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学生口述:31小时,横跨三国,我所经历的撤侨
作者:印柏同口述·阿睡 编辑·王海燕
我在基辅读大学,本来明年6月就毕业了。我平时是住在学校外面,跟一对情侣合租,室友也是中国人,情侣中的男生在这边读博士,我们都是浙江人。
2022年以来,只要关注国际新闻应该都能感觉到,俄乌关系有急转直下的势头。我在2月中旬就买了2月28日从基辅飞往丹麦哥本哈根的机票,准备从那里中转回国。但2月20日,因为疫情,我的机票不出意外地被熔断了,我马上改买了一张同时段的新机票,虽然换了航司,也算有惊无险。
为了保险,2月20日起,我开始为期一周的自我隔离,并且连续三天用核酸试剂盒进行了自我检测。虽然2月21日晚,普京签署了命令,承认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让我的心悬了起来,但2月22日,我的第三次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依然是阴性,所以我特别高兴地挥舞着试剂盒跟室友说:“稳了。”
24日清晨4点基辅遭到袭击时,我可能是少数正醒着的人。因为头天有个新闻,乌克兰东部的冲突双方都指责对方以多年未见的方式违反了停火协议,23日晚上基辅进行了空袭警报演练。我觉得不对,跟室友说我要晚点睡,然后就点开了美剧《曼达洛人》,结果正看到第二季第三集,有个画面是剧中的主角汀·贾任盯着尤达宝宝,就是在那时,窗外非常远的天幕中,出现了爆炸光,伴随着尖锐的声音。
我的第一反应是导弹袭击,立即跑去敲我室友的门,喊他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随时撤到防空洞去,我们收拾了一半,防空警报果然响彻天空。我看了眼新闻,距市区29公里的民用机场鲍里斯波尔机场遭到袭击。我顿时明白,28日走机场离开的计划落空了。
遭到袭击后,基辅的地铁站就开放给市民避难,我们去看了一次,发现人太多了,考虑到公寓看起来还比较结实,也害怕新冠疫情,所以从24日到26日,我们一直在公寓里没出门。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收拾好东西看情况,同时夜里轮流值守。我记得,冲突爆发后的前三天,我睡觉特别少,加起来只睡了8个小时,27日一早起来喝水,发现水会从嘴角漏出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时间补了一觉来恢复理智。
2月27日,基辅实行了全天宵禁,这说明冲突又升级了。27日晚上,我室友提议说,他有个亲戚在基辅郊区一个叫布罗沃利的乡下做生意,也是华人,我们去那里避难吧。我一开始觉得没必要,但到了2月28日早上,了解到俄乌第一轮谈判很不理想,加上空袭警报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天五六次增加到一天十多次(经验估计,没有精确计数),而本地Telegram群也有消息说,基辅防空力量击落了俄军的一些导弹、飞机,残骸可能落入居民区,所以28日下午,我们决定动身去布罗沃利。
这里说是乡下,但其实离市中心开车只要一个小时,中间要过一条河。去布罗沃利,我们带上了早就整理好的登山包(电器、证件、衣服、日用品、食物)和行李箱(换洗衣服,以及在古董拍卖会上淘到的一些苏联唱片、哥伦比亚留声机),另外当天还用垃圾袋打包了不少食物。但也丢下了不少东西,比如正式场合穿的西装、显示屏这些,加起来价值上万元了。
室友有一辆尼桑SUV,我们三个人是开着这辆车过去的。一路交通很畅通,本地居民该走的早走了,路上只有一些邮政和运送食物的车,路边很多荷枪实弹带着黄色塑料袖标的乌克兰军士兵。路上设了很多路障,其中进出城主干道有专门筑设的反坦克路障和混凝土路障,一些小的路口直接用车辆残骸堵住。
