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粤西,穿行于山水溶洞
作者:艾江涛又逾崖而上,其右有潭,渊黑一如獭子潭,而宏广更过之,是名龙江,其盖与獭子相通焉。又北行东转,过红毡、白毡,委裘垂毯,纹缕若织。又东过凤凰戏水,始穿一门,阴风飕飗,卷灯冽肌,盖风自洞外入,至此则逼聚而势愈大也。叠彩风洞亦热。然叠彩昔无风洞之名,而今人称之;此中昔有风洞,今无知者。出此,忽见白光一圆,内映深壑,空濛若天之欲曙。遂东出后洞,有水自洞北环流,南入洞中,想下为龙江者,小石梁跨其上,则宋相曾公布所为也。度桥,拂洞口右崖,则曾公之记在焉。始知是洞昔名冷水岩,曾公帅桂今桂林,搜奇置桥,始易名曾公岩,与栖霞盖一洞潜通,两门各擅耳。余伫立桥上,见涧中有浣而汲者,余询:“此水从东北来,可溯之以入否?”其人言:“由水穴之上可深入数里,其中名胜,较之外洞,路倍而奇亦倍之。若水穴则深浅莫测,惟冬月可涉,此非其时也。”余即觅其人为导。其人乃归取松明,余随之出洞而右,得庆林观焉。以所负囊裹寄之,且托其炊黄粱以待。遂同导者入,仍由隘口东门,过凤凰戏水,抵红、白二毡,始由岐北向行。其中有弄球之狮,卷鼻之象,长颈盎背之骆驼,有土冢之祭,则猪鬣鹅掌罗列于前;有罗汉之燕,则金盏银台排列于下。其高处有山神,长尺许,飞坐悬崖;其深处有佛像,仅七寸,端居半壁,菩萨之侧,禅榻一龛,正可趺跏而坐;观音座之前,法藏一轮,若欲圆转而行。深处复有渊黑,当桥涧上流。至此导者亦不敢入,曰:“挑灯引炬,即数日不能竟,但此从无入者,况当水涨之后,其可尝不测乎?”乃返,循红白二毡、凤凰戏水而出。计前自栖霞达曾公岩,约径过者共二里,后自曾公岩入而出,约盘旋者共三里,然二洞之胜,几一网无遗矣。
——摘自《粤西游日记一》丁丑五月初二日记述
1620年(明泰昌元年),33岁的徐霞客在游历福建仙游县的九鲤湖后,在游记中写下:“浙闽之游旧矣,余志在蜀之峨眉,粤之桂林及太华恒岳诸山,若罗浮衡岳次之,至越之五泄,闽之九漈,又次也。然蜀、广、关中,母老道远,未能卒游。”也就是说,徐霞客平生最想游历的地方就是四川的峨眉山、广西的桂林,以及陕晋的华山、恒山。这些地名之中,桂林尤为特殊,因为除此地之外,其余均为名山,这不禁令人遐想,桂林吸引他的究竟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先了解一下徐霞客之前的人们如何想象与描述桂林。地方文化研究者黄继树在深究桂林历史时,发现“桂林”虽然得名于秦始皇统一岭南之后设立的桂林郡,但其作为行政区划存在不过百年左右。桂林再次作为一个地名落地,迟至一千多年后的1372年(明洪武五年),靖江府改设桂林府。但五岭之南的桂林,却一直以景色迷人的偏远放逐之地,活跃在文人的笔端。唐代诗人宋之问流放钦州途经桂州时写下的诗句:“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晚霁江天好,分明愁杀人”,便是这种心态的典型体现。历代诗人留下的诗句中,以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最为著名。
