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黔:一线通滇,两岸皆苗
作者:薛芃渡桥北,又随溪西行半里,忽陇箐云蔽,复闻声如雷,余意又奇景至矣。透陇隙南顾,则路左一溪悬捣,万练飞空,溪上石如莲叶下复,中剜三门,水由叶上漫顶而下,如鲛绡万幅,横罩门外,直下者不可以丈数计,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厉,所谓“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俱不足以拟其壮也。盖余所见瀑布,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但从其上侧身下瞰,不免神悚。
——摘自《黔游日记》崇祯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记,为描述“白水瀑布”即黄果树瀑布文字
以大铁链维两崖,链数十条,铺板两重,其厚仅八寸,阔八尺余,望之飘渺,然践之则屹然不动,日过牛马千百群,皆负重而趋者。桥两旁,又高维铁链为栏,复以细链经纬为纹。两崖之端,各有石狮二座,高三四尺,栏链俱自狮口出。东西又各跨巨坊。其东者题曰“天堑云航”,督部朱公所标也;其西者题曰“天堑云航”,傅宗龙时为监军御史所标也。傅又竖穹碑,题曰“小葛桥”,谓诸葛武侯以铁为澜沧桥,数千百载,乃复有此,故云。余按,“渡澜沧,为他人”乃汉武故事,而澜沧亦无铁桥;铁桥故址在丽江,亦非诸葛所成者。桥两端碑刻祠宇甚盛,时暮雨大至,不及细观。
——摘自《黔游日记二》戊寅四月二十五日所记盘江铁索桥
贵州的晴天总是断断续续,无论是徐霞客来时的初春,还是我们来时的初冬,太阳出来也就是亮个相,一会儿又阴绵下来。“平明起,雨霏霏下”,徐霞客到达贵州境内的第二天,1638年(崇祯十一年)阴历三月二十八日,他在日记里记录下那天晨起的天气。在此之前的4天,刚过节气雨水,贵州的山里水气变得更重,常是夜里下雨,天明时雨就小了,然后雾气腾腾地迎来新的一天——“夜闻风雨声,抵晓则夙雨霏霏”。大约是这样还有些寒峭的时候,徐霞客开启了贵州的旅途。
在此之前,徐霞客已经在粤西,也就是现在的广西游历了一年多。大量岩洞和名胜的考察令他兴奋不已,可同伴静闻和尚的离去对身体也日渐衰微的徐霞客来说,是一记巨大的撞击,他不得不带着悲恸的情绪和静闻的遗骨独自上路,前往云南。经贵州入云南,成为他选择的道路。此时的徐霞客已52岁,至生命终点的倒数第三年。
离开粤西南丹州北郊的岜歹村,便是黔粤边界的无人之境。越过山界岭,徐霞客正式进入贵州的地界。在脊与峡之间斗转了多次,一片村坞出现在诸山岭中,四面皆高,他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疑问是:这村中的水流要从哪里流出?他在游记中写道,这个村子叫“由彝”。我们与徐霞客在贵州的相遇也从由彝村开始,所属黔南布依苗族自治州独山县。
11月下旬的这一天早晨,我们从贵阳赶到独山县。比起作为徐霞客贵州之行的起点,和抗战时期被称为“小上海”的贵州省第二公署驻地,如今独山被人讨论更多的两个焦点是曾经的贫困县和声势浩大却烂尾烂账的魔幻建筑。当地人说,近几年每有外地人来此,总要打听一下“水司楼”。然而,奇异的建筑不只是水司楼,只要开车在城里绕行一圈,便能看到不少仿古建筑,唐式的城门或晚近的高阁,初看与本地环境格格不入,多看到几座倒也见怪不怪了。
在独山县与贵州省文物保护研究中心的娄清、石斌等一行人碰面之后,我们起行继续往南走。他们正在进行新一轮的长江文物资源调查和丝绸之路南亚廊道调查,主要的调查对象是贵州现存古道和沿途文物。在这次调查统计之后,他们会将结果与云南、重庆、四川等省市的结果汇集起来,进行下一步以茶马古道为基础的西南古道研究。到了独山县这一站,《徐霞客游记》中的行进路线是他们重要的参考文献。
然而在现在的贵州省地图上,并没有由彝村,甚至在历代的地方志中,也查不到由彝这个地方。徐霞客究竟是从哪里进入贵州省的?由彝又是哪里?他走的是哪一条路?他走过的路现在还能找到多少?贵州省文保中心的工作人员希望通过调查,搞清楚这些问题。
