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氧气”突然断供
作者:程静之编辑·陈晓
70岁的赵琴一直在等待“氧气”。4月8日这天,她早上7点钟就起来了,比以往提早了两个半小时。她梳好一条马尾辫,坐在印着棕白色条纹的布沙发上,面对着没有打开的电视,黑乎乎的屏幕倒映出房间的静谧。长时间没人说话,安静里透着谁都不愿说破却又明显的不安。儿子赵民在一旁缓缓开口,“放心,氧气瓶要来的”。
赵琴没有回应。她是一名肺大疱(注释:一般继发于小支气管的炎性病变,后天性多见于成人、老年患者,常伴慢性支气管炎和肺气肿)、慢性支气管炎患者,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右肺还能工作,因此必须全天吸氧,大概每天消耗2瓶10L的氧气,才能维持正常的血氧饱和度。在家人的经验里,只要3分钟不吸氧,赵琴的血氧饱和很快会跌到62%,然后嘴唇发紫,晕厥昏迷。自2016年以来,赵民开始在上海申威医用气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申威公司”)为母亲订购罐装氧气瓶。为她家供给氧气瓶的是上海最大的医用氧生产厂家,占整个上海医用氧市场的90%,负责供应约4万名家庭吸氧用户。每天上午10点,申威公司的配送人员会把灌满氧气的钢瓶送上门,再把头一天用完的空瓶取走,节假日也不例外。
但两天前,也就是4月6日,赵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申威公司一名员工打来的。对方在电话里说,公司目前有11名员工检测出新冠病毒阳性,工厂的医用氧停止生产,考虑到赵民母亲是重度吸氧用户,公司还能为她保供一天,但是到4月8日,他们就不确定是否能正常供氧了。
知道氧气可能停送的消息后,赵琴绝望地哭了起来,“没氧吃了,没氧吃了”。赵民也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发动了所有的微信好友,拨打12345热线电话,紧急求助,但没有打通。第二天,赵民接着做第二手准备,“如果真断氧的话,就要把她送到医院”。他在居委会开好了通行证,去外面跑了4家医院,其中有3家已经停诊,不再接收病人;还有一家表示可以接受,但只能暂时安置在急诊室。这意味着,一旦有120送新的抢救患者进来,母亲就要让出床位,坐着吸氧,晚上也没有地方睡觉。
跑医院的那一天,赵民吃不下东西,只是拼命抽烟。回到家里,他先安慰母亲,“万一明天没有(送氧气),我们就去住院”。接着,他开始准备去医院的物品,包括枕头、被子,餐巾纸、洗漱用品、轮椅,还有氧气袋。他没告诉母亲的是,如果真的没有氧气送到,他只能临时拨打120。120是否能快速赶来,送达的医院是否能够接收并提供充足的氧气供应,他并没有把握。
收到氧气可能断供的消息后,许多用户陷入了类似的恐慌。上海广播电视台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光是在4月7日这天,一名记者就整理了二十多条求助信息,一位市民留言说:“真的是很急人。我们的老人要呼吸,用氧气……我们没有办法了,什么电话都打不通。请你们救命。”
一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患者说,2017年以来,他需要24小时吸氧,不能多动,不能出门,严重的时候还需要去医院紧急抢救,“像现在,因为是疫情当中,我们也不能出去,尽量在家里保养好,不让这个病发作。这样更是离不开氧气,一断的话,命要没有了”。
一名住在上海市中心的患者女儿说,家里双亲都在90岁以上,爸爸患有哮喘、支气管炎,到了季节交替的时候,晚上发作起来,四肢冰冷,呼吸变得粗而急促,咳嗽也很厉害,因此每天要吸一个小时的氧气,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五年了;上个月,妈妈因为心脏衰竭刚出院,“捡了一条命回来”,有时候会气喘,也需要氧气。她记得,父亲知道氧气断供的消息后,眼睛突然紧闭着,双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4月8日早上,当赵琴沉默地等待着氧气能否到达的结果时,赵民也能感觉到,母亲心里正承受着一股强烈的恐惧,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他至今记得母亲当时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什么,“有点无助,有点无奈,还有一份期待”。一种特殊的药品