徐霞客不可能不熟悉这些诗句,然而自幼便饱读史籍地志的他,不会满足于此。他在考察桂林时,随身携带了《大明一统志》《广西通志》及地图,还有他在桂林当地搜罗的明代文人张鸣凤辑录的《桂故》《桂胜》、魏濬辑录的《西事珥》、谢肇淛撰写的《百粤风土记》。除此之外,我猜想徐霞客应该还读过南宋诗人、曾任静江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范成大所写的《桂海虞衡志》,这部书的首篇《志岩洞》中,范成大列举了桂林附近的17处22个岩洞:“桂之千峰,皆旁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簪,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当为天下第一。”“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有名可纪者三十余所,皆去城不过七八里,近者二三里,一日可以遍至。”
来桂林前,徐霞客对这些描述桂林奇峰佳洞的文字早已谙熟于心,正是靠着这些攻略,我们才能在游记中看到,他常常按名索骥,一路找到在当地人口中有着不同名字的岩洞。
1636年(崇祯九年)农历九月十九日,经过多年筹备,49岁的徐霞客和静闻和尚,还有一位顾姓仆人,踏上他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次长途漫游。他由浙江到江西,经湖南、广西、贵州抵达云南,直至1640年夏天才返回江阴老家,次年便与世长辞。桂林之游,正是他此次万里西游途中,粤西(今广西)旅途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段落。
1637年,闰四月初八,徐霞客从黄沙铺向西南行,进入粤西地界,经全州,沿着兴安一路南下进入桂林。同年六月二十日,徐霞客离开桂林,经永福到柳州,抵达南宁,此后他又沿左江抵达崇左,向北进入大新、天等、隆安,后沿右江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十返回南宁。到南宁时,一路与他相伴的静闻已因病去世,他带着静闻的骨灰,北出昆仑关,经上林、宜州,转往西北,经河池、南丹,在1638年(崇祯十一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离开粤西,进入贵州。为期近一年的粤西游中,徐霞客行程万余里,足迹遍布30多个县市,考察岩溶洞穴300多个,留下20多万字记录,占现存《徐霞客游记》的三分之一。仅在今天的桂林地区,便逗留67天,爬山不下百座,探洞超过50个,并留下5万多字游记。在桂林城的一个多月里,他更是遍游城区群山岩洞。
我们将徐霞客粤西游的踏访重点放在桂林,除了这段考察本身在《徐霞客游记》中所占的分量,还因为这里典型而集中的南方岩溶地貌,既是桂林对徐霞客的吸引所在,也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特性所在。在位于桂林市七星路的中国地质科学院岩溶地质研究所里,研究员蒋忠诚告诉我们:“桂林每座山都至少有一个洞,甚至好几个,岩溶洞穴密度可能全球最大,目前有统计数据的洞穴就有3000多个。”
1637年,农历六月二十日,徐霞客和静闻在暮色中抵达桂林,沿着浮桥(今解放桥)跨越漓江,进入东江门。漓江水势浩大,沿岸的山峰影影绰绰。一路上,他已感受到那些此前阅读印象中的桂林山水:“诸峰倒插于中,如出水青莲,亭亭直上。”300多年之后,我也是在夜色中抵达桂林,与当年不同,朦朦胧胧的漓江两岸,山峰江水之外,多了很多灯火。
到桂林第一天,徐霞客在旅店没吃早饭就出了门。他一路往西,经过都司衙门、靖江王府,在集市吃了韭菜拌和的肉包子,还有加糖和着鸡肉吃的稀粥,觉得当地的饮食习俗非常奇特。在寻找先他们抵达的顾仆的途中,他顺道游历了桂林城东北的虞山及其中的韶音洞。“其洞西向,高二丈,东透而出约十丈。洞东高崖崭绝,有小水汇其前,幽泽嵌壁,恍非尘世。”这段描写,是徐霞客对桂林溶洞留下的第一印象。
