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演员最孤独的瞬间

作者:卡生

段奕宏:演员最孤独的瞬间0《士兵突击》是段奕宏的出圈之作。很多人会把他塑造的角色袁朗想象成段奕宏本人的真实个性。专业过硬但不按常理出牌,通达人性又有一些玩世不恭。在剧中,段奕宏塑造了一个集邪魅和正义于一体的硬汉形象,一度迷倒了众多女性观众。

我见到段奕宏时,他正在给某时尚杂志拍封面大片,与编辑讨论拍摄方案,对穿什么外套,配哪双鞋,每一个细节都关心。拍摄中,他和摄影师沟通眼神、情绪和故事性,希望杂志的片子体现出电影的质感。第二次见面是在他的工作室里,他刚刚上完普拉提课回来,戴着渔夫帽和黑框眼镜,很松弛,状态与拍摄时的紧绷感略有不同。但无论哪一种状态,都绝非袁朗。

段奕宏出道已经23年。对他来说,今年尤其有很多创作上的突破。比如,第一次在《双探》中担任监制一职,一开始他是拒绝的,觉得应该干好自己的演员本分,担心自己不够格,做不好。后来接下这个任务,也纠结过身份的转变,但一旦开始了,段奕宏抗住压力,恪守拍摄过程中的每个细节。他享受创作带来的愉悦,但也承认,自己还有很多提升的空间,“创作应该是无止境的”。

在我们的对话中,他坦言了自己在大学期间的自卑与敏感,在接每个角色时的谨小慎微,以及作为演员演戏的本分。作为演员,他对“进入角色”这件事情似乎有一种执念。尤其是相似的人物形象,找到人物和人物之间不同的蛛丝马迹,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但对“抠角色”的执迷,也让他总是精神紧绷。

随着采访的进行,我逐渐在他身上体认到一种罕见的低调与自省。而这种低调自省,与他在荧幕上经常扮演的那种张扬跳脱的形象又是如此的矛盾。该如何解释这种矛盾?土壤与生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段奕宏在娱乐时代的局促和紧绷让年轻人觉得他特别可爱。他开着小差、两眼放空参加活动的视频热议度尤其高。有人留言说:“参加活动时,老段只有在行走的时候是醒着的。”我问起这些,他回答说:“太累了。我现在只希望把紧绷的弦留在演戏上,其他的我都不擅长。”

圈内人习惯称呼他老段,他还有很多流传甚广的外号——“戏妖”“戏痴”“戏霸”“戏疯子”,说的都是他演戏时的状态。关于他敬业的段子也很多。他在毕业后参演的第一部作品是《刑警本色》,饰演的角色是杀手,杀手的掏枪动作他练了不下千遍。为了《烈日灼心》的角色,他在厦门的家莲派出所和当地警察共同生活、抓赌、过年。为了《引爆者》中矿工的角色他下了千米深的矿洞和矿工同吃同住……这是他在大学里学习到的表演方式,真听、真看、真感受,也是他最拿手的表演方式,琢磨角色,进入情境,一头扎进去。

一路下来,段奕宏每一个阶段创作出来的经典角色都是靠着这个“钻”劲儿塑造出来的:《士兵突击》里既铁血又温情的袁朗、《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疯癫神叨的冒牌领袖龙文章、《烈日灼心》里洞察力一流的基层民警伊谷春、《暴雪将至》里孤注一掷的保卫科干事余国伟。过去,他也担心,老有导演找他演警察、军人的角色,会不会戏路越来越窄?后来他渐渐发现,即使都是警察,也可以避免同质化。今年的《八角亭谜雾》和《双探》,里面段奕宏饰演的虽然都是警察,但却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八角亭谜雾》里的袁飞更贴近南方小城中年人的状态,着手处理着家人的谋杀案,在情和理之间平衡感性与理性;《双探》里的李慧炎原本是个胡同警察,随着剧情推进,渐渐成为一个匍匐在冰天雪地里的追凶人。

段奕宏:演员最孤独的瞬间1“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角色有着不一样的生命力,把握每一个角色,就是要找到土壤之下的那个东西。”段奕宏说,找到人物和人物之间不同的蛛丝马迹,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只要剧本好”。

角色的“土壤”和“生命力”是段奕宏聊得最频繁的两个词语。因为这份执着,他成为导演们“又爱又恨”的合作演员。不少导演都被段奕宏“虐”过,拍《烈日灼心》时他连做梦都在和曹保平吵架。拍完《记忆大师》,导演陈正道大呼,以后再也不跟老段合作了。

从《士兵突击》开始,段奕宏逐渐被大家认可,找他的剧本越来越多,但他一度产生过很多困扰,他认为正常的创作方式,很多人不理解,觉得他劲儿太拧,不正常。有一次在青岛拍戏,他的习惯是在拍摄前一天和配戏的演员先排练,但后来他听有人抱怨,拍电视剧怎么当成话剧排练了呢?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自己拍摄前下功夫的习惯。在《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组,导演康洪雷曾带着大家开拍前排练,段奕宏饰演的龙文章有一段很难的台词,4000多字他一气呵成。他说:“一个作品的成功不是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一群人,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气场共同成就的,而我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空间里,做好自己。”