这是一种铝合金材质的蓝色钢瓶,带有一个总阀门,一个控制出氧量的小阀门,不管从工艺和外观来看,都再简单不过,但它储存的是一种特殊的药品——需要的人不多,可一旦需要就无法离开,而且因为氧气属于易燃品,车间只能按需生产,由有资质的机构储存,再配送给各个医院和家庭用户。这意味着,绝大部分用户都不可能大量储存,必须依靠氧气公司流水线365天不停产,并每天准时配送,才能让他们的生命正常延续下去。为了保持供应链的连续性,一名申威公司的车间主任对本刊记者回忆,他在申威工作了20年,经历过2002年“非典”,以及2020年新冠肺炎初次暴发,车间都是正常运作的。
医用氧气作为药品的特殊性,在管理上也特别严格。据申威公司总经理袁敏华介绍,从2007年1月1日开始,上海市食药监局规定,将医用氧气作为药品纳入管理,企业生产、供应必须取得许可证。此后,政府对氧气瓶的管控十分严格。每一个钢瓶都有自己的身份信息,公司购买前,要和相关部门报备,对方会发放电子标签,再把信息录入数据系统,“什么时候买的、储放什么介质、多少规格,这些全部要上传,进行管控”。
在上海,除了浦西被封闭的厂区外,浦东地区还有2家公司拥有生产资质。每天,3个生产方把钢瓶灌满氧气后,成品都送到申威公司的仓库,由申威进行统一配发。为了管理氧气钢瓶,申威公司会给每一名用户分配专属编号。赵琴也不例外,她每天使用的2个钢瓶,对应着2个不同的编号。儿子赵民举例说,如果母亲出现突发情况,对氧气瓶的订购量临时有变,他就要拨打热线电话,先报编号,再报姓名和家庭地址,以此实现闭环管理。闭环的平稳运行造就了约5万条细微的生命通道,氧气在通道中安全顺畅地流动,5万多名用户的生命也因此得到延续。
2022年3月1日,上海再次出现奥密克戎本土新增病例。一开始,新闻每天通报的新增人数并不多。申威公司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直到3月10日左右,疫情仍然在扩散,公司决定实行封闭管理。最初,公司也没做强制性的留置,只是发了一个需求通告,员工自发报名申请留厂搞生产。“我们公司总共人员170人,首批自主隔离的人大概有90名。”袁敏华回忆,“到了3月20多号,上海第二轮封控解除,一部分封闭在家的员工陆续来上班了,留在公司的员工增加到107名。”直到3月31号,“这段时间,虽然有少量的员工没有来上班,但是整个公司的运作是一切正常的,只不过每个人的工作量加大了,比如原来10个人干的活,现在可能就是6个人干。每天,我们员工内部都要做一次抗原检测,没问题了才上岗。”
配送端的隔离保护也早早开始,40多名配送员工一直住在办公楼。为了正常配送,申威公司申请了30多张通行证,负责人介绍说:“因为我们的气瓶很特殊,属于危险品,必须同时配备一个驾驶员、一个押运员,持证上岗,而且走的也是上海市规定的危险品车路线,基于这样一个特殊性,我们一定要把他们(配送人员)保护好。”
但奥密克戎还是侵入了厂区。4月6日这天,生产工厂有3名员工确诊为阳性,第二轮核酸采样,又有8名员工确诊为阳性。“出现阳性就没办法了,必须停产。我们也担心,病毒可能在厂区里进一步传播,一旦带到产品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袁敏华说,“那时,我们仓库还有规格10L的氧气瓶库存,通过政府特批,我们把氧气瓶全面消杀,分两次陆续发出去了,第一次是900瓶,第二次是1300瓶,以应付市场上出现的需求缺口。”
但作为生产商,他的心里很清楚,这点库存很快会被消耗光。如果不能及时复产,并恢复原有的氧气配送闭环,大量用户的生命通道会被阻断。“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个事儿,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是不可能几天不吸氧。”