读游记时,我不太能理解徐霞客在桂林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移步换景,一天之内,爬几座山,游览几个洞,似乎对他并非难事。当我早晨在靖江王府对面的酒店醒来,登上九楼露台,才发现徐霞客笔下的那些山峰一起涌现在眼前。正前方亭亭玉立的是王城中的独秀峰,右手边沿着漓江西岸一路数过去,便是伏波山、虞山、叠彩山,远处云雾缭绕中的连绵山头,便是桂林最高的尧山。群峰耸立,如在眼前,一切显得那么清秀绮丽。说句实话,对于自幼在北方长大的我来说,这些山峰有些过于秀气。不过当我进入千姿百态的岩洞,这种看法很快得以修正,相比小小的山峰,岩洞才为人们展开了奇异世界。
桂林岩洞中,最吸引徐霞客的便是七星岩。由于无山不洞,当地人喜欢用“岩”来指代“洞”甚至山头。漓江东岸,有七个排列得如同北斗七星的残峰,由北面形如斗魁的普陀山与南面形如斗柄的月牙山组成。七星岩位于普陀山内,是桂林自隋唐以来便已知名的游览胜境,隋唐时称栖霞洞,宋代称仙李洞、碧虚岩。在徐霞客的年代,七星岩有上下两层洞穴均可游览,当时上洞称七星岩,下洞称栖霞洞。
1637年,农历五月初二,到桂林的第五天,徐霞客首次考察七星岩周围诸山及曾公岩、省春岩、弹子岩等岩洞。出发前,他做了充分准备,和静闻、顾仆带上蔬菜粮食,还有铺盖,往东一路出了浮桥,再过花桥,然后左转向北沿着普陀山游览。直至今日,人们依然沿着这条线路游览,不过当初以50只大船连接的浮桥,已变为混凝土双曲拱桥结构的解放桥。岩洞下的寿佛寺,正是如今栖霞寺的前身。沿着寺院右边小路爬行一段,便是栖霞洞入口。崖壁之下,宏阔的洞口出现在眼前,上方古朴的石刻“栖霞洞”与下方明显年轻的“七星岩”,显示着岩洞的历史变迁。
徐霞客当年入洞的地方与今天相同,不过当时的洞口藏于寺内,需要僧人的指引才能找到。高出栖霞洞十几米的上洞,现已无法参观,我们只能根据徐霞客的文字“忽转而西北,豁然中开,上穹下平,中多列笋悬柱,爽朗通漏,此上洞也,是为七星岩”,感受一二。参观完上洞,徐霞客沿着台阶下来,进入下面的栖霞洞,与我们今天的路线正好汇合。
栖霞洞洞顶宏阔,幽深曲折,显示出当年这里地下河水的宏大。进洞左拐,在导游的指引下,抬头望去,穹顶上游动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石鲤鱼,正如徐霞客在游记中描写:“洞顶横裂一隙,有石鲤鱼从隙悬跃下向,首尾鳞腮,使琢石为之,不能酷肖乃尔。”
顺着古河道一路前行,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和石笋映入眼帘,依次有“古榕迎宾”“边寨风光”“狮子回头望骆驼”“老人看戏”“五谷丰登”“仙人撒网”种种名目。自古以来,人们对溶洞钟乳石的欣赏,似乎脱离不了那种三分相似七分猜测的想象模式,徐霞客当年所见也是如此,不过他对此显然兴趣不浓:“其内又连进两天门,路渐转而东北,内有‘花瓶插竹’‘撒网’‘弈棋’‘八仙’‘馒头’诸石……导者行急,强留谛视,顾此失彼。然余所欲观者,不在此也。”
那么,徐霞客在溶洞中的关注点究竟在哪儿?看起来,他似乎对溶洞中的地下水道更感兴趣。比如进洞不久看到的獭子潭,即使我们去时是枯水季,依然幽深难测。当向导告诉徐霞客这里“渊深通海”,他表示“未必然也”。通过一段狭窄的通道,出现另外一个深潭龙江,也就是今天的飞龙潭。徐霞客当时即判断其与獭子潭相通。
严格来说,栖霞洞是一个包含三层岩洞且仍在发育的地下溶洞,除了上洞、今天供游客游览的栖霞洞,还有下面仍在发育的地下河,深潭正是其与中层洞穴连接的竖井。几天后,在去冠岩的路上,岩溶研究所的沈利娜博士向我解释多层洞穴的成因:“过去水在一个高的水平面,一直溶蚀这些地方。最后这些水随着缝隙孔窍自然下落,伴随地质运动的抬升,整个山体挺出来。出来以后,水位降到下面一层,继续溶蚀。水在下渗过程中总会通过一些薄弱地方,和下面打通,形成好几层洞。我们现在看到的地下河代表现在的水平面,一直还在溶蚀。”