我们先到了拉播村,根据当地村民的介绍,这里还存有一条北上往贵阳方向去的古道,再具体一点,是去下司的必经之路。
上司与下司,在《游记》中有所记录。上、下司合在一起,即丰宁司,徐霞客说这两处的土司都是杨氏兄弟,却互不和睦。上司的土司叫杨柚,能干,治理有方略,当地道路通畅,治安良好,盗贼收敛。可到了邻近的下司,土司是杨国贤,治理得却很混乱,治安很差,百姓都会剽掠抢劫,三里之内,无处不是贼窝。讽刺的是,他27日刚夸了上司治安不错,28日就在从下司去往上司的路上被四个持镖负弩的人挟持,好在抢劫未遂,也不知是下司的错还是上司的错。但这似乎是个不好的征兆,徐霞客在贵州境内的40多天,一路都不顺遂。
到独山之前,娄清一行就听说了拉播村这条无名的古道,一直有村民走,有两三公里长,公路修到了村口之后才被废弃,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再加上近年重视退耕还草,坡度30度以上的山坡都要求不再用作耕地,所以在山上种地越来越少,来往古道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在此之前,几乎没有研究人员找到过这条路。娄清告诉我,做古道的田野普查和研究是个很“新”的课题,很多留存的古道路段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还在频繁使用,尤其是在偏远的山区,人们每天都要行走在这些千百年来遗存的古迹上,因此也没有受到过多关注,它们是活着的文物。公路的全面贯通才使得古道逐渐被废弃,成为无人再走的遗迹。一旦没人行走,很快就会被山野的植物覆盖,路也就找不到了,这时它们就成了“死”的文物,要被特殊保护起来了。
我们在当地人的带领下,用砍刀简单清理了一下路口的杂草,露出石板,曲折而上,是一条翻山的路。贵州多山,黔南地区又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古道多是连接山与山的,路就修在两个山脊之间的山坳处,所谓翻山越岭,就是沿着山坳上上下下。
这条路是从南丹进入贵州境内之后唯一的一条通往下司的古道,按照《游记》上记载的路线,几乎可以判断,徐霞客走过这一段。“或许是明初贵州省大规模修路期间所修,也可能在更早唐宋茶马互市的时候,这条路就存在了,到明代又进行了进一步的加固。现在我们还不好判断这段路成形的具体时代。”娄清解释道。
拨开一路荆棘向上攀行,时常能看到石板上馒头大小的坑洼,便是马蹄印,这是古道的一个重要标志。马蹄印与车辙痕一样,走得多了,自然就形成了印迹,每匹马行到这里,都会踩着这个坑上行或下行,因为这是最稳固的踏脚之处。娄清说起前几日在另一处古道,见到一个40多厘米长的马蹄滑坑。“所谓老马识途就是这个意思,所有的马走到这里都会一出溜下来,所以就形成了很长的一道马蹄轨迹。”马蹄印是古道上常见的痕迹,也是考察历史的一个重要信息,“马蹄印的多少、深浅、长短,不仅说明道路的使用频率,也可以大致推测出马的品种、负重能力,进而推断出这条古道在历史上的位置”。
现代人找寻徐霞客的足迹是需要不停折返勘察的。以拉播村为基,往北是上、下司的方向,往南不远则是由彝的方向。比邻广西南丹有一个尧益村,住了三四十户人家,几乎都是布依族,村中仍有几处明清样式的土坯民居。原来,如今的尧益便是当年徐霞客来时的由彝,并不是后来改了地名,而是因为徐霞客一路走过的多是少数民族地区,汉话不通,只能零星做一点基础的交流,语言障碍是他在西南地区遇到的一大阻碍。辨析地名,他只能听音辨字,从吴语语音中找到和黔音地名最为接近的字来记述,因此,由彝即是尧益的近音字。在尧益村村口民宅的砖墙上,印着一句只属于这里的标语:“延徐霞客路,建大美尧益。”