他聊起在拍摄《大秦赋》到第十天时,参演的很多都是他的师兄弟,他们几个商量着,要不来点挑战吧,“后期配音不过瘾,要不换成同期声?”这个提议的难度很大,尤其是古装剧,大段大段的古文台词,需要一气呵成。“我们在坚守一个正常的创作方法,希望能带动一些年轻的演员。”剧组里的年轻演员都不敢怠慢,一下子表演状态都提上去了。微时与执念

段奕宏出演的大多数角色都是硬汉形象,果断决绝,义无反顾,敢和权威直接对抗。私底下,他却很低调,对身边的人照顾有加,害怕某些过激的言论伤害到了别人,时刻保持一种小心翼翼。有很多真人秀和综艺节目邀请他去做评委,他都婉言拒绝。

段奕宏出生在新疆伊犁,在家排行老三。80年代,家里没有电视,但当地有电影院,所以他常常跟着家里人去看电影,一周三次,这还不够,没事自己还会偷偷溜进电影院。即使《少林寺》《庐山恋》《小花》的电影片段他已能倒背如流,也不妨碍他每一次都跟着电影共情流泪。他从中学开始就是学校里的文艺积极分子,常常在暑假时,跟着学校组织的青春联谊队会到霍尔果斯口岸去表演,能唱能跳还能演。高中时表演热情升级,在学校年级的文艺汇演里,自编自导自演的小品拿了学校二等奖。

在一次文艺汇演期间,刚好大导演陈家林来到他那个边陲小城给话剧团导戏。在伊犁宾馆剧场,陈家林看到了段奕宏的表演,跟话剧团的团长说:“这孩子有点水准,回头可以试试考表演。”当团长把这话转述给段奕宏时,“考表演”的执念一下子让段奕宏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定了,就是它”。

那是1991年,寒冬腊月,从伊犁到北京的路程无异于“上京赶考”。从伊犁到乌鲁木齐的老路要走25个小时,在乌鲁木齐休整一天,再买硬座绿皮火车票到北京,需要78小时。算下来,一个来回,一个星期就没了。这是段奕宏第一次出远门,他给自己打气,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从老家到乌鲁木齐,他坐在拉木头的解放牌运输车上,像一个有社会经验的小大人,包里揣着两三包烟,适时地发烟给司机点上。在果子沟的盘山路上,车抛锚了,那是新疆最冷的季节,车不停地下滑,搭车的段奕宏从副驾驶下来帮忙,扛起一人多高的木头往轮胎下塞。已经过去了20年,对于这段记忆,段奕宏依旧历历在目。

第一次考试,失败了,连二试都没到就被刷了下来。段奕宏后来自嘲说:“一点没准备,就靠学校里的小品获了个奖就来了,开玩笑呢。”他没有灰心丧气,全当是出了一趟远门见见世面。他去了天安门看升旗,买了一堆北京特产回家,2000块钱花得一分不剩。他决定明年再来,回伊犁找老师辅导辅导台词、表演。

第二次考试,到了三试又被刷了下来。他不甘心,如果就这样回去,来年再战有多少胜算呢?段奕宏发现中戏开了一个能发表演证书的班,需要自费,课程设置基本上是在8个月里学习中戏4年本科的表演内容。段奕宏镇定了一下心情,给父母去了电话,经过一番充满希望的描述,最后说动了家里人支持他的决定。“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段奕宏心里想。

来年开春,段奕宏以全国表演专业最高分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1994级本科班。他回忆起这段时,身体往沙发里靠了一靠,好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少年时的情绪。“我也说不上来那种执念到底从何而来,所以,当有人夸赞我为角色各种体验和付出时,我总是觉得,和过去相比,眼下的苦都不值一提。”

进了中戏后,他发现他的同学大多来自大城市,优渥的家庭环境让他们早早就开了眼界,读过很多的书,看过很多的电影。相比这种见多识广,段奕宏接受到的课外教育少之又少,和同学在一起聊天时,甚至插不上话。这种来自小地方产生的知识结构的悬殊和落差,一下子让他从一个阳光积极的少年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很快感到了孤独。他是那届唯一一个来自新疆的同学,口音也闹过笑话,前后鼻音不分,让他更不愿意开口说话。“那时候变得很敏感,生怕同学看不起我。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来。”

回头看,那时候的他甚至有些抑郁倾向。“我们那会儿第一年有甄别期,就算已经考上了中戏,如果专业课两门以上不及格,就得收拾铺盖回家。”这成了段奕宏日常的噩梦,他总是担心,努力了那么多年,如果最后被退学回家,怎么面对家里人?