地下河,还有岩洞中不时滴下的碳酸钙水滴,告诉人们七星岩仍在发育。蒋忠诚将岩溶地貌的形成分为溶蚀形态和堆积形态。溶蚀形态又分为大形态和小形态,大形态诸如我们在漓江边看到的峰丛峰林,小的则如石林、石柱。如果说溶蚀形态属于石灰岩没有被溶掉的部分,堆积形态则来自别的地方,如机械堆积、化学堆积,真正具有景观价值的是化学堆积。在几百种形态中,最为典型的化学堆积便是下垂的钟乳石,还有往上生长的石笋,以及边沿像梯田一样的边石坝。桂林大大小小的岩洞,便以不同的化学堆积形态,各擅胜场。从岩溶地貌的角度来看,七星岩吸引人的地方便在于发育良好、空间开阔的多层洞穴,姿态各异的钟乳石、石笋、边石坝等化学堆积,以及竖井、天窗、暗河等丰富的地貌形态。
徐霞客在他所处的年代,自然不会形成今人对岩溶地貌的深入认识,然而,凭着那份探索之心,他准确描述了岩洞的方位地貌。当天,徐霞客从七星岩北口入洞,向南入三天门,即今白玉长廊一带,所经獭子潭即今癞子潭,红毡、白毡即今金纱、银纱,再从曾公岩出洞。此时,他只游历了一半景观。出洞以后,他又找桥边打水的人作向导,再次从曾公岩入洞,经大校场至无底潭附近,到这里,面对深渊流水,听向导说“挑灯引炬,即数日不能竟,但此从无入者,况当水涨之后,其可尝不测乎?”,方才从原路返回曾公岩,至此,他心中颇为得意:“计前栖霞达曾公岩,约径过者共二里,后自曾公岩入而出,约盘旋者共三里,然二洞之胜,几一网无遗矣。”
明代一里约计576米,三里约1700多米,去掉回头路,徐霞客比今天栖霞洞814米的游览线路多出来的距离,正是从金纱、银纱到曾公岩的那段路程。一个月后,徐霞客从阳朔返回后,再游栖霞洞诸山岩,探明栖霞洞所在的普陀山共有15个洞口。
1954年9月,中科院地理研究所的周廷儒、施雅风、陈述彭等研究者,对七星岩洞穴进行了初步科学观察和简易测绘。在《桂林七星岩喀斯特洞穴地貌图》一文中,陈述彭绘制出七星岩的立体图与平面图,踏勘出可以通行的主要洞穴通道1800米。徐霞客当年的记述,令他印象深刻:“徐霞客的这段描述是在游洞的第二天完成的,现在看来,除了那些他所没有发现的洞穴分支之外,方位和形态的描述,基本上都是可以对照的……320年前徐霞客踏勘过的那15个洞口大部分至今还可以找到,甚至完好无恙。”
到桂林后,徐霞客一直想登上鸟瞰全城山水风貌的最佳观察点,也就是靖江王府中的独秀峰。可是事与愿违,他尽管已经进入王府,甚至游览了山脚那个南朝著名诗人颜延之曾经读书的地方“读书岩”,却直到离开桂林,始终没能交涉成功,登临独秀峰。“徐霞客最大的遗憾”,如今已成为这里最好的旅游广告词。
在桂林,除端午节那天,徐霞客与朋友在雉岩寺一边喝着菖蒲雄黄酒,一边听着他并不喜欢的吴腔,略作休憩之外,多数时间他都穿行于附近的山峰岩洞。相比山间寺院名胜,他的兴趣更在于洞;相比一般洞穴,他更偏爱那些奇异的自然景观。这从他五月十二日游览牯牛山后所记的一段文字便可看出:“西山之胜,余以为与隐山、西湖相近,先是数询之不获,然亦不知有洞也。亟舍寺趋洞,洞门南向。其东又有裂石,自峰顶下跨成门。复舍洞趋之,则其门南北豁然,亦如雉山、象鼻之中空外跨,但彼则急流中贯,此则澄潭外绕耳。然其外跨之石,其上欹叠交错,尤露奇炫异放。”
徐霞客仅在桂林周边便探索了50多个岩洞。在整个西游途中,他所探索记录的洞穴达到300多个。如今,岩溶地质研究所大楼前耸立的徐霞客塑像,正是为了纪念这位岩溶地貌及洞穴探索的鼻祖。