比较关键的交通出入口都有哨卡,从基辅往外走,我们一共经过了三个,第一个是民兵关卡,第二个是警察关卡,第三个是军警关卡。主要是查进出者的身份,进城查得很严格,会打开后备厢和后座查看。我们是出城,查得比较松,拿中国护照给士兵看就行了,没有受到任何为难,只有其中一个哨卡的士兵问了我们是不是学生,我们说是,他“哇哦”了一下,似乎挺惊讶,然后就把我们放过去了。这些士兵看起来年纪比我大一点,但也不到30岁。
前面说了,到布罗沃利要过一条河,在桥头缓冲坡的快车道正中间,我们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军车,车上有十字标,盖着防水布。说是军车,但并不是大卡车或者越野车,而是像加长版的金杯面包车,后面也有装甲。这辆炸毁的车附近有哨卡,所以我们是减速路过的,能看到车窗的挡风玻璃有三个大洞,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有两个士兵,制服袖标上有乌克兰国旗。士兵歪在座位上,已经死了,脸被打得稀烂。看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很害怕,一声国骂自动冒了出来,我相信你们看到也会跟我是一样的反应。但除了这辆军车,那附近看起来并不像交战过的样子,反而是此前,在去基辅的道路两边,看到过更多来不及处理的士兵遗体。
到了布罗沃利,我们就在室友的亲戚家住下了。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木结构房子,不大,一楼面积不超过100平方米,顶层是阁楼,有一个院子,很小,只够停一辆车。周围还有不少其他房子,算是一个居民区,但因为是农村,院落分布松散。我自己的判断是,这里不太可能成为军事打击目标,应该有机会在这里待到战事结束。
结果28日晚上21~22点,我是被爆炸声惊醒的,随后还有一阵枪声,没有防空警报,也没有任何别的预兆。根据我在基辅这几天的经验,爆炸发生在我们上午路过的桥头东北不远处,离我住的地方可能也就四五百米(第二天证明的确如此)。这次爆炸特别强烈,像炸雷一样,整个房子都在晃,我整个人也在房间里弹了一下。炸完后,我起码愣了三分钟,心里想,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要回家找个对象,结婚生娃,后来我捏了捏指关节,才强行止住思绪。根据声音,爆炸的不是导弹,因为导弹爆炸的声音比较短促,偶尔能听到像飞机飞过去的那种“嗖”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爆炸后,所有人都从房间里出来聚在了一起,没有动静后,大家立马从楼下拿来胶带纸,用米字条封住了所有窗户,防止玻璃飞溅。原本我们打算第二天白天再封窗,因为宵禁期间不敢开灯,爆炸后也顾不得了,赶紧就把窗子封好了。因为担心一楼塌方,我们还把水和食物也搬上二楼。
正是这晚的爆炸,让我意识到乡下也不安全。巧的是,3月1日上午11点,室友和我都接到了大使馆撤侨的通知。此前,2月25日,大使馆已经让我们登记了姓名、护照号码、在乌克兰住所地址和电话号码、国内紧急联系人等信息。作为学生,我们能利用的资源很少,必须抓住撤侨的机会,所以接到通知后,我们把行李的拉链一拉立马就走了。但我室友的亲人因为在当地有产业,还是决定留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撤侨主要是针对学生,大使馆分批次通知了大家。此前,2月28日,已经有一批“00后”留学生被撤出去了。我和室友被通知3月1日13点出发,也就是说,从接到通知到赶回基辅的集合地点连穆季地铁,我们还有两个小时。
所以我们回去开得挺急,几乎光顾着开车,除了路过头天的桥,发现两个士兵遗体已经不见了,汽车也做了路障外,我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结果还走错了一次路,我们是跟着谷歌导航走的,到了一处发现临时封桥了,只好走另一条路,想绕开封桥,但在这条路上开了很远才发现错了,又赶紧掉头,等我们一路飙车赶到集合地点时,已经是13点20分了。
