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昕,音乐是随着生活改变的
作者:黑麦26年前,有这样一张专辑。封面上印着一支酒红色的玫瑰,一张看起来有些怯懦又有点冷漠的脸庞。这样的设计看起来似乎有些凌乱,如同上世纪90年代许多年轻人所展现的那样。专辑里的歌,既不是摇滚,也非校园民谣,与当年市面上流行的朗朗上口的通俗歌曲截然不同,而是用旋律和日记式的歌词,勾勒出一种心境。
这是一张有点概念化的音乐专辑,有着藏匿在深处的故事,也有着冷静并富有腔调的态度。《啊咿咿》和《欲望号街车》的作曲是张楚,吉他的音色与歌手偶尔念白式的唱法,构成一种如同暗淡光线的质感;《无法使你高尚》和《影子》中,缥缈的声音散发出一种另类的魅力。由于作品的生僻和不羁,歌手的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被人注意。唱歌的人名叫姜昕,她生于70年代的青岛,在北京长大。
姜昕的故事似乎都写在了歌里,从不真实的梦境,徘徊到现实的情感。如果说26年前的《花开不败》是90年代带有滤镜的作品,那么2001年出版的《五月》,则是用一种慵懒来面对世纪初的情感、思绪和疑惑。即便是声音变得沧桑,即便是配乐更加电子,在姜昕的音乐中你总能听到那种茫然与混乱的思绪。在歌曲《夜》中,这种质感会更加突出,很多年后,当导演娄烨把这首歌插入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时,它巧妙地勾勒出那个特定的年代,一种潮湿的气候,一种时代命运下的反应与挣扎。随后在《纯粹》和《我不是随便的花朵》中,姜昕似乎摆脱了她过去那种思绪与气质。比起过往,她似乎更愿意歌唱具有温暖和色彩的事物。许巍、高晓松等词曲作者的参与,让这两张专辑颇为流行。
姜昕消失过一段日子,2014年到2017年的三年中,极少有人再见到姜昕,生活的打击将她带入低谷。从这时开始,她的生活变得平静起来,她搬到了郊区,和张楚成了邻居。在那里,她种花,写小说,偶尔和人谈谈自己对生活的忧虑。2017年,尚未完全恢复的姜昕完成了一张名为《岁月如歌》的专辑,那里记录了她忧伤的往事,阵痛期的反复,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从《花开不败》到《岁月如歌》,可以从音乐中明显地听出姜昕心态上的变化。在某场演出中,当她随口唱起《我不是随便的花朵》时,那些歌词仿佛有了些坚强的意义。很多人再见到姜昕,是在一条小视频中,她没化妆,穿着随意,盘着腿,坐在饭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烟,唱着许巍的《旅行》,“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她唱得很认真,似乎也在认真地回想那些过往,相聚与分离。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怎么突然想到要做一个专场演出的?
姜昕:实话实说,我其实是个特别懒的人。这场演出的名字叫“最后的嬉皮”,其实也是想要延续我们这一批音乐人从前的一段生活轨迹。以前,我总觉得作品应该和创作者绑定在一起,有时候把自己写完的歌交给制作人和乐手,我会觉得那些歌变成了独立的生命。现在我觉得能用音乐把人聚集到一起,是一种缘分。之前的演出,很多都是别人找来的,是有保障的,但是这段时间,我好像说服了自己,想让自己和听音乐的人有一种交流。我觉得这是生命的营养,也是音乐的营养。
虽然我很爱音乐,但我好像从来不是个主动的人。过去我的专辑和单曲,都是由唱片公司和制作人牵头,我和乐手们一起推动的,但是这几年,我感觉有点不一样了。自从搬到顺义之后,我好像突然习惯了一种安静的生活,我给院子装上了白色的木栅栏,沿着围墙种上月季、绣球,养了两只猫,每天的生活就是喝茶、弹琴,有时候写歌,有时候一头扎进我的小说里。我好像变成了一个生活兴奋点很低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的演出为什么叫“最后的嬉皮”?