谈及岩溶地貌,一个更为公众所熟悉的词是“喀斯特”(Karst)。这个斯洛文尼亚境内伊斯特里亚半岛上的地名,因其独特的奇峰异洞地貌景观,自1893年被南斯拉夫学者斯维奇(J. Civjic)研究之后成为岩溶地貌的代名词。不过,中国自上世纪60年代建立全国性的岩溶专业委员会后,便将这种独特地貌的名称明确为岩溶地貌。
蒋忠诚告诉我,徐霞客当年对岩溶地貌的许多描述,至今仍被学者们沿用。“他在游记中描写‘亟西披之,则石片层层,尽若鸡距龙爪,下蹲于地,又如丝瓜之囊,筋缕外络,而中悉透空’。丝瓜之囊,像我们用作抹布的老丝瓜囊,到处是蜂窝状,这个描述很形象,我们现在描述峰林地貌的表层岩溶带还会用这个术语。”徐霞客在探看桂林荔枝岩时,对“穴珠”这种化学堆积形态的描述:“水窍之侧,有小石块如弹丸,而痕多磊落,其色玄黄,形如荔枝,洞名以此,正似九疑之杨梅,不足异也”,也被大家认可。
不仅于桂林,徐霞客当年描述记录的东起湖南道县,西至云南罗平的岩溶地貌分布,至今也作为南方岩溶地貌的典型地区,被学者们广泛使用。
不过,限于当时条件简陋,徐霞客能进入的洞穴主要为比较平坦的脚洞或穿洞。蒋忠诚解释,“脚洞,就是在峰林平原,岩溶盆地,谷地中的石峰下,由经常泛滥的洪水侵蚀、溶蚀而沿地下水面附近发育的水平溶洞;穿洞则为河流冲刷击穿山峰形成的两头畅通的洞穴”。隐山六洞、伏波山下的还珠洞,都是典型的脚洞;穿山上的穿岩,象鼻山上的水月洞、象眼岩,则为典型的穿洞。
隔着300多年的光阴,站在一个今天的驴友角度,我更好奇的是,徐霞客当年在桂林如何探洞,探洞路上,他又有哪些有趣的见闻。
翻开《粤西游日记》会发现,对于游览桂林城边的岩洞,徐霞客一般带点胡饼等干粮,或者在城内饭店买饭吃,一天之内安排好行程,赶天黑城门关闭前回到住所。周围稍远的行程,比如从就日门出去,渡过漓江,探访辰山的黄鹂岩、青珠洞后,继续向东到矮山,再到尧山、铁峰山、黄金岩,这种三四天的行程,他一般要携带蔬粮甚至铺盖,请附近农户或者寺院和尚帮忙做饭,借宿农家或寺院,或者在岩洞中过夜。
今天桂林的许多岩洞,早已被辟为景点,并且安装了五颜六色的灯。徐霞客当年则主要靠打着火把与松明探洞。黄继树向我谈起这两样自己小时候还用过的照明用具:“当时,徐霞客进洞一般打着松明。当地人口中的松明,是将富含松脂的油枞砍下来,劈成手指粗的短条,点燃后放入一个如同灯笼一样挑着、用铁丝编的筐盘中,走远路要背一背篓的松明,随用随加。很亮很香,缺点是冒黑烟。还有一种火把,我们桂林人叫稿把。小竹子干了以后捆成一把,点起来很亮,小时候我们捕鱼时照明用的。”正因为松明燃烧时产生黑烟,桂林凡是开发较早的岩洞,近处的钟乳石已被熏黑,不复洁白无瑕的本来面目。据说,胡适1935年1月来桂林旅行,参观七星岩、龙隐岩等景点后,发现这一问题,提议将电灯拉入,才解决了游览岩洞的照明问题。
徐霞客的游记还有一个让我好奇的地方,无论走到哪儿,他似乎都能精确地说出里程数,在那个没有GPS和计步器的年代,他又如何做到这点?一天上午,在和黄继树、张次辉两位当地人聊天时,张次辉忽然想起当地“五里一亭,十里一塘”的说法。古代为便于传递信息,建立了密布全国的邮驿制度,主要道路上都会有标示距离的亭和塘。“桂林现在还有‘南路二塘’‘西路二塘’这样的地名,二塘,就是距离桂林二十里,过去会用‘将军碑’,在分岔的地方指示方向,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一半埋在地下。”张次辉说。只是,即使在岩洞里,徐霞客也往往会用几里路标示洞的深浅。我怀疑,他当时可能有意数了步数,据载,宋明两朝,一里距离为360步。不过想想,在黑漆漆的洞中,一边举着松明察看地形,一边还要在深浅不一的地上计算步数,难度确实不小。