除了泡图书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练台词,起早贪黑地练。他整宿地待在教室里练台词,困得不行睡着了,老师深夜来巡视一脚踹醒了他。“当时,就觉得好像下了死功夫,我才心里安心一点,我没有别的手段和方式来让自己进步。”

但这真奏效了,他的作业被保留下来得越来越多,有了固定合作排戏的同学,还能帮助其他的同学,他渐渐找回了踏实感和些许小小的自信。段奕宏成为老师、同学眼中最勤奋的学生。

表演院校有惯例,同学们会在课余时间跑跑剧组,投投简历,争取在毕业前有实践的机会。段奕宏也跑过剧组,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在学校里打基础。大三那年,田沁鑫要排演话剧《断腕》,看了段奕宏的表演被他打动,邀请他出演。这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挣到演出费,90块一场,连续10场,那个暑假他靠着演出挣到了1000块钱。

段奕宏:演员最孤独的瞬间21998年,段奕宏面临毕业。那一年赶上改革,文化部直属单位精简招生,想要争一个留京名额、进入体制内工作何其艰难,更何况段奕宏无人脉、无后台。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做一个自由演员,如果没有单位接收,只能收拾铺盖回新疆。

在天津人艺的考试现场,考官问:“这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段奕宏说了实话:“不是,是中央实验话剧院(注:2001年后合并更名为国家话剧院)。”

考官们相视一笑,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孩子。

天津人艺录取了他。但他的执念劲儿又上头了,“我四年专业成绩都是第一名,我为什么不能争取一次呢?”

于是,他骑上自行车勇闯文化部要个说法。结果还找错了地儿,去了文化部老办公楼。他被武警拦在了门外,他好说歹说了自己的情况,才见到了接待处一个大姐。他拿出自己四年的成绩单,说“想要找文化部部长汇报情况”。自然,他没有见到。倒是大姐被他的真挚打动,一番好言相劝,中午吃饭时给了他一个鸡腿和花卷。段奕宏吃完,好像完成了一个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你明白吗?一切努力你都尽力了,你只需要等待一个结果”。段奕宏骑上车奔赴晚上的舞台,好像卸下了一桩心事,不管结果怎样,演好当下的戏。

不久,传达室通知他去一趟,他以为是要交欠学校的罚款,结果老师神秘地给了他一沓资料,他被中央实验话剧院录取了。拿着通知单,段奕宏喜极而泣。

毕业大戏,段奕宏和陶虹主演,导演一眼相中了段奕宏。至此,从未接触过影视剧的他,拍摄了人生中的第一部影视作品《母亲》,最后收到了7万块钱的报酬。他很激动,给家里买了冰箱,装了电话。从那天开始,他终于可以每天给母亲打一通电话。他是班上最后一个接触影视剧拍摄的人,其他人早已迈入影视圈,而他才刚刚入门。

在话剧《恋爱的犀牛》中,全力以赴的段奕宏第一次和另一种表演风格展开了拉锯战。

孟京辉的先锋派戏剧信奉的是布莱希特的戏剧手法,完全建立在一种反现实主义的基础之上。段奕宏信心满满地在舞台上表演着偏执狂马路,孟京辉打断了他,粗暴地说:“你哭得不对,你要去表达爱的感受,而不是爱的结果。”两人在排练室不欢而散。

段奕宏那时刚刚大学毕业,4年中戏科班的沉浸式教育在孟京辉的“实验性的可能”中被推翻。两种观念的碰撞让他感到了一种剧烈的痛苦。很久以后,他和一个老者,也就是他的岳父,聊起当年自己的困惑,岳父告诉他,“戏剧的表达和戏曲是不同的。不管什么形式,都有一种表达是似是而非”。

什么是似是而非?他大概理解岳父所言,是指一种“进入”和“跳出”的关系,一种“远”和“近”的关系,一种“尝试”和“包容”的关系。“我第一次感到狭隘和固有的心态思维和排挤感是最没有生命力的,会直接带来创作上的枯竭。”

他开始有意识地追求一种“张弛有度”的表演境界。“紧”的是创作的过程,要对文本和人物吃透,保持一种警觉,这样的演法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再来一条?不放弃任何一种表达的可能性。松的是,不要把情绪带到生活里来,模糊了生活和创作的边界,得学会在表演的过程里,跳出来整理思绪,一味沉浸会让自己的精神受到伤害。

段奕宏聊起,2008年,《我的团长我的团》在拍戏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事故,烟火师在试验烟火时意外去世。12天之后,廊桥坍塌伤了群演。作为亲历者,段奕宏很长时间没缓过劲儿来,人生的无常让他重新思考生活。“我们之前的体验派教育只教会了你如何理解人物、进入人物,牺牲掉自己的时间和习惯,但没有人告诉你怎么走出来,这个过程是作为演员最孤独的瞬间。”

2018年,慢下来的段奕宏回了一趟伊犁,拍一部关于家乡的纪录片。从伊犁到乌鲁木齐的高速路笔直、一望无际,而那条他求学时走过的果子沟老路蜿蜒盘旋。他眼眶有些湿润,有一个少年,在小雪纷飞的山坡上,正在往一辆抛了锚的解放牌大卡车下塞木头,他的耳朵和脸庞冻得通红,而他眼里充满了希望的光。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烈日灼心中国电视剧士兵突击军事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