从1638年3月27日进入贵州,到5月初九到达贵州的最后一站亦字孔驿,而后从滇黔交界的胜境关出贵州、至云南,徐霞客一共在贵州停留了43天。这是他第一次到达贵州境内,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之前的广西游历约有一年时间,之后的云南考察更是长达21个月,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状况的衰退,他或许还要在云南游走更久。
从广西到云南,贵州看似只是他的中转之地。自黔南入境,最北至平越卫(今福泉),转而南下,经贵阳府后一路直通云南,沿着与今天滇黔公路几乎一致的路径向南走。一路上他很少在一个地方逗留超过两天,也很少特意走岔路或小道,绕道别处去做特殊考察。这样长时间的仓促赶路在徐霞客一生的旅行中并不算多,因此《黔游日记》篇幅不长,只有完整的两章,再加上在云南期间折返到黄草坝(今兴义)几日,他在贵州一共49天。如此短暂而仓促的贵州之行,在徐霞客的晚年旅行过程中,依然是重要的一段,于贵州而言,这也是难得的明末记录。
早在《致陈继儒书》中,徐霞客就表达了探察贵州的想法:“弘祖将决策西游,从牂牁夜郎以极碉门铁桥之外。”牂牁即贵州西北旧镇,夜郎即秦汉时期西南少数民族国家夜郎。“其地皆豺嗥鼯啸、魑魅纵横之区,往返难以时计,死生不能自保”,徐霞客又接着向忘年交陈继儒写道,这是一场生死冒险的旅程。按照徐霞客的计划,他本可以不北上绕道贵州,直接从广西到云南,但他依然选择了现在的道路。在《滇游日记》中,他清楚地写道当时云南与广西之间有南、中、北三条路,南路不进贵州,但很可能会遇到交彝人,他担心安危;中路走的人也少,大家都不建议走这条,事实上他也是在路上等了很久也没遇到同伴;最终他选择了往北绕得最远的一条路。徐霞客深知北路也不安全,草寇、强盗不少,可没办法,这是最好的选择,再绕远就到湖南去了。
在明代的西南各省中,贵州有些特殊。明以前贵州的地盘分辖于四川、云南、湖广等省,直到1413年(永乐十一年),贵州布政司才建立,自此才有了贵州省,被记载的历史也远少于其他几省。贵州省真正的历史始于明初,由于当地的土司统治时间很长,即使布政司设立后,很多地方依然由几个大土司控制,比如在遵义一带的播州土司、贵阳一带的安氏土司。土司是可以世袭制的,需要得到朝廷的认可,但无需向朝廷交税,只是定期象征性地向朝廷进贡即可。在当时的西南地区,土司仍然是手握实权的地方官。
明末的贵州一片动荡,社会很不稳定。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荣誉院长张新民谙熟于贵州省历史,他指出有一个有趣的比较:王士性是早于徐霞客40年的另一位明末地理学家,他在万历年间到达贵州游历时,记“夜行不避道”,说明治安并没有那么糟糕;到了徐霞客的时代,仅仅是晚了几十年,他已经意识到了社会气氛的紧张。事实上,当时水西土司已经有叛乱的趋势,王士性笔下的安宁不复存在,徐霞客担心自己的安危合情合理,这也是他在贵州没有逗留太久的原因之一,因为他还有更要紧的使命:去云南将静闻和尚的遗骨带到鸡足山,以及进行长江源头考,他不能在贵州“恋战”太久。在他去世的17年之后,时间已经来到清初,顺治十五年,清军才派吴三桂率军镇压水西土司,直到康熙初年,贵州的土司动乱才得以终结。
徐学爱好者、重走霞客路的践行者刘瑞升还向我讲述了徐霞客另一重没有“恋战”贵州的原因:自从湘江遇险后,同伴静闻和尚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身负刀伤,体力也无法恢复如初。再加上他本身不善长途跋涉,这一路艰辛的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和承受力,进入广西后,很多地方他已不能亲自陪徐霞客前往,直到于南宁圆寂。“静闻和尚的离世其实也给徐霞客敲了一个警钟,他不得不为自己保存体力,坚持到目的地云南。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就这样,徐霞客肩负着两个人的使命匆匆过贵州,一路通滇。