桂林岩洞除了瑰丽奇幻的钟乳石景,吸引游客的还有历代文人所留的珍贵石刻。这些石刻尤以七星山之月牙山脚的龙隐岩著名。在一块下凹的巨大岩面上,就有《米芾程节赠答诗》《元祐党籍碑》等宋代著名石刻。徐霞客在桂林游览第一个岩洞韶音洞时,便发现南宋理学家张栻的《韶音洞记》、朱熹撰写的《舜祠记》等宋代石刻。为了请拓工拓印象鼻山水月洞中的陆游诗札,徐霞客不得不再三延误行程。
从叠彩山下来,辞别前去化斋的静闻,徐霞客在木龙古渡旁租了条小船,沿着漓江而下。从前游览伏波山脚还珠洞的路线,均从水道经东面临水洞口进出。当地学者樊平考证,“伏波山北麓宋时曾辟有洞口,惜久遭湮塞,无人得知,现时南麓洞口为抗战期间便于防空而开凿,西北面宋人原辟洞口,亦重挖、扩大,有爆破痕迹可资证明”。由水道进入还珠洞,首先映入徐霞客眼帘的是伏波山下的试剑石。“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莲萼倒垂,不属于下者,仅寸有余焉。是名‘伏波试剑石’,盖其剑非竖劈,向横披者也。”与还珠洞相连的千佛岩,内有239尊晚唐时期的佛像。当时本想登高望远的徐霞客,“徘徊久之,渡子候归再三,乃舍之登舟”,因而与其失之交臂。
沿着徐霞客的足迹
比起城区著名景点,漓江东岸十几公里之外的尧山,如今成为桂林人周末爬山锻炼的好去处。为方便游客,这里不仅修建了直通山顶的公路,还建了缆车通道。尧山这座市郊唯一的土山,似乎罕见地没有洞穴。从尧山下来的途中,在白云观后,我找到了徐霞客当年曾经吃午饭的玉虚殿旧址,残留一层斑驳的砖石建筑中早已长满青草。也是在白云观,我通过一位当地游客,无意中联系上一位户外旅游博主阿钢,通过他的介绍,又认识了桂林户外探洞界的两位大神:飞行豹和唐三藏。飞行豹15年间几乎走遍桂林周边山水,探洞数以百计。在他眼中,高校音乐教师唐三藏是位醉心探洞的狂人,他所组织的探洞队伍,人数超过300名。说到探洞,两位老师滔滔不绝。他们聊到国际通用的单绳技术(Single Rope Technique,简称SRT),死亡率高达65%的洞穴潜水,岩洞中盲蛇、盲鱼等神秘的生物,以及洞穴中那些美得让人窒息的钟乳石。“探洞就是跟洞穴中的另外一个世界交流。感觉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唐三藏说。
很快,我们把探洞目标锁定为沿漓江而下到冠岩,还有桂林东北灵川县境内海洋乡岩口村的读书岩。徐霞客当年曾到过这两个岩洞,限于条件,未能入洞远溯,我们希望沿着他的足迹,发现一些他当年未能发现的景象。岩溶所专门研究岩溶生态景观与生物多样性的沈利娜博士,也加入了我们的桂林一日探洞小组。
1637年,农历五月十九日,徐霞客沿着漓江,坐船前往65公里外的阳朔。经过一段时间的夜行,天亮之后他很快被那个“碧莲玉笋”的世界所吸引。徐霞客在阳朔待了8天后,二十八日坐船返回桂林。正是在返回途中,徐霞客看到了冠岩的洞口:“山上突崖层出,俨若朝冠。北面山麓,则穹洞西向临江,水自中出,外与江通。棹舟而入,洞门甚高,而内更宏朗。悉悬乳柱,惜通流之窦下伏,无从远溯。”
沿着漓江越往南走,群山连绵的景象越发动人。沈利娜告诉我们,这里是岩溶地区峰丛的典型地貌,区别于桂林周边的峰林地貌,山峰底座连在一起。1985年11月,中国地矿部邀请英国洞穴探险队一行10人到桂林探险。由10名英国探险队员与10名岩溶地质研究所组成的中英联合洞穴探险队,使用单绳攀登和潜水技术对桂林附近最大的地下河——冠岩地下河,做了全面探测。在那次探测基础上,岩溶研究所在上世纪90年代协助地方政府规划开发冠岩,如今已成为著名景区。