在这次氧气停供前,赵琴的生活和大部分同龄老人差不多,一生经历过不少考验,但她都挺过来了。
赵琴和丈夫年轻时都是上海知青,从同一个街道分配出去,下放到江西同一个农村,一个成了数学老师,一个成了语文老师,在村子里教了20多年书,1993年户口才回到上海。在江西,赵琴得过肺结核,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不好,病没有好好治。后来,她又得了慢性支气管炎,也一直把它当作一种普通病,不需要吸氧,有时咳嗽厉害了,就吃止咳化痰的药。
在赵民的印象里,母亲年轻时蛮漂亮的,留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常穿一套咖啡色的中山装。回到上海后,父母每天一起买菜、烧饭、在外面遛圈,跟一批老知青出去旅游,过着平静而普通的生活。
2012年,丈夫因病去世,那是赵琴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考验。她一个人住在如今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一度情绪低落,吃不下饭。后来在孩子的劝说下,她走出家门,去了虹口公园,跟一群阿姨跳扇子舞,交了些新朋友,有时候赵民晚上7点多去看母亲,发现家里灯还没亮,母亲还在外面跟老姐妹们一起吃饭。除此之外,她还找到了新的情感寄托——每天去喂养一只流浪猫。野猫行踪不定,有时候没看见它出现,赵琴会在小区的各个角落不停地寻找,叫它的名字,“艾米,艾米”。
那时,赵民感觉母亲逐步掌控了新的生活节奏,能快活地把生活打理得很好,直到2015年,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乱。赵民记得,那是12月的一天,他去母亲的住所探望,遇到一场大雨,他便决定住下来,第二天再回家。夜里11点,赵民去上卫生间时,隐约听到母亲在“打呼噜”,但是声音越来越不对头,频率也很急促,“有一种胸口被压着,吐不出来气的感觉”。他走进母亲的房间,把床头灯打开一看,母亲的脸已经“肿得跟脸盆一样大”。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她体内的二氧化碳排不出去,出现了中毒症状。
他立刻将母亲送进上海医院,医生检查出肺大疱。赵民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病情早有先兆。有时候,她走路也会喘气,嘴唇发紫,特别是肺部感染时,咳嗽很厉害,咳出来的痰是浓的,而且还发黑。再严重的时候,痰里会带血丝。
在医院昏迷一个多星期后,赵琴苏醒过来,不过精神还是恍惚,看到儿子,像不认识他一样。那时候,她身上插满了很多管子——尿管、气管、胃管、氧气管,“相当于整个身体都需要机器去维持”。为了防止管子被拉掉,手脚也被压缩带捆绑着。此后一段时间里,赵民都只能靠动作和母亲沟通,“如果要大便,就把大拇指翘起来,要小便,就把小拇指翘起来”。
那是在这回氧气断供前,赵琴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病房里,三天两头有病友过世,医护人员会推一辆车过去,把逝者转运走。这时,赵民总会把窗帘拉起来,尽量不让母亲看到。每天,医生都会来握一握赵琴的手,通过握力了解她的肺部功能恢复情况,可她总是达不到出院的标准。这时,赵民会哄骗母亲说,病情已经好转,马上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在赵民的记忆中,母亲原本是一个吃不起疼的人,小时候,母亲帮他缝衣服,手指被针扎了一下,会喊叫好长时间。那一次,母亲真是受了很多苦,在医院整整抢救了26天,才勉强撑了过来。
出院后,赵琴就成了一名需要全天吸氧的患者,“已经离不开氧气了”。共生
对于许多重度吸氧的患者来说,和氧气的共生关系并不是理所当然形成的。要让身体接纳并依赖一种外在物质,会带来巨大的不安感,它似乎代表一种让人沮丧甚至害怕的提醒:你的生命正在变弱,你作为个体的完整性正在被破坏。“像这种重症吸氧的患者,一开始很抵触氧气,甚至把氧气当作敌人,但时间往后推,身体会发生一系列的变化,他们会慢慢适应,感觉到自己离不开氧气,甚至于把氧气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到最后,他们坚信,这点氧气就等于是他们的生命。”赵民说,要跨过每一个阶段,吸氧的患者都要承受心理上的变化——从抵抗,到被击垮,之后调整心态,最后才能习惯。“这真的是很难的一个跨度。”
