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冠背后：最懂女足亚洲杯的人

编辑·陈晓

2022年2月6日，王嘉明早早地坐在了上海东方绿舟训练基地的电视机前。这天晚上7点，是中国女足对阵韩国队，争夺女足亚洲杯冠军的比赛。

作为上海农商银行女子足球队（下称“上海女足”）的领队，王嘉明知道这场比赛的重要性。自2006年在亚洲杯夺冠后，中国女足便开始了从亚洲顶峰向下滑落的漫长低潮期。不仅再也没有问鼎亚洲杯，甚至在最近10年里都没能获得亚军。女足队伍的状况也略显混乱，在20年里换了15任主教练，大部分教练的带队时间在一年到一年半之间，甚至曾在2018年一年内更换了两次主教练。2月6日这场决赛，是近十几年来中国女足离亚洲杯冠军最近的一次，也是她们挽回昔日荣光的机会。著名足球评论员黄健翔解说这场比赛时，就特意加上了这样的旁白：“这些年，中国女足已经失去了世界范围内一流球队的竞争力。但要保留在亚洲的顶尖位置上。只有在亚洲不再往下跌，才有在世界范围内继续往上攀升的基础。”

盯着电视屏幕时，王嘉明的目光时常落到球场外。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响起，中国队0∶2落后，转播镜头切给了女足主教练水庆霞。她穿着黑色运动短袖坐在场边，脸色阴沉，双手捂住半张脸。

作为最亲近的家人，同样从事足球行业多年，王嘉明陪着水庆霞共同经历过很多职业上的困难时刻。他知道，妻子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输球后会情绪低落，但在公共场合，她总是能把压力埋在心里。王嘉明记得，有一次水庆霞带队参加联赛，半决赛输给了江苏队，她在场上不动声色，“就把所有情绪攒着，回到房间里一个人坐着流眼泪”。但2月6日这场球，即便隔着屏幕，王嘉明也能感受到妻子的焦灼情绪。

这场比赛是水庆霞上任中国女足主教练职位后的第一次大考。作为2021年11月刚刚上任的主教练，水庆霞站到这个位置上可谓一波三折。去年东京奥运会小组赛上，中国女足三战三负，总失球数达到17个，铩羽而归，主教练贾秀全在球迷的反对声中“下课”。2021年8月，还是上海女足主帅的水庆霞被任命临时组建女足奥运联合队，带队参加全运会。是否接手这支在奥运会上表现不佳、被网友评论为“只有一个战术，就是往对方的球门里踢”的国家队，水庆霞有过犹豫。王嘉明明显感觉到，那段时间妻子常常“一个人坐着想事情”，不自觉地皱眉，看起来有些煎熬。“这时候带队，风险很大，吃力不讨好，而且她那时还是上海队教练。”

但国家队主教练的职位对任何一个爱足球、有血性的教练来说，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它不仅代表着对专业能力的认证，还代表着接近一种独有荣誉的可能性。水庆霞自18岁加入上海女足后，曾多次入选国家队，在11年间5次问鼎亚洲冠军、亚特兰大奥运会亚军。2001年，35岁的水庆霞挂靴，转当教练。20年里，她先后执教上海市少体校、中国女足青年队和上海女足，带队取得了国内大小联赛、全运会冠军，多次获评“最佳教员”。对她的职业道路来说，国家队主教练是一个荣耀的顶点。

水庆霞最终接受了“临时主帅”的职位，并带领“联合队”在决赛中战胜了自己原来带的队伍上海女足。获胜后，水庆霞在采访区两次回答了关于“是否正式出任女足国家队主教练”的问题。第一次，她的答案还有些闪躲：“你们希望我当吗？希望的话我就再努努力。”第二次，她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有机会的话，我当然希望能当女足国家队主教练，带队在世界舞台上展现。”