姜昕:开始我本来想叫“人生是一场旅行”。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和朋友在家聚会,吃完饭,我们就在餐桌旁开始唱歌,我唱了一首许巍的《旅行》,就有人拿手机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被很多人转发。有人说好久不见,有人发来问候,还有人说我像三毛,总之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不少评论。
从那之后,我和乐队就一起排练了这首歌,还发给了许巍,想请他来给我唱和声。许巍很认真地听完,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视频里的那个版本吗?因为你的状态很自然,大家听音乐不那么在乎编曲是什么样,更想看到一种情感的流露。
我同意许巍说的,我一直觉得音乐的发生地不应该只是舞台,它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之前演出的时候,我就想过要有一点不同的设计,我想把舞台布置成排练室,或是客厅,放一张沙发,一盏台灯,或是一扇窗户,有灯光照下来,映出影子。不过这些都没有实现,我想做这些设计其实就是想让人了解音乐应该是自然的。
可能这就是我的性格吧。朋友们说我一直活得像个嬉皮士,这点我好像也挺认同的。因为出生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多少都是嬉皮时代的孩子。我们这一代人都很理想主义,喜欢追求纯粹的东西,散漫,也很集体化,很容易和群体产生共鸣。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一个班20多个女生住在法海寺旁边的一所房子里,第一天早上起来,我发现宿舍突然空了,所有同学都出去跑步、读英语,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加入了她们,这样持续了6年时间。后来进了音乐圈,大家在一起工作,聊音乐,分享书,一起看喜欢的电影,再到我后来结婚的12年里,家里的朋友也是来来往往,一直到我先生去世,那种我所熟悉的生活突然变远了。就这样,我好像就成了朋友说的“最后的嬉皮士”。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自己现在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姜昕:可能因为我是女人吧,到了这个年纪就想安静下来。你知道我的前一半人生是特别热闹的,我们经历了音乐圈从无到有的过程,到处都是故事,我们过得也好像特别乌托邦,是一段从来不会无聊、有好多事可做的岁月。我觉得人生的后半段可能就是要学会和自己相处,这是个很自然的阶段,前半生认识世界,后半生认识自己。我在家一个人弹琴唱歌,如果声音状态好的话,我自己会有小窃喜,音乐始终让我保持新鲜感。音乐是特别重要的支撑
三联生活周刊:这几年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演出吗?
姜昕:去年本来有一场要去西藏的演出,后来因为疫情被取消了,我认为那次会让我印象深刻。再之前,大概是2007年,去鄂尔多斯的音乐节演出,看到第二天有许巍,然后我早早就站在现场。我们是特别好的朋友,他也给我写过歌,我非常喜欢他的现场。就在我和很多现场观众一起等着的时候,听现场主办方说,许巍可能要迟到一会儿,然后他们就把我从人群里拉上舞台临时唱了两首歌,那次演唱完全没什么准备,但我觉得还不错,感觉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音乐被改变了吗?