赵琴出院后,对氧气的态度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最初,赵民给她买了一台制氧机。氧气管插进鼻腔的瞬间,母亲的情绪就变了,脸色一下子暗下来,一把抓下管子,摔在地上。“你干吗把我当病人。”她冲儿子发火,“我从医院回来了,已经好了,不要吸了。”没过一会儿,她自己感觉气喘,不得不把管子捡起来,插进鼻子里。但呼吸一旦变得平缓,她又对赵民抱怨,自己真的不习惯,制氧机里的水嗡嗡地响,太吵了,放在旁边都睡不好觉。
因为断断续续地缺氧、吸氧,赵琴经常昏厥。她对温度的感知也发生了改变,因为肺部的热量散不去,她在一月份就要开电扇,盖6斤的薄被子,三月份就要穿衬衫。这样一来,她很容易就感冒,肺部感染发炎,白细胞升高。一旦身体的各项指标不正常,赵民又要把母亲送进医院。来回折腾了几次,赵琴的肺部功能不断衰退,家用制氧机的出氧量已经跟不上了,只能配置蓝色的氧气瓶。
赵琴最终接纳氧气瓶,是在2016年夏天,她在卫生间洗澡时,排风扇没有打开,突然透不过气来。她急促地叫唤儿子的名字,“快来呀,快来呀”。赵民拿着一条浴巾跑过去,看到脸盆已经翻倒在地上,母亲严重缺氧,嘴唇、手指发紫,人扶不住墙,快要昏过去。他用浴巾把母亲包住,让她赶紧出来吸氧。接着,他关掉空调,把门窗全部打开,让自然风吹进来。母亲躺好后,赵民恐慌地对她说:“妈,你这个就是缺氧,现在必须经常吸氧了,知道吧?”赵琴自己也吓坏了,从那之后,她的吸氧量逐渐变大,从两三天一瓶,到一天一瓶,现在变成一天两瓶。
刚开始和氧气共生的日子里,母子二人都生活在一种隐形的恐惧中。母亲坐着不动时,赵民不需要太担心,但她一旦要做什么动作,就得留意了。比如母亲早上刷牙,他要在旁边看着,以免她站的时间长了,会倒下来。白天,他要等母亲把午饭吃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才可以出去买菜。下午3:30,如果他还没赶到家,就要给母亲打电话,听一听她的声音。半夜里,赵民上完卫生间,会再去一趟母亲的房间,看她睡觉是不是安稳,氧气瓶是否正常工作。
赵民家住在三楼,每年春天,从窗户往外面望去,能看到一排白玉兰树。玉兰花开的时候,花香浓郁,这时,赵民反而要把窗户关起来,以免母亲的呼吸受到刺激。为了保持呼吸平稳,肺部不被感染,赵琴不能接触刺激性的食物和味道,以前喜欢吃的食物也不得不放弃。比如卤猪蹄,里面含有酒精,容易刺激气管,引起咳嗽,嘴馋的时候,她最多能吃一两块,尝个味道。要是嘴里实在没味儿了,她就让儿子买一罐话梅,然而,这类食品糖分高,也不能多吃。
在这些限制下,赵琴的生活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度过的——早上刷牙吃早饭;打开天猫精灵听天气预报;听老歌曲;看电视或者玩手机;吃中饭;靠在沙发上午休;醒来看着窗外发呆;晚上吃完饭睡觉。当然还有一天的三餐药,一共60多粒。一天下来,她能活动的最远距离,就是从房间走到卫生间,再回到房间。做这些事时,她的鼻子里一直插着氧气管,管子大约有2米长,另一头连着蓝色的氧气瓶。
上海疫情之前,在春天天气好的日子里,赵民会充一个氧气袋(大概是一个小时的用量),用轮椅推着母亲下楼,在花园里兜一圈。有时候,舞蹈团的阿姨看到了,跟她打招呼,问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赵民会说“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以此搪塞过去。回到家,母亲感慨,以前都是一个团的,人家还是能天天出去跳舞。要是没这个氧气瓶,她早就四处去玩了,让儿子和女儿都不一定找得到。有时候,她还会打开衣橱,摸一摸以前跳舞穿过的唐装,回味它们曾经给自己带来过的快乐。