我本来以为来不及了,结果到了才发现,还在排队。按大使馆的计划,3月1日将在12点、13点、16点和18点分四批撤侨。在现场,我还看到不少当地华侨商会的人,询问才知道,大巴车就是他们联系包来的,专门用来配合大使馆撤离留学生。
我们到的时候,12点批次的大巴都还没发车。虽然大使馆文教处的老师和商会的人都在场,但情况还是比较乱,学生们都挤在站台上,互相询问各种信息。我和室友都是乌克兰中国留学生总会的干事,所以我们跟文教处的老师沟通了一下后,又找了几名同学,开始组织秩序,就是让所有人按照不同批次,排成不同的队列等车,并依次上车。如果不清楚自己的批次,要么去问老师,要么往后站,不要挤在前面。
现场同学的状况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正在家里做饭,做了一半接到通知,袜子没穿就跑出来了;有的在给朋友送化妆品,接到通知后化妆品也不送了,直接带过来了,有一箱;有的说东西没带全,一边抽烟一边想;也有的临时披了件衣服,在零下1到2摄氏度的大风天里,直接跑出来了。不过组织时,大家都非常配合,没有发生任何摩擦。
我在的批次虽然预计13点走,但等车到齐已经15点过了,车一共4辆,有大有小,最多的一辆能坐60多人,我坐的是2号车,准座47人,其中有几个座位是坏的。可见商会找车花了很大的力气,司机也是他们找来的乌克兰人。最终,在等了两个半小时后,我们在3月1日下午16点发车离开基辅。
上车后,大家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还是很危险。而且有些人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丢了很多东西。我室友的轿车就扔在了集合地点的停车场,我记得,当时我们赶到集合地点,他把钥匙一拔,拎着行李就往站台走。我一下就急了,说得想个办法,看看能不能请个人帮忙把车开到比较安全的地方,结果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说:“车可以丢下不管,还是我们人回去要紧。”
因为前面几天实在太累,所有人上了大巴,都是倒头就睡。不过我睡眠浅,基本上大巴车颠簸一下,或者车稍微慢下来,我都会醒来。醒来就听到全车“咚咚咚”的声音,是大家的脑袋不断撞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
我们是从基辅往南,往摩尔多瓦边境开去的。头一天俄乌刚刚完成了第一轮谈判,没有任何成果,但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这里有一条“预留道路”可以出城。虽然在车上还是能听到远处传来零星的交战声响,但确实没有遭遇太大的危险。
出发时天已经暗下来,按照大使馆的要求,司机没开车灯,只能就着一点点环境光,人贴在挡风玻璃上,摸黑隐秘前行,也蛮厉害的。出基辅的时候,我们倒是把车里的照明灯全打开了,方便哨卡的人检查。他们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在车周围看了一圈,然后就放我们过去了,没有给我们什么压力。一路上,哨卡很多,但都没有为难我们。
我们的车队后面还跟了不下六辆车,都是自驾出去的华人,毕竟跟着中国大使馆的车肯定更安全。大巴前面也有车,一开始我不知道身份,后来知道是商会的轿车在给我们开路。所有车辆都是摸黑前行。其间,大巴停下过一次,我们组织男女学生分两批就地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
我们的目的地是罗马尼亚,中间要经过摩尔多瓦共和国。到达摩尔多瓦应该是3月1日晚上23点左右,不过我也是估计的,因为上车后,为了省电,除了特别需要拍照的地方,手机都没开机。后来在摩尔多瓦过关时,我看了下旁边的钟,是3月2日零点刚过。