姜昕:音乐肯定在变啊,我们生活的环境,我们的听感、审美都在变。我是个歌手,从小就是个爱唱歌的孩子,只要音乐一响起,就会跟着唱起来,不管什么地方,我就是单纯地喜欢唱歌。所以说,音乐的地位在我这里是从来没变过的。
90年代的时候,流行音乐、校园民谣、摇滚乐都能吸引我,所以,我在做第一张专辑的时候,有过很多想法。当时祝小民和高晓松都想给我做那张专辑,我记得高晓松在三里屯一个酒吧里跟我说,我能让全中国的大学生都认识你。那之后,我还和丁武,还有我当时的男朋友很认真地听了他们当时的音乐作品,最后决定和祝小民一起合作。你可以想象,当时的人对于音乐的态度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
在今天看来,那是一张很特殊的音乐专辑,特别是在当时的年代里,它有一点迷幻,表达也不那么具象,有点“仙气儿”,这也和当时的乐手有关,他们中的很多人如今都成为了专业的爵士音乐家,所以在唱的方面,我也做了挺多的尝试。
我的第二张专辑上线时,已经是2000年以后的事了,音乐人开始了迭代,音乐设备也是,从模拟到数字,原先100平方米才能放下的设备,都集成在了一台电脑上。这样的方式便捷、简单,但是也缺少仪式感。我记得在录唱的时候,我站在祝小民家的大衣柜里,只为了收录那种狭小空间的声场,方便后期制作。这种录音方式现在成为了一种潮流,不过在当年也是没办法的事。
90年代末期,我写过的大段大段的歌词,也派不上用场了。记得有句歌词是,“喜欢女孩有乌黑的长发,尽管大家都留着奇怪的短头发”,只是几年之间,你就会发现社会变了,而且变得很快,时髦的东西突然涌进来,感觉格格不入。
音乐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重要的支撑。2014年我先生去世,我整个人走进了人生低谷。但我觉得音乐还是有力量的,它能让你在迷茫的时候找到出路。2017年,我又开始录音,也是为了完成之前欠下的工作。当我再次走进录音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气都不够用了。
其实在写这张专辑的时候,我对歌词也不是那么满意,想定“岁月如歌”,是因为想表达音乐对我的重要性,但是我在其中掺杂了太多情感,想说的事太多,而这个主题似乎又过于庞大,所以终究还是没有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歌词。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敏锐了,缺少些直觉,或许也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事情了。音乐是随着时代改变的,但对我来说,音乐是随着生活改变的。
三联生活周刊:“欢乐的,忧伤的,再回首都已成歌”,这句其实写得挺好的。你平时用社交媒体吗?
姜昕:我印象最深的社交媒体,还是Myspace时期用的那些,后来通信工具越来越多。我就想,这些软件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们为什么要紧跟时代,为什么人有越来越多想要发布的东西,想要表达的东西?看客们随手点个赞,一切好像就都过去了。对我来说,喝茶逗猫,看书弹琴,更能让我愉悦。
话说回来,社交媒体也有它的便利,比如我上一本小说,就是因为有个网站帮我连载,成了我写作的动力。那段时间,编辑天天拎着几罐子啤酒坐在我家里,等我出稿后,他再把我的手稿打成电脑文件。书写完了,他跟我说,你学学打字吧,这样就没有人来盯着你写东西了。又过了几年,我开始写新的小说,还跟朋友打听,大家都去什么网站看小说连载,这个问题都把朋友逗喷了。手机可能让很多事都变得方便了,所有的事都发生在朋友圈里。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希望我的朋友都在身边,不是朋友圈里。
比较庆幸的是,我做音乐和写小说,两条线让生活比较充实,不会让自己陷入空虚的情境里,去看那些永远不会记得住的琐碎信息。写小说是枯燥的,要一个人闷着写,做音乐是个把自己打开的过程。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几年嗓音上有什么变化吗?
姜昕:一个是像我刚才说的,气没有以前足了,这和年纪、抽烟有关,再就是比之前哑了。虽然我从小说话就哑嗓子,但是唱歌的时候听不太出来,现在是越来越明显了,或许以后也能成为一个特点。
三联生活周刊:最近有什么音乐作品让你印象深刻?
姜昕:我最近看了电视剧《人世间》,每次那首主题曲出现的时候我都特别感动,哭了好多回。以前我可能比较抗拒看这种题材的剧,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可能确实了解了人世间的不易。我先生去世前,我总说自己过的是云上的日子,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大家呵护,很多事别人都替自己做了,在音乐上我只需要关心唱歌的事。现在往后看,总觉得会是一种孤独终老的感觉。
每个家庭都会遇到各种问题,我一直很逃避这些。当年我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和我妈说,她是在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他是个那么优秀的音乐人。也因为担心我,她总是念叨,所以和我妈的关系一直有点别扭。看了这部剧之后,有天我们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们聊了很多,彼此心态平和。这次准备演出,我也遇到了很多问题,财务上的,人事上的,可能还有疫情的影响。我现在开始觉得,很多事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但是,朴实的东西,是人世间最大的根底,也是我们最常态的情感,希望音乐也会如此。 姜昕艺术音乐许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