但2021年10月8日，中国足协发布竞聘中国女足主帅的公告时，水庆霞却并不在竞选名单上。名单上的两大热门候选人，一位从未执教过女足球队，另一位虽然有女足执教经历，却不符合选聘通知中明确要求的职业经历。那时候，水庆霞已经回归上海队，正带队在昆明参加联赛。她对竞聘公告不置一辞，指挥比赛时也不动声色，但队里的助理教练潘伟敏却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不高，有着“失落和不甘”。而她没能入围竞聘，也引起很多业内人士的不平。潘伟敏记得，那段时间，不少来昆明参赛的其他省队教练，遇到水庆霞时会拍拍她的肩膀说一声：“水导，你是很棒的。”

最终，“中国女足国家队主教练”的头衔是“空降”的。11月18日晚上，中国足协直接宣布由未参加竞聘的水庆霞担任主教练。面对几番波折之后以这么突兀方式降临的主帅职位，家人劝她不要接受，“还是留在上海队，安安稳稳的”。王嘉明告诉本刊记者，对是否接受主教练的职位，他比水庆霞更先犹豫，“压力一定会很大。我们俩都50多岁了，又没有孩子，根本不需要这个位置去追求什么名和利，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但水庆霞说的一句话，让他收回了所有犹豫，决定陪妻子走上这条艰难又光荣的荆棘路。“她跟我说，‘每次国旗升起的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人热血都是沸腾的’。我当时挺震撼，这种老女足骨子里的情怀，可能是别人都不具备的。”

不过这时候留给水庆霞准备亚洲杯的时间只有不到三个月了。央视足球专项记者艾婷婷发布了一条微博，“这次任命多少有点临危受命‘救火’教练的意味。……在中国女足再次陷入低谷的时候接手，即便对于经验丰富的水导，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她到底有多大能力？她可以带领这支不算成熟的队伍，走到什么位置？这次亚洲杯的结果，就是一个答案。

截至0∶2这个比分出现前，水庆霞的答卷都是相当不错的。小组赛中，中国女足以4∶0和7∶0战胜中国台北和伊朗队。3∶1逆转战胜越南队后，进入四强，半决赛又战胜了亚洲强队日本队。在2021年国际足联官网公布的排名中，日本女足排名世界第11、亚洲第3，而中国女足位列世界第14位，亚洲第4，但中国队在这场比赛中充分展现了足球运动的经典魅力——以弱胜强。在前半场被对手全面压制，控球率不足30%的情况下，水庆霞及时做出换人调整，两次扳平比分，最终以点球大战战胜日本队。也因为这场胜利，央视临时改变了转播决策，决定直播亚洲杯女足决赛。在这之前，想看比赛的观众只能在咪咕视频上购买会员。

决赛万众瞩目，但上半场的比分却出人意料。王嘉明告诉本刊记者，比赛前他与水庆霞通话讨论过决赛。面对实力“五五开”的韩国队，水庆霞看起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预案，“她提前就想过，1∶0领先怎么打，0∶0平手怎么打，0∶1落后怎么打”，但“0∶2倒是没有说起”。

和黄健翔搭档解说这场比赛的徐阳也感到意外和揪心。他告诉本刊记者，在足球比赛中有过一个统计，先得分的球队赢下整场比赛的概率达到百分之七八十。而杯赛是淘汰制，“只有场上的90分钟，谁输了就得回家。在极短的时间内，队伍几乎没有犯错误的空间和余地”。当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吹响后，徐阳叹了口气说：“下半场水指导要拿出点办法了，而且要果断。”

自从进入足球这个行当，水庆霞经历过很多焦灼艰难的时刻。她从11岁开始田径训练，17岁才进入少年体校足球队。这个年纪开始练足球，算得上是“高龄”。在1989～2002年担任过国家女足队教练的李必曾是上海队教练，他告诉本刊记者，当时选中水庆霞，主要是看中她的身体素质，也有一定的天赋。