在乌克兰-摩尔多瓦边境上,乌克兰的边检官和大使馆、商会代表取得联系后,就让我们下了大巴,排队等待检查证件,一共排了一个多小时。那时候的摩尔多瓦气温在零下五六摄氏度左右,大家都是让带孩子的同胞先过检。排队等待过程中,还听到一次掌声,原来是三位商会代表要返回基辅去接应下一批学生和侨胞了。他们跟边检官对接完,一边说“祝你们顺利”,一边快速从我们身边走过了。
出乌克兰后,入境摩尔多瓦非常简单,就是在一个很小的哨所里,事务官比对身份信息后,敲个章就放行了。当地有交警从警车后备厢里搬出矿泉水分给我们,有些学生还从当地居民那里获得了热腾腾的食物。进入摩尔多瓦后,我们统一换乘了当地商会联系的大巴。简单问询了一下得知,我们接下来将取道摩尔多瓦的边境高速路,前往罗马尼亚边境的舒乐尼口岸。因为司机需要休息,所以我们在摩尔多瓦的大巴上休息了5个小时。那时候大家也比较安心了,睡得不错,开始考虑怎么回国之类的问题。
在摩尔多瓦境内,我们又走了5个小时,路上开始飘起小雪,后半程的岔路上,有轿车汇入我们的车队,看起来也是从乌克兰过来的。就在离罗马尼亚边境不远的一个加油站,大巴车停下来,司机让我们下车。那时候雪突然变大,我们把行李搬到泥泞的街道边沿,取行李的过程中,我们跟大使馆的人联系,得到消息说,入境罗马尼亚的要求是人随车过——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待在交通工具内,才能接受检查通关。
但我们的大巴司机已经准备返回了,我们赶紧让俄语好的同学去拦住司机,但大巴司机表示,他们收到的指示是,只负责驾驶摆渡。他们没有证件,无法帮我们通关。最终是中国驻罗马尼亚大使馆的大使紧急出发,驱车赶到了边境,帮忙斡旋并调来符合过境条件的大巴,其中不少大巴是从罗马尼亚开过来接我们的。
其实后来过关的时间很短,但前后交涉,加上边境有很多大货车过境,全都要开箱验货,大巴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接上我们。我们实际在风雪中等了5个小时。据我所知,第一批次的学生等待时间更长,几乎在边检站外站了一宿。5个小时里,雪越下越大,后来简直是下起了雪块,包全被打湿了,只能用塑料袋保护一下电脑。
一开始我们是聚在路边等,后来为了给轿车让道,我们组织大家排成了两人一组的长队,站在路边,男生靠外挡风,女生站里面。有人靠抽烟取暖,也有人吃泡椒,好让自己暖和一点。我还看到一个同学,一直流鼻涕,他也不擤,还用鼻涕吹起了泡泡,我递给他一张餐巾纸,但他擦掉了还有。
我自己出来的时候只在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红棉袄,特别冷,头发都黏在了一起,雪落下来,就像直接下在了头皮上。雪最大的时候,真的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最后只好跑起来,从队头跑到队尾,再从队尾跑到队头,来回跑。那时候听人说,第一批去罗马尼亚的同学已经到了,有人连吃了四碗蛋炒饭,我们都觉得,“哇,有蛋炒饭吃”,一下就有盼头了。
我们是在3月2日晚上23点到达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车在罗马尼亚境内开了6个小时,我下车的地点叫红龙广场(Red Dragon)。在那里,有各个地区商会的人员过来询问,有没有台州的?有没有中国银行的?有没有山东的?有的话,学生就举手,下来跟人走。没有商会接应的同学,后来去了使馆统一安排的地方。
我跟室友从乌克兰出发的时候,就接到了台州商会的联络通知,所以到了罗马尼亚后,我们就直接跟他们走了。他们给我安排的地方是招待所单人间,我室友两人则去了商会办公的地方。下车后我没吃到蛋炒饭,但吃到了一整盒包菜肉丝炒米粉,里面包菜多得离谱,差不多有一半。吃着吃着,我有点想哭,但我说服自己,现在也是个能照顾弟弟妹妹的大人了,就忍住了。
这些侨胞商会,我相信他们不只帮忙安排了学生在罗马尼亚的食宿,肯定还出了不少力联络大巴车。从他们身上,我真的感觉到了手足之情。我在罗马尼亚没待多久,3月4日就坐了首趟撤侨航班回国了。 俄乌基辅乌克兰东部乌克兰冲突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