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饭中的年味儿

作者:黑麦

1982年1月24日,浙江省慈溪县浒山镇,一户普通人家团聚吃年夜饭   (俞丹桦 摄/视觉中国供图)

我的父亲总说年味儿淡了,总结起来原因有三:一是老人的过世,让亲戚之间变得生分;二是春晚的节目,总会让热烈起来的气氛变得尴尬;最重要的是,春节期间的吃喝,不再像过去那样吸引人了。

曾经提到过年,脑子里便会浮现出一幕80年代末的家庭场景: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打断了手捧瓜子、开着电视聊天的人。2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一家三代,十几口子,坐在床上、沙发上,人挨人,人挤人。来拜年的邻居见屋里太挤,放下礼物,撂下几句吉祥话转头就走。一阵热闹刚过,厨房里又传来嗞啦声,那一准是肉丸子下油锅的动静,随后,犹如装修一般的双刀剁肉馅,贯穿整个屋子。瓜子的香味,浓茶、香烟的味道,酸三色水果糖的味道,橘子皮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剥花生壳的声音,吵闹声,欢笑声,开酒开饮料的声音,屋外传来的鞭炮声,汇集在一起……

奶奶家的炸排叉儿、红焖大虾、素丸子、枣糕、羊肉馅饺子;姥姥家的红烧肉、可乐鸡翅、炸带鱼、三鲜馅饺子……长久以来,贯穿着我对过年的印象,统治着我的味觉记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觉得吃不到这几样,就不算过年。

在我家的春节菜系里,炸丸子当属头名。丸子是混合了豆腐末的猪肉馅,个头不大,但用外焦里嫩来形容毫不过分。咬上一口,虽没有汁水四溢,但是肉香和豆制品的香味会瞬间铺满口腔。自年二十八,爷爷奶奶就开始了备料,除夕上午,上千粒丸子纷纷下锅,他们要赶制出一周的炸货。

姥姥家出品的红烧肉,既不会像南方师傅做的那样甜腻,也不会像传统北方家里做的那样充满酱油香,大概介乎于两者之间,不咸不甜,余味冗长。当然,这红烧肉并非春节时的专属,只是每逢过节时,为了应景才吃上两块肥肉,贴贴福气。

饺子几乎可以垄断北方的所有节日,但唯有在年三十,才不会有人煮速冻饺子,或是叫外卖。在根深蒂固的印象中,一家人一起和面、和馅、擀皮,才是吃饺子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茴香馅在我家基本已经绝迹,韭菜馅也因为我的忌口不常出现,鲜嫩多汁的三鲜大虾馅几乎是所有人的挚爱。但偶尔也会在串门时,遇见不太懂包饺子的人家,倘若吃到了硬币、麦麸,也大可不必和鸡蛋西红柿馅或是茄子韭菜馅斤斤计较了。

印象中唯一没落的菜,是北京的大白菜,那曾是北方冬天标志性的蔬菜。唐鲁孙写道,北方过年时节的白菜,都是经过霜,进过窖的,不但脆而且甜。把白菜心渍一下,横切成一寸高的圆墩,用芥末糖醋浇上一焖,就是芥末墩儿。我最后一次在年夜饭上吃到它,大概也是十几年前,好像是母亲用山楂糕凉拌的,味道和芥末墩差不多。现如今,这北京青白的味道越来越淡,淡到没有滋味,难怪会被胶州大白菜、天津绿、乌金白、大毛边这些价格不菲的白菜取代。

有次在旧金山写美食刊,正是春节前夕,我采访了年近花甲的陈大厨。他曾在上海居住多年,说上海的年味就是年糕炒蟹,所以他搬到加州后时常惦念这个味道,直到自己的餐厅开业了,特意从某家上海的高级餐厅厨房里挖来面点阿姨,再用加州肥美的海鲜和上海的葱油重新塑造了这道菜的口味,售价十几美元。老陈说,这个味道他天天吃也不会腻。记得采访的那天,一年一度的春节花市摆到了老陈的店门口,我和老陈在那里转了好一会儿,他说海外的华人忙了一年,最盼着这几天,很多人在一起吃饭,就会有年味儿。

我在悉尼写美食的时候,还遇到过一对来自云南的夫妇,他们白手起家,开了几家餐厅。先生说,小时候的春节还过得很拮据,一碗小锅米线,一盘辣椒炒火腿,一点牛肉,一碗菌子,就算过节了,后来生活变好了,就出现了各种手抓饭,簸箩从半两米进化到一两米,从蔬菜水果到肉类海鲜,食材越来越丰富,但是他总会对小锅菌汤的味道念念不忘。那一年,他还原出了记忆中的年味,在写到菜单之前,他约了一家人一起品尝。太太喜欢吃肉,小孩子喜欢西餐,先生只说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中的年味儿。一年后,我发给他一首林宥嘉的《唐人街》,有几句歌词,他听了颇有感触,“撒把葱花加个蛋,不在扬州的炒饭;传说中的归根落叶,曾经多不屑,原来最渴望的不过这些”。

去年的春节前,我在舟山采访了几位温岭渔民,他们一年中的大多时间都漂在海上,仅有的登陆时间,也在为了卖鱼而忙。大年初三,我发微信问林师傅过年好,聊了几句才知道,今年他们没有回家过年,刚刚靠港卸货后,又要出发了。林师傅说,今年的收入不及去年,所以想趁过年的时候多挣点,他说他的团圆饭要等到元宵节了。

十五这天,老林发来了一张他吃汤圆的照片,他还在海上,还没下船,老林的眼睛看起来很红。他说今年过年,吃了太多有咸味的东西,鱼虾是咸的,船上煮的米饭和面也是咸的,只有这黑芝麻汤圆是甜的。他说,吃完这个汤圆年就过完了,自己却还没有回家。

记得幼年时,我在幼儿园里学会了一道菜,用汤圆、松花蛋、香菜和糖水樱桃,摆出几条金鱼戏水的造型。尚握不住水果刀的我,用粗糙的刀工,毁掉了一盘凉菜。不过,当我端着这盘菜走上餐桌的时候,换得了家人一致的赞扬和掌声。30余年过去了,这一幕仍记忆犹新。未吃年夜饭,不知年滋味,我们总想在饭里吃到一丝年味。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最重视的一顿饭。 美食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