“她对足球的感知力、灵敏协调度、模仿能力都很强。但主要还是靠勤奋，这孩子训练从来不叫累不叫苦。”李必记得，刚进队时，水庆霞连颠球都做不到10个，集体训练结束后，她总是一个人抱着球到运动场上接着练。后来成为水庆霞“绝招”的任意球曾是她的短板，因为常常“踢不到点上”，水庆霞总是觉得“辜负了队里后卫很好的头球”，于是自己每天提前半小时去场地上专门练定位球。为了不耽误比赛，她的腿上有一根做手术留下的钢钉，拖了七年才取出来。

从上海队到国家队，水庆霞打过前锋、中锋和左后卫等多个位置。“她的能力均衡，每个位置交给她都很放心。”李必对本刊记者说。但除了艰苦训练成就的全面技术外，给人留下更深印象的还是她的战斗精神和责任心。和水庆霞一起参加过亚洲杯、奥运会的队友谢慧琳告诉本刊记者：“运动员的责任心体现在会很珍惜每一个拿球、进球的机会，能在关键时刻帮队伍进球。水姐就是一个对整支队伍很有责任感的老队员，在困难之中能显现出老队员的作用。我们的实力可能不如对手，但‘上场就是要赢比赛的’。”她对胜利有超出常人的信念感，这信念感帮助她即便是体能不在巅峰的状态下，也能在球场上创造奇迹。2001年，35岁的水庆霞参加了自己的最后一届全运会决赛。当比赛陷入僵局时，她用一记任意球“世界波”攻入了全场唯一的进球，锁定了上海女足的胜局。

战斗精神和责任心同样延续到了水庆霞的教练生涯中。虽然不再亲自上球场，她仍然保持着“战士”的姿态。上海女足的队员闫锦锦跟着水庆霞训练了12年，早已经摸清了水庆霞的许多小习惯：球员踢90分钟，水庆霞在场边站90分钟，绝不坐着，下雨了也不会打伞。她爱看战争片，常和年轻的队员们提起片子里“老一辈那种不怕死的奉献精神”，“她觉得那种精神特别好，踢球也要有那种激情”。闫锦锦记得，有一年冬天，水庆霞带队到秦皇岛踢比赛。球踢到下午6点多时，天色已经全暗了，比分仍是0∶0。加时赛时，闫锦锦已经精疲力竭，水庆霞站在场边喊她：“要不要换你？要不要换你？”闫锦锦大喊一声：“不用了！”随即将传到自己脚下的球射门成功。这粒进球看起来是个意外，但也是一个必然——在场上“从天亮踢到天黑，已经跑不动了”时，一个人仍然保持了对胜利的渴望和激情。这强烈的情感必然导致某个结果，比如将足球引入球门。

但当比赛陷入绝对的困境，比如0∶2落后时，如何还能保有求生的渴望和激情，这是另一重心理考验。

回到2月6日中韩之战的赛场。上半场结束后，休息室气氛有些低沉。两个丢球都是自身失误造成的，水庆霞又恼火又心疼，“想说的话蛮多的，也想说狠一点的话”。但看到丢球的球员疲惫、自责的样子，她把一些“狠话”吞进了肚子，唯一批评的是两位老将唐佳丽和王霜，“因为我觉得她们是一个核心，中场下来之后我们的数据分析（显示），防守跑动太少了，给中后场的压力也太大，尤其是丢球之后的反抢，我们之前也是要求过的，做得不够。我说这样你们能不能行，如果不行你们就下”。

“能不能行？不行就下。”这是一句水庆霞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蛮厉害的”话。但这是她作为女足“黄金一代”的经验：“既然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或者成为一支队伍的进攻核心，就要承担很多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休息室里，她还对队员们说了另一句话：“都0∶2落后了，大家还紧张什么犹豫什么呢？大家都去拼嘛，去拼出来。不要有任何的包袱。比分多少不重要了，打出精气神是最重要的。”