“其实,她恨不得现在就不吸氧,平时一直在说,吸这个氧干吗,哪里都不能去,心里怨死了。”赵民说。他能体会母亲的痛苦。因为长时间不能出家门,母亲的腿部肌肉开始萎缩,她常说“两条腿已经没用了”。赵民最心疼母亲的一次,是在她看早间新闻的时候,电视突然播了一段阿姨跳广场舞的画面,这时,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自己曾经跳过什么舞。说到一半,她突然把电视关了,趴在窗户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外面,陷入了沉默。赵民说,或许母亲想起了以前在外面跳舞的时候,或许在恨如今的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步都迈不出门的病人。
那时,他看到母亲的表情里流露出一种哀伤,“就像是一个小朋友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离世
无论患者们多么讨厌依靠吸氧才能维持的生活,但是,当氧气真的“消失”时,他们无一例外都感受到了更大的恐惧,那是死亡随时可能到来的阴影。在韩华主管的养老院,就有3位老人先后在缺氧的状态下死亡。
自从3月9号以来,上海养老院就陆续进入了封闭状态,要求老人、职工不进不出。韩华担任院长的这家养老院也是如此,院里一共有200个床位,140多位老人,平均年龄在88岁左右,一半以上是卧床为主的,长期吸氧的老人有10个。实施封闭后,韩华除了确保养老院管护工作正常运行,还需要不断寻找食品和氧气,“那时候(养老院)变成一个孤岛,没人想得到再保障这一块的供应”。韩华说。原本他依托了一家大型超市,可以保证每天新鲜的蔬菜、瓜果、食品。但是随着城市物流链的紧缩,那家超市告诉他,所有的鸡蛋都没有了。
“在整个供应链中,氧气的需求是最迫切的。”韩华说,长期吸氧的这10个老人,一部分老人是肺部疾病患者,另一部分是肺源性心脏病患者,心脏不好,供氧能力比较弱,几乎24小时离不开氧气瓶。以前,养老院会常备7个氧气瓶,再加5台制氧机,24小时开着,周转使用。氧气瓶开中流量可以用3天,低流量可以用一个礼拜。大多数老人依赖中流量的氧气,就能维持正常的生命体征。
4月7号之前,供氧非常正常,院长只需要在申威公司的微信小程序上下单支付,第二天氧气就准时送过来。但是7号那天,小程序上突然跳出来一个暂停使用公告,“不光把生产停掉了,微信程序也停掉了,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的。因为他们家是保障上海民生的,这么一个大的生产停掉了,就像突然间有一天,120救护车被封掉不能来是一样的道理,我觉得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韩华紧急给申威打电话,对方说没办法,不光你这里停,市政府正在协调。无奈之下,院长通知家属,“有用氧需求的,请家属尽快转院”。然而,“整个社会像突然间被封印了一样”,大多数老人的子女都被封在家里,每天忙着抢菜。韩华记得有一个家属的回复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养老院的氧气瓶一直用低消耗量的模式在维持,不是特别急的人先用氧气机。“这个模式就比较痛苦了,因为制氧机的效果和氧气瓶完全是不一样的。”院长说,他每天给申威公司打电话,问是不是能够给养老院加急送一瓶氧气。然而,氧气还是没有来。大概在10号到11号,氧气瓶完全空了,“有3个老人明确是因为氧气跟不上,慢慢地死去”。
这是韩华最无力的一段记忆。有一位老人的血氧饱和度数值从95,慢慢下降到90,然后是85,80……出现了明显的抢救指标,必须要送医院。原本,这家养老院地处市中心,离最近的大医院也就是5分钟车程。但现在,院长拨打120后,救护车从很远的地方调过来,路上需要花2?3个小时。等待的过程中,老人氧气跟不上,手指、脚趾慢慢发黑,呼吸频率加快,最后离世。
有一位89岁的老人,有糖尿病,心脏也不好,“氧气及时跟得上的话,是能够救回来的”。这次韩华好不容易把老人送到了指定的医院,但需要先做核酸才能看急诊。“哪怕这个老人前一天晚上11:00做了核酸,也不算,一定要过了晚上12:00以后,才算当天的。”等待核算报告出来要4?6个小时,这期间,老人就在急诊室里过世了。
