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发征书之谕

作者:卜键

再发征书之谕0为君难,为君也辛苦,而除却大的战事与黄河决口等特殊情况,应以过年的几天最辛苦。即以三十七年元旦为例,乾隆帝在半夜就要起床,先是屏退众人,至养心殿东暖阁举行私密的新年开笔,接下来读一卷前朝实录(此乃他长期坚持的日常阅读,也内蕴敬天法祖、继承光大之意),天光熹微,便开始遵照宫中礼仪一件件施行:至奉先殿、堂子行礼;率皇子、诸王到寿康宫给崇庆皇太后拜年;御太和殿受文武百官朝贺,奏乐宣表;往大高殿、寿皇殿行礼;御乾清宫赐宴……该年元日恰逢立春,还要出席顺天府进土牛、春山、宝座的仪式,以示亲民。

古代礼乐制度的设置,形式上固然宏大壮观,更为讲求的是至诚洁敬。如每年正月上辛(第一个辛日)在天坛举行祈谷礼,皇帝先要斋戒三日,前两天在紫禁城的斋宫,第三天在南郊斋宫。斋戒期间,京师员外郎以上官员不审案,不办事,不宴会,不听音乐,不入内寝,不问疾吊丧,不吃荤……在各衙门等处致斋,有查斋官巡视稽察。而皇帝则依赖自觉,雍正曾说:“朕遇斋戒之日,至诚至敬,不但殿庭安设铜人,即坐卧之处亦书斋戒牌,存心儆惕,须臾勿忘。”乾隆尊崇古代礼典,对斋戒敬慎有加,特别强调“洁敬”,对王公贝勒、宗室将军、文武职官以及来京官员的斋宿地点皆有规定,还在紫禁城指定专门处所,让那些没有衙署的领侍卫内大臣、散秩大臣、御前侍卫集中住宿,严防他们私自回家睡觉。

弘历是一个精力格外旺盛的闲不住的君王。斋宿期间一般不处理军政事务,他便开卷读书,常也由此书而及彼书,由阅读联想到珍稀图书的收藏,想到散在世间之书,这也正是征书之旨多颁于此际的原因。而与前两次降谕征书相比,此一谕旨更为郑重详切,兹全文引录,并酌加绎解:

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几余典学,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缥缃,载籍极博,其钜者羽翼经训,垂范方来,固足称千秋法鉴;即在识小之徒专门撰述,细及名物象数,兼综条贯,各自成家,亦莫不有所发明,可为游艺养心之一助。是以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并命儒臣校勘“十三经”“二十一史”,遍布黉宫,嘉惠后学;复开馆纂修《纲目三编》《通鉴辑览》及“三通”诸书。凡艺林承学之士所当户诵家弦者,既已荟萃略备。

有关军政大事的上谕,通常由军机章京拟稿,军机大臣审改,然后呈送皇上阅定。而此文的主题是搜罗藏于民间的书籍,又值乾隆独居斋宫时,是以只能出自御笔。弘历毕竟有过上书房苦读多练的底子,文字颇为晓畅,由自个儿终身读书的学习习惯开始,说不仅儒家经典,那些谈名物象数之类专门著作亦有价值,说到登基后兴办的一些图书项目,顺便也提到明纪纲目馆、三通馆的设置。接下来他话头一转,讲起广泛征集图书的必要性,曰:

第念读书固在得其要领,而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惟搜罗益广,则研讨愈精。如康熙年间所修《图书集成》全部,兼收并录,极方策之大观,引用诸编,率属因类取裁,势不能悉载全文,使阅者沿流溯源,一一征其来处。今内府藏书插架,不为不富。然古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千古同文之盛。

此一段仍从读书的需要展开,认为阅读面应尽量宽阔,读得多才能知鉴别,才有利于深入研讨。弘历以皇祖康熙兴修的《图书集成》为例,虽称收录宏富,但因有所删节,并非全文,也会给读者带来困惑。他认为内府藏书虽多,仍有大量著作散布各处,理应及时搜访采集,颁旨曰:

其令直省督抚会同学政等通饬所属,加意购访。除坊肆所售举业时文,及民间无用之族谱、尺牍、屏幛、寿言等类,又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唱诗文,琐碎无当者,均无庸采取外,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首先购觅。至若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裨实用者,亦应备为甄择。又如历代名人洎本朝士林宿望,向有诗文专集,及近时沉潜经史,原本风雅,如顾栋高、陈祖范、任启运、沈德潜辈,亦各著成编,并非剿说卮言可比,均应概行查明。在坊肆者或量为给价,家藏者或官为装印,其有未经镌刊,只系钞本存留者,不妨缮录副本,仍将原书给还。并严饬所属,一切善为经理,毋使吏胥借端滋扰。但各省搜辑之书卷帙必多,若不加之鉴别,悉令呈送,烦复皆所不免。着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指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候汇齐后,令廷臣检核,有堪备阅者再开单行知取进。庶几副在石渠,用储乙览,从此四库七略益昭美备,称朕意焉。

这位大皇帝想得很细,所说也较为具体,显然是认真的。谕旨中点明将一些好名俗子的集子,以及家谱、书信、寿联等排除在外,其实还有大量的应试课本、辅导材料,也是不收的。按说此事应交给各省学政,弘历却要求督抚会同学政下达通知,走的是官场的主渠道。

将此谕与30余年前的征书令相比较,对于采集的重点,弘历并没有改变,仍以研治心性之学、有利于治国安民的著作为主,要求“自当首先购觅”;其次是“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作,则与已然兴起的汉学相关。谕旨中提到的四位当世学者皆已逝去,前三位以经学著称,著述颇丰:顾栋高有《春秋大事表》《毛诗类释》《续编》,以及《尚书质疑》《毛诗订诂》《大儒粹语》《万卷楼文稿》等;陈祖范有《经咫》《掌录》《文集》《诗集》;而任启运因精通性理之学,雍正十一年钦命参加廷试,得进士,乾隆八年担任三礼馆副总裁,有《礼己章句》《周易洗心》《四书约指》《孝经章记》《夏小正注》《竹书纪年考》《逸书补》《孟子时事考》等传世。沈德潜则以治历代诗史著称,经历与前三位略同,而晚岁际遇隆盛,成为皇上的“特达之知”,在朝时常召对论诗,辞归后多蒙召见,钦赐御制诗达数十首之多,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等选本,以及《沈归愚诗文全集》。至于乾隆突然变脸,将之打入另册,又是一段故事。 读书历史文化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