打出精气神，是水庆霞出任主教练后重整队伍的一个重要着力点。在带队出征亚洲杯之前，水庆霞在接受央视新闻的采访时说：“心态和自信是中国女足必须要去重新建立起来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告诉她们要相信自己，放开手脚去做，不要关注于别人会说什么，不要害怕被外界议论、指责。”

上任国家队主教练后，她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女足亚洲杯集训名单的敲定。最终拟定的新名单里，上海队员的人数比其他地区都要多，除了杨莉娜、张馨、肖裕仪、李佳悦、赵丽娜、汪琳琳，还有留洋在外、同样出自上海女足的唐佳丽和沈梦雨，共有8人入选。水庆霞一度被质疑“用人唯亲”，“试图建立一个以上海女足为核心的中国女足国家队”。

外界的质疑声，水庆霞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笑着回应了一句：“我这个人原则性还是比较强的。”但她在细节上认真地“避嫌”，私下场合遇到上海队队员时，交谈时无意中会说出上海话，她会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切换回普通话。

作为上海女足的教练，潘伟敏清楚水庆霞选择几位上海球员的原因。“肖裕仪的特点就是速度快，能快速向前，这样的队员能放在对方体能下降时，去冲击对方。唐佳丽是一个更均衡的队员，她能从前场进攻、能传中、能射门，也能积极回防，这是她最大的特点。另外，她可以迅速调整状态。这次决赛，上半场唐佳丽的冲刺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下半场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除了她了解的上海球员，新名单里还多了几位新秀。王嘉明告诉本刊记者，国内的职业女足队伍数量本就不多，当了20年教练的水庆霞带队参加过各类大小比赛，对每支队伍里的突出队员都如数家珍，“她心里早就摸清楚了”。

组建起这支新的国家队后，水庆霞与队员们一起住在训练基地里，同吃、同住、同训练。绿茵地上的水庆霞是绝对威严的。“在场上你必须得服从她的指挥，即使心里觉得不太对，下了球场我们可以沟通。”曾跟随她训练多年的上海队队员闫锦锦告诉本刊记者，自己从小到大踢球十几年，“没有遇到过比水导更严厉的”。她对球场上的细节近乎严苛。闫锦锦记得，在上海队训练时，水庆霞就连训练标准盘的摆放不够整齐，都能一眼捕捉到。训练时，对某些关键球的讲解，水庆霞会让每个球员都站到该有的位置上，一个一个讲。跟着水庆霞训练多年，闫锦锦从来不敢糊弄她。“比如我们由攻转守的时候，球失误了，你没有立马反抢，或者是没有立马到位，她都会直接吹哨叫停。我以为我能偷懒，侥幸少跑两步，她都会看到。她会直接质问你：‘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你知道你的位置在哪里吗？’这种质问很有压力感，我们就得时刻盯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能犯错。”

带领召入国家队的新队员训练时，水庆霞延续了自己的严苛。在平时的训练赛中，水庆霞总是时刻站在场边，盯着队员，随时喊出她们的名字，强调跑位和传球的路线。但球场下的她却舒缓很多，擅长讲“冷面笑话”，也很爱美。在上海队时，助理教练潘伟敏就观察到，虽然水庆霞每天都穿着队服，但一天内会换好几双不同样式的鞋子。这次亚洲杯的决赛赛场上，水庆霞抱臂在场边指挥时，给人留下印象的不仅是她威严的姿态，还有她手上的美甲。虽然都是简单的黑白配色，但每个指头的图案都不一样，有的涂了纯白色指甲油，有的是足球黑白块拼接的款式。王嘉明告诉本刊记者，大概两三年前，水庆霞跟一位朋友做了一次美甲后，就爱上了这种不太显眼但又细腻的装扮方式，不断尝试新的款式。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时，球队成员无法外出，水庆霞知道闫锦锦的宿舍里有美甲工具，还把她叫来，给自己重新涂了一遍指甲油，“我当时可紧张了，抖着手给她涂了一层纯色”。