我们的冠岩探洞之旅,首先从小河里谷地开始。“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岩溶水文地质案例,水在北边的海洋山汇聚之后,通过地表进入南圩村的地下岩溶区,从南圩村流入小河里这个岩溶谷地,又从洞中跑出来,形成700米的明流,然后进入冠岩,流入漓江。”沈利娜在车上为我们追溯冠岩地下河的来龙去脉。
在小河里,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河水流入地下的巨大穹洞。由于前几天下雨的原因,水流湍急,我们无法像以前一样蹚水进到洞穴的更深处,去仰望一个个透空而下的天窗。
冠岩洞穴全长为12公里,开发约2公里。坐着电梯沿36米深的竖井垂直下降到冠岩的第二层洞穴,宽阔的地下空间中,到处可见层层叠叠的钟乳石。再坐一段小火车,便可进入一个巨大的名为“棕榈大厅”的空间,在滴水沉积与溅水沉积两种作用下形成的如同莲花绽开的巨大石柱,从高高的穹顶直垂地面,极为壮观。进入另外一个支洞,还没到跟前,便听到巨大的水流声,不久,一条带着水汽与凉风的瀑布扑面而来。看完这些徐霞客当年未能目睹的美景,我们又坐着附近渔民的竹筏,进入他曾进入的临江出水洞口。从洞口望向江面的群峰与船筏,恍若世外桃源。
吃过午饭,我们一路向北到达海洋乡岩口村,问了附近几个村民,便向着岩口摸索。我们比徐霞客幸运,没有误跑到旁边山峰,很快在半山腰找到一个高大的洞口。读书岩洞口朝西,高约6米、宽3米,右手边石壁上正如徐霞客当年所见:“有宋人马姓为秦景光大书‘读书岩’三隶字。”
徐霞客当年历经艰辛进入洞口后,发现“其洞西向,高而不广,其内垂柱擎盖,骈笋悬莲,分门列户,颇幻而巧。三丈之内,即转而北下,坠深墨黑,不可俯视,岂与下水洞通耶?”进入岩洞后,唐三藏和后勤部长高雁两人穿好专业探洞装备,嘱咐大家戴好配有头灯的头盔,我们的目标就是进入徐霞客所说不可俯视的竖直深洞。
三个看不到深度的洞口依次排开,最里面的洞与中间岩洞之间有可以站人的岩石,只是走过去的时候,需要在洞口上方手攀脚蹬。到了这里,我和摄影记者张雷才感到洞穴的未知与危险。唐三藏动作娴熟地为绳索找好两个锚点,先派高雁下去探最里面的洞穴,在她下降的过程中,同时为我们讲解绳索技术。不一会儿,对讲机中传来高雁的声音,原来这个深近20米的洞穴是个死胡同。唐三藏接着探索中间洞穴,下洞之后,他告诉我们,洞里面的水位很深,目测可能要没至胸口,估计正如徐霞客所描写的,与下面的洞相连。
听到洞穴长度有限,且水位过深,不便涉渡,我和张雷反而松了一口气。为了弥补我们不能用绳索下洞的遗憾,唐三藏在洞口十多米高的一棵树上挂好绳索,教我们练习了简单的上升与下降方法。一通手忙脚乱后,天色已黑了下来。夜色渐浓,回城的路上,大家还在兴奋地聊着刚才在下洞口旁橘子林中发现的一条烙铁头毒蛇。遥想当年,徐霞客同一僧一仆,靠着何等的热情,经历种种危险,走向大西南的一座座山峰,一个个洞穴。带着一天旅途中的疲惫,在如豆的灯光下,他还为我们留下那些详细生动的记述。
沿着徐霞客的足迹,代不乏人。张次辉和我聊起他的中学老师刘英,从1983年起,以57岁的年纪,花费10年时间寻访徐霞客游迹,整理上百万字的笔记。正当他准备注解全新的《徐霞客游记》时,因病于1993年底去世。在生前编订的薄薄一本《踏着徐霞客的足迹》后记中,他这样谈及自己的踏访:“谁给的任务?谁也没有给,纯粹是自讨苦吃。”激励更多怀着求知与好奇热忱的行者走上旅途,或许正是徐霞客留给后人最大的意义。
(参考书目:朱惠荣、李兴和译注:《徐霞客游记》;丁文江著:《徐霞客先生年谱》;黄继树主编:《文化城之魂:历代文化名人与桂林》;余国琨、刘英著:《桂林山水》;樊平编注:《古代古林山水风情散文百篇》。感谢黄继树、梁嗣辰、阿钢、郭过等人对采访的帮助) 徐霞客七星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