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气·浩然之气
作者:卜键尊崇华夏道统,习学儒家经典,是清廷定鼎北京后的一项基本国策,也是其收服汉族文人阶层、维持260年统治的重要制度保障。尤其前四朝清帝,不光是关心皇子教育,开办左右翼宗学、八旗官学等一系列特殊学校,更注重在全国范围内兴教办学,赋予各省学政以独立事权,同时严密科举选拔措施,惩处科场舞弊,打通普通学子读书上进的路径,取得了较好的效果。
清朝接续前明,以乡试会试为考选官员之正途,故放眼望去,满朝朱紫多是书生。南书房、翰林院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庶常馆乃皇家最高学府,各省学政、乡试考差皆皇上钦命拣发,非进士出身基本上没有资格。另一方面,由十载寒窗、穷饿困乏的书生一下子进入官场,有些人难免不适应;个人才华禀赋不同,考试所要的文字功夫与行政管理亦不同,也会有些人并不适合做官;而满洲以骑射得天下,皇子王孙大多亲冒锋矢,功臣勋旧皆从死人堆里滚出来,常会嫌弃文人的柔弱酸腐,加以打压或出语讥讽。于是在一些督抚密折中,便会指责下属“书生之见”,或“书气未除”,要求将之改为教职,多数也还真就被改任或干脆降革。
雍正十三年十月初一日,弘历登上帝位仅一个月多几天,读了一些督抚的密奏,忍不住明颁谕旨,针对动不动讥嘲书生的官场陋习,予以驳斥。《清高宗实录》卷五:
朕阅督抚参奏属员及题请改教本章,每有“书生不能胜任”及“书气未除”等语。夫读书所以致用,凡修己治人之道、事君居官之理,备载于书。……人不知书,则偏陂以宅衷,操切以处事,生心害政,有不可救药者。若州县官果足以当“书生”二字,则以易直子谅之心,行宽和惠爱之政。任一邑,则一邑受其福;莅一郡,则一郡蒙其休。朕惟恐人不足当书生之称,而安得以书生相戒乎!
如果说福临、玄烨、胤禛都酷爱研习文史,而明确为“书生”“书气”张目的,则只有一个弘历,一番话真痛快淋漓!
乾隆此谕甚长,旁征博引,以商代贤相傅说、周成王的语录,证明读书明理对于行政办事的意义,申说官员不读书的害处,提倡州县官以“书生”自励,待民宽和惠爱。针对那些讥讽书生迂腐、嘲笑书呆子气的观念,弘历以自身为例,痛加驳斥:“若以书生为戒,朕自幼读书宫中,讲诵二十年,未尝少辍,实一书生也。王大臣为朕所倚任,朝夕左右者亦皆书生也。若指属员之迂谬疏庸者为书生,以相诟病,则未知此正伊不知书所致,而书岂任其咎哉!”实为堂皇正大之论,精辟精彩之论!乾隆说自己就是书生,信重的大臣也多为书生,进而说古往今来,世上都不乏迂拘之人,不乏陈腐之书,却不能归咎于读书,也不宜指为读书人的通病。谕旨说那些“迂谬疏庸”之官,正在于不知书,或者是不理解书中精义,岂可归咎于儒家经典。
书气,又作书呆子气、书卷气、酸腐气,更是社会上贬毁书生的恶语俗词,常被满大人用于奏议中,乾隆帝斥之尤力:
至于“书气”二字,尤可宝贵。果能读书,沉浸酝酿而有书气,更集义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气。人无书气,即为粗俗气、市井气,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是书气正宜从容涵养,以善培之,安可劝之使除,而反以未除者为病乎?
大哉此论!弘历高度评价“书气”,说是若能认真向学,浸润酝酿,再追寻义理,持之以恒,书卷气就会成为浩然正气。
康熙晚期,朝廷上下人事纠结牵缠,州府贪腐渐趋严重,积欠甚多。雍正登基后以雷霆之力打击政敌,整治官场,剔除时弊,常也惩处那些贯彻执行不力者,不允许做好人,卖交情。于是“做好人”便成为官场的大毛病,成为不尽责、不称职的代名词。弘历对此一说法也觉荒唐,谕曰:
且朕闻外间斥人之短,每云伊欲做好人。朱子云:“学者通病,在思作贵人,而不思作好人。”人果欲做好人,行好事,则甚有益于民生,有益于国事,造福无穷。若以好人为戒,不几相率而拂人之性乎?凡此皆系识见粗鄙,不知治体,不明大义之言。朕今姑发其蔽而教戒之,尚各翻然思悔。
应该说,颁发此谕之时,弘历还不太熟悉朝政运作和官场规则,胸中激荡的仍属书生意气。见到密折中不断出现贬低读书人的说法,也意识到背后那股保守愚昧力量,他即痛加批驳。这番话气象正大,理直气壮,必也出自乾隆之手,非一般御用文人所能撰作,亦非他们所敢论议。
登基之初,乾隆颇以书生自诩,以读书明理为傲。清廷皇子皇孙中可称书生者甚多,如他的父皇胤禛,继位时已45岁,某种意义上算一老书生了。而一旦君临天下,就会很快变换角色,褪脱书气,对两榜出身的枢阁大员、督抚卿贰,以及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也将改变审视标准。这是一种双重的变化,所在必然,无须诧异。然则即便成为九五之尊,多年浸润的书卷气也难尽褪,或者说不可能一扫而光。曾静案件,雍正怒极恨极而偏不杀,亲撰诏谕,论证“华夷一家”“大德者必受命”,并对所指“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罪过逐条反驳。于是,一宗宫廷秘辛演为书生与书生的论战,书生皇帝胤禛命乡野书生曾静到全国巡回宣讲,现身说法,与明成祖诛灭方孝孺十族的残暴手段迥异。毕竟曾是书生,即使大兴文字狱,仍见缥缈着几缕书气。
乾隆继位后,一改父皇的严苛猜忌,撤销了对宗室至亲的那种极端措施,纠正了一些政治冤案,提高旗人和官员待遇,降低税赋,形成了一个良好的开局。弘历书气未散,于处理军国大事之暇,又拿出早年的《乐善堂文钞》,亲自进行整理和重编:对原收作品作了较多删减,后五六年间的作品大量增入,并命原来的上书房师傅邵基、梁诗正、顾成天负责核校。这就是40卷的《乐善堂全集》初刻本,元年十一月交武英殿刊刻,五色精印,装潢富丽,二年六月颁行天下。而江苏等省很快有了翻刻本,呵呵,会来事的官员从来都不稀缺。
直到晚年,弘历身边信用的大臣,仍以书生居多,如王杰、董诰,如刘墉、纪昀,彭元瑞,可谓文星璀璨。当然更受宠溺的是和珅。王杰等视和珅为朝中丑类,不屑与之为伍,而和珅能诗文,擅书法,通晓四种文字,发身与晋升都与曾在咸安宫的苦读相关。和珅当然不能算是真书生,却也真的读了不少书,据说连《红楼梦》都是他推荐给皇上的。 读书乾隆书生和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