在上海队时，水庆霞的宿舍和队员在同一栋楼里。她的房间不算整洁，桌子摆着台电脑，常用来观看比赛视频，架子上放着许多关于足球技术的书。但房间里的水庆霞和球场上有很大不同，队员们习惯叫她“水妈妈”。有时，闫锦锦在场上挨了批评，心里委屈，给水庆霞发个微信，就能到房间里找她聊天。她在宿舍里榨果汁、做小火锅，也会招呼队员们过来。

央视记者艾婷婷向本刊记者回忆了一个细节，国家队里的张馨是一位“妈妈球员”，有假期时水庆霞总是尽力给张馨多放半天，让她能回去看看孩子。水庆霞的解释是，“虽然（队员）平时每天能跟宝宝视频，但是我觉得，再多的视频也不如妈妈亲自给宝宝一个拥抱来得重要”。“她十分珍视自己的队员。”艾婷婷对本刊记者说。她曾给水庆霞发微信，提出想采访几位平时曝光量不算高的球员。水庆霞回复：“谢谢你，婷婷。我也特别希望你们能多报道球员，包括那些上场时间短的球员。每一个球员都特别重要，她们也是我的骄傲和偶像。”

和韩国队的决赛进行到第60分钟时，张琳艳上场，换下了带伤的老队员王霜。

张琳艳是这次水庆霞组建新国足时召入队的新队员。今年21岁，身高只有1.54米，知名度也很有限。不仅观众不熟悉，甚至张琳艳在赛后接受采访时也说，在此之前，某些教练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早在2021年，张琳艳还在北京队时，水庆霞就在那一届的全运会上注意到了这个小个子女孩。“对她印象很好，觉得这个小孩能力比较强。”水庆霞在赛后接受采访时提道，“后来有幸当了国家队教练，就把她作为年轻队员招到队伍来培养、观察。”

水庆霞的前队友高红也曾是张琳艳的教练，她告诉本刊记者，张琳艳的特点是“能在压力下控制足球。在狭小的区域里，比如三四个人围抢时，她仍然能把这个球控制住、传出去”。另一个特点是“门前嗅觉特别好，能迅速抓住突破点，发现什么地方是射门点”。

但在球队0∶2落后，最需要靠进攻打开僵局的时候，用一位名不见经传，也没有多少大赛经验的年轻队员，换下中国队锋线端的王牌球员，这无论如何都是个极其冒险的决定。高红从水庆霞的战术打法中更多地看出了教练的担当。“敢去打，敢去尝试变化。她不是为了要保守什么，想的一直是‘我就是要赢这场比赛’，而不是在担心‘输了怎么办’。抛开患得患失的包袱，这对于刚刚组建的教练组来说尤为可贵。”

即便只是在电视屏幕前，王嘉明也能看明白之前中国队久攻不下的症结：“韩国队中路防守太密，前锋线是打不开局面的，所以上半场中国队‘光打雷不下雨’。一定要有边路把它扯开啊，否则就很难打了！”赛后，他和妻子再聊起决赛，水庆霞激动地说：“那你是没听到！我也一直在场边喊：‘往边上打啊！往边上打！’”

张琳艳上场后，下半场中国队的队形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老将张睿打后腰位置，上半场打后腰的高晨被拉到了右边后卫。队长王珊珊已经顶到了前锋线上，上半场打前卫的姚凌薇拉到中后卫，顶替了原来王珊珊的位置。这一连串的人员大调整，让赛场下的许多人都感觉吃惊。“像乾坤大挪移一样。”徐阳对本刊记者回忆。这是一个巨大的人员调整变动，前锋线、后卫线都进行了调整，多名球员在一场比赛里打了两个位置。在他的观赛经历里，比分落后的情况下，主教练往往会调整人员位置，但“如此大幅度、针对性非常强的调整，如果对球队和球员没有足够了解，教练很难有这样的决心”。

