,大家挤着过了一夜。
藏区露营最长的一次是在玉树地震期间,住了一星期。由于整个玉树城区房屋全面受损,所有人都住在了玉树跑马场的草坪上,我跟陈晓也在靠近草场中心的小河边扎下了帐篷。这条小河白天是人们洗衣做饭的唯一水源,晚上则是大家上厕所方便的区域。
高原的夜晚,本应特别宁静,但当时的玉树,却是彻夜的藏獒犬吠,不知是因为找不到主人又回不了家的藏獒们在愤怒嘶吼,还是被施工救援的大型机器惊吓所致,毕竟这是藏獒们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机械怪物。
夜晚偶尔也会被猫叫声叫醒,找不到食物的猫咪在这时候会来求助人类。找到一个大杯子,给猫咪准备好食物和水,开始进食的猫咪就安静下来。不到一会儿,小猫们又会跑到帐篷里叫我,探出头一看,原来装水的杯子表面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只得捣碎了冰,让猫咪们继续进餐。
在三联工作的日子里,类似的记忆细想下来,还真不少。跟李伟在阿拉善沙漠的牧民帐篷里过夜,晚上两个大老爷们一起搭伴出去小便,迎着风沙抬头一看,银河以从未如此清晰的姿态从我头顶穿过。和刘怡在南海里坐了两天两夜的小螃蟹船,晚上看着死寂一般的大海,远处的游轮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第一次领会了地球表面的圆弧形是如何在肉眼里呈现出来的,但心里也在暗暗地想,万一船翻了,我该往哪个方向游获救的概率最大。
作为新闻工作者,关于各地新闻事件本身的记忆,我经常是转头就忘或者说是选择性忘记。而这些出差闲暇里的小细节,却成为永远值得回忆的瞬间。
黄宇三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