还有一位老人,因为肺部感染,有炎症,体温升高到37.5摄氏度,也有缺氧表现。120救护车送他去医院,但是上海市的三甲医院,晚上急诊处于停摆状态,根本不开。另外开的医院中,因为老人体温升高了,必须安置在负压病房,“这种床位本来就很少,医院满了就不收了”。他还得往下一家医院去跑。后来,老人一共跑了6家医院,没一家医院接受,就在120救护车上去世。
老人出现危机情况后,韩华一一通知了家属。因为疫情,上海的公共交通停摆,有一名家属住得比较远,骑了一两个小时共享单车,赶到医院,立马签字,送老人去火化。还有一名家属,因为小区不给开通行证,甚至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继续生活
4月12号晚上9:00?10:00,通过申威公司不断和政府反映情况,第三方公司终于来到工厂,开展消杀和检测工作;13日凌晨12:30左右,疾控做出了厂区没有问题的分析报告;13日早上9:45,申威公司恢复了生产。
“氧气”突然消失的五天,已经给这个城市无数需要吸氧的患者和家庭留下了深刻记忆。他们体会了相似的恐惧、焦灼、无力还有悲伤,在氧气通道重新接续上之后,这些情绪导致的不安感仍然留在他们的生活中。
一名患者的女儿说,以前,她想过要买一个制氧机,但父亲说家里太小,没地方放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机器,况且,氧气瓶也很方便,一个电话打过去,第二天就送过来了。如今,女儿不这么考虑了,她打算等物流恢复之后,再给父亲添置一台制氧机,“怕万一有这种事情再发生”。
另一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患者的家属说,在工厂恢复生产之前,她担心家里氧气不够用,就让生病的丈夫少动,尽量在床上躺着,需要吃饭时才坐起来,以减少氧气的消耗。她还时常给丈夫测血氧饱和度,正常值的时候,就把氧气的阀门关上,数值跌到90%以下,又把阀门打开。一天下来,她记不得阀门被拧过了多少次。
还有一名支气管炎患者的女儿,在氧气恢复之前,她把老人每天吸氧一小时的时间,改成了半小时,“想节约一点,万一没有氧气了怎么办?”而另一名肺大疱患者,仍处在断供弥留下来的恐惧中。他已经做了两手准备,家里现在有1台制氧机,3瓶罐装氧气——一个是为了防断电,一个是为了防断供。
仍在持续的上海疫情,是这些患者担心的主要因素。总经理袁敏华说,日常情况下,工厂每天的医用氧气出货量在1500?2000瓶,但现在,流水线的生产量还没有回到正常水平。不过好消息是,他们已经和相关政府部门沟通,厂区运出了500个氧气瓶,送到浦东的上海申南特种气体有限公司生产,这样,申南的产量就能达到每日800瓶。
赵民从新闻上看到了这条消息,稍微安心了一点。在这次“氧气”断供危机中,他的母亲算相对幸运。4月8号那天早上,在紧张焦灼的等待后,需要的氧气还是送到了。作为多年稳定订购的用户,申威公司根据原有订购记录对用户做了需氧严重程度的判断,赵民母亲属于典型的重度用户,得到了优先保护。但刚过去的危机仍然给赵民留下了心理阴影,每天他都会试探性地问配送氧气瓶的师傅,工厂恢复得怎么样了?还叮嘱师傅一定要当心,不要被感染,期盼意外不要再发生。
赵民还感觉到,这次事件后,母亲对“活下去”有了更多的渴望。没事的时候,赵琴会看一看丈夫的照片,把他们以前的经历翻出来,跟儿子再说一遍。她最怀念的是两人下放到江西的那一段日子,一起去山上挖笋,抓野鸡,下河摸鱼,在同一个学校教书。赵民说:“那个时候生活条件是很艰苦的,但我母亲说起来,是一种甜甜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她不再抱怨和抗拒氧气。4月14日这天早上,赵琴像往常一样9点半起床。吃过早饭后,她坐在沙发上,提前把要吃的20多粒药,一粒一粒地剥出来,摆在一个红色的盘子上。这一天上午,氧气瓶已经正常送来了,氧气管安然地插在她的鼻腔里,褪漆的钢瓶在一旁工作。赵民看到母亲就着均匀的呼吸,把这些治疗6种不同疾病的胶囊,平静地吃了下去。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赵民、赵琴、韩华为化名) 奇闻轶事氧气瓶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