人员调整后，中国队的边路进攻开始激活，比赛推进显得流畅起来。场上以唐佳丽为进攻关键发起点，两侧安排张睿和张琳艳，中路肖裕仪和唐佳丽的脚下能力优势也得以发挥。

这是水庆霞熟悉的传控打法：不强调身体的对抗，而是靠脚下传接，相互配合，灵巧地寻找空当进攻。李必教练告诉本刊记者，传控打法是五次问鼎亚洲杯的“黄金一代”中国女足的惯用打法。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中国女足为代表的传控打法，与北欧和美国等球队为代表的力量型打法，算是女足运动的两大流派。但最近十几年来，随着欧洲女足的整体崛起，更注重力量和对抗的打法逐渐成为主流，“女足男子化”趋势越来越明显。在东京奥运会上，中国女足也“与时俱进”，改用了长传冲吊打法。李必将这种打法总结为“踢大脚，只要后场有机会得球，就一个大脚开向前场，让前锋去解决接下来的问题”。在攻不破对手防御或者是面对身体条件明显优于自身的强队时，使用这种打法，通过后撤吸引对手，再长传撕开对手的防线，确实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李必对这种踢法并不认同。在他看来，长传冲吊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简单粗暴，很难在球场形成有效的压制力，“用得多了，制约的办法也多，制约和反制约就产生了”。而且这种踢法没有“扬长”，无法发挥出“中国女足脚下技术的传统优势”。

解说员徐阳也曾经是一名球员，他从更细致的角度解读了水庆霞调整后的战术意图：“王珊珊有身体对抗能力，她就像一个楔子一样，钉在了韩国队三个中卫身前的位置。一旦能顶住韩国队三个中卫，身后的肖裕仪还有唐佳丽，她们的速度和灵巧性就能发挥出来了。”而水庆霞在赛前准备的“骑兵”张琳艳，就是靠自己的速度和抢点能力，从边路寻找进攻点，撕开韩国队的防线。

她确实做到了。第66分钟，张琳艳射门制造点球，唐佳丽主罚打进；第71分钟，唐佳丽送出助攻，张琳艳头球打进空门，将比分扳平。胜利之后

胜利是什么感觉？

在肖裕仪的记忆里，是“时间变慢的感觉”。在最后的加时赛中，第93分钟，下半场替补上场的肖裕仪从右边路插上，接队友王珊珊传球，从禁区右路攻入了最后一球。“那一瞬间，时间变慢了。”肖裕仪赛后回忆，“欢呼声传到耳中，替补球员还有教练全冲到场上来了，大家拥抱在一起。”

咪咕的解说室里却是短暂的安静。解说员黄健翔和徐阳都流下了眼泪，一时说不出话来。并不只是这个胜利的结果让他们流泪。徐阳告诉本刊记者，让他开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不是最后一个绝杀球，而是绝杀球之前的两分钟，第91分钟时，中后卫王晓雪挺胸迎面，挡出了韩国女足的一次边角射门。“她背着手就上去了，没有一点害怕和躲闪。如果没有她用身体挡球，韩国队那个球就进了，就没有后面的绝杀了。这对整个队的士气完全是有提升的，感觉‘踢球就是要上去拼命的’。”看到王晓雪挡球时，徐阳说自己也看到了女足的未来，“王霜、王珊珊这些老将以后退役了，接下来就是张琳艳、王晓雪她们，一点点去扛起国家队。”

本刊记者采访时能感受到，虽然距离亚洲杯夺冠那场胜利已经过去半个月，但关注女足的热情还在持续燃烧。中国足协的媒体部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希望采访女足的“申请量巨大”，需要一批一批地统筹安排。艾婷婷也频繁接到媒体同行的加微信请求，希望从她那里得到有关女足的信息。

做女足报道十几年，艾婷婷用“波浪线”来形容大众对女足的关注度。“从波谷到波峰，波峰再到波谷，不断重现的过程。”每到世界杯、奥运会、亚洲杯等大型比赛时，中国女足打出了成绩，赛后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里，各界就会蜂拥而至，“这种热度最多持续一个月，又回到平时联赛期间无人问津的情况。然后到下一个大赛，女足再通过自己的表现来自救”。这次亚洲杯夺冠后，女足队员王霜也发了一条微博：“什么时候你们支持女足的角度，不再是为了讽刺男足。什么时候你们的支持，是能看到不仅仅在国家队中的我们，还有俱乐部其他踢球的女足球员们，给她们带来踢下去的意义，那么我们中国女足在未来才会真正强大。”

低关注度的直接结果就是低薪资。国家队女足运动员李佳悦曾以自己为例，介绍过薪资情况：她在2007年进入上海女足，转正后月薪是800多块；从替补变成主力后，月薪涨到了3000元；2012年后她进入国家队，之后成为主力，工资5000元左右；2014年她留洋韩国，月薪2万元人民币左右。只有最顶级的球员，才能年入百万。“现在刚刚进入职业队的女运动员，就算做替补，月薪也有五六千元。”门将赵丽娜则在一次采访中直接说，“靠踢足球的话，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房子”。

作为主教练的水庆霞也遇到过棘手的情况。2017年天津全运会上，她率领上海女足队夺冠。但当年11月26日，球队休整后重新在训练基地集中，水庆霞见到记者后的第一句话是，“现在队里就8个人（球员）”。除了9名球员正在国家队集训无法归队外，有大约7名队员正在考虑退役。“再做做工作，实在不想继续踢，也没有办法。”水庆霞有些无奈，“她们年纪其实也不大，觉得挺可惜的。”也在那一年，上海女足的赞助商撤资——此前，由于有赞助商、建立了俱乐部之后，女足薪酬才有大幅提高，单场赢球奖金从最低8万元涨到了30万元。而撤资之后，上海女足重新回到了体育局的管理之下，训练地点也从虹口体育场搬到了价格更低的场地。

不过，女足姑娘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许多球员在采访中常常说的就是“踢好自己的球”，“关注度是很低，但这也不是我们能去管得住的了。想那么多没用，只能去尽力赢比赛。没有冠军就没有人看，就没有赞助商”。

历经了女足运动30年起落的水庆霞更是淡然，“生活上，我也没想这么多，有时候回家就想好好睡一觉。希望将来退休之后，到各个地方去旅游，其实我没什么多大要求。”

王嘉明的任务可能要更复杂一点。他要替妻子照看好还留在上海队的重要球员。去国家队后，水庆霞还打电话给王嘉明，提醒他注意关照闫锦锦的脚伤，“我跟她开玩笑说，你的想法都是在女足上，我的紧迫感越来越大了”。

除此之外，他还要想着怎么安抚妻子。亚洲杯夺冠只是一段艰难征途的开始，此后这位新主帅和这支新队伍还要经历什么考验，可以想象也难以想象。以前每一次上海队打特别关键的比赛时，王嘉明甚至不敢看直播。“我就最后等微信。为啥？每次比赛结束，水导要是在5分钟内发过来，我就知道是好消息，她会简单报给我比分。如果5分钟还没微信，10分钟以后我心里就开始紧张了，我就知道这不是一场顺利的球，我马上就要想回来后怎么安抚她。”

如何安抚，王嘉明倒是有了些经验。“不能只是说比赛，夸她指挥的优点，不然她马上就会，‘哎哎哎你算了吧！’”王嘉明模仿着水庆霞的样子，把脸转开，连连摇手，摆出嫌弃的表情。一个有用的方法是带水庆霞去中老年男子足球队踢场“休闲足球”——但一到球场上，水庆霞要强的性子又上来了，“她拼得不得了，在这种球场上她都不肯输的。”

（感谢实习记者倪书华对本文的帮助） 教练技术中国国家队女足中国男足亚洲杯足球精神中国足球奥运女足上海女足上海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