张新民指出,当时贵州最重要的一条官道是从云南通往两湖的滇楚大道,基本上与现在的滇黔公路相吻合。从下司到贵阳府,徐霞客走了近半个月,这其中都匀到贵阳的一段日记几乎都是缺失的,每天只有几个字。学界对此有几种不同的看法:一是日记遗失;二是由于赶路艰辛,时常“无茅无饭而卧”,再加上刚入贵州就遭遇劫匪,情绪全无,便有几日没心思记录。如今大多数人倾向于日记遗失,但后面那些理由也全都是事实。
从贵阳府到安顺,徐霞客并没有完全沿着滇楚大道走,而是从青崖城绕道白云山才又回到大路。一来他要避开水西土司动乱的一带,二来他也想去白云山一看,这是黔地重要的佛教圣地。此外,当时贵州还有一条重要的道路“龙场九驿”,起点是贵阳西北万山丛中的龙场,途中有九个驿站,因而得名。这条路是明代贵州史上的一段佳话。修建者奢香夫人是一位彝族女首领,原本从贵阳往北有一条小路可到四川,但已经梗塞不通,奢香便在朱元璋的批准下,组织人力重修这条小路,一共修了560多里山路,建立了九驿,成为连通黔川滇的要道,可看作一条半官道。“从当时的交通来看,贵阳府往北直到汉中,往东接湖南,往南通往南宁,西边则是到达四川、云南的必经之地,因此贵阳在西南片区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大十字’的中心位置。”张新民补充道。直至今日,贵阳依然是西南地区的交通枢纽。
隘口
得知我们想去几处徐公当年走过的古道,几位学者和徐学爱好者都同时推荐了关索岭,这里本是滇楚官道上的一段,如今也保存得比较完好。
国栋是我们后半段旅途的向导。国姓,满族人,上世纪50年代末生人的他,8岁就跟随父母从家乡黑河来到贵州,从此他从一口标准的黑龙江东北话变成了地道的贵阳话。十几年前,国栋所在的工厂倒闭,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继续选择其他赚钱的营生,而是把精力都投进了自己热爱的旅行中,“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走走了”。2007年起,他开始行走贵州,逐渐扩散到全国和国外,不过他最熟悉的还是贵州省,徐霞客的贵州路也几乎不落地每点必至。十多年来,他写了2300多篇博客游记,网名“贵州游侠”,他自豪地说:“只要你想到贵州的哪个地方,翻翻我的游记,都能找到。”
我们一路开车从贵阳向西南进了安顺,关岭县辖属安顺,是一座宁静的山中小城,特殊的喀斯特地貌让城中建设围绕着几座笋尖一般的山包,像建在空中似的。在关岭,我们见到了当地文保部门的胡林军所长,他执意带我们走这条古道,因为如果只是自己走,会错过很多沿路的细节。
这一段路全长约5公里,东起灞陵桥,西至县城枣园路口,由东至西是徐霞客当年行走的方向,而我们是反方向走的。《黔游日记》中简略写了几句关索岭的历史,关索是关羽的儿子,跟随蜀国丞相诸葛亮南征,开辟蛮荒地区的道路而来到此地。后来人们就在这里修建了关索庙。关索在这里开辟了一条毛路,成为日后驿道的雏形,正式开辟为通滇驿道则是在元末明初之际。如果时空交错的话,我们或许会在山路中间的某一个点与徐公迎面相遇,他追随前人的足迹,我们追随他的足迹。
上山的路一路陡峭,石板路约有一米五到两米宽,基本上保留了驿道的原始模样,胡所长负责的保护工作主要是清理周边的杂草和其他植物。胡所长指着泛白的石板解释道,这是明显的植物长期覆盖的痕迹,始终没有日晒,剥除覆盖物后,石板的颜色就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了。半晌午上山,能清晰地听到县城里学校草场传来的嘈杂声,站在半山腰回头看去,整座小城尽收眼底,两座小山包凸立在城中。学校离我们不近,在好几公里开外,声音却回荡在山间成了小城生活的背景音,似乎无处听不到。
经过一道城门后,到达高处的关隘,越往山上学校的声音越模糊,直到被马铃声取代。马铃声清脆得跟冬日里仍郁郁葱葱的西南山林似的,没有一丝颓态。哪儿来的马铃声?我们顺着铃声找去,只看到两匹马在吃草,却没见牧马人,再抬头一看,正是已经荒废了的关索庙。如今庙宇早已不再,但门口的石碑和挨着关隘的地理位置表明,这里就是当年人们过关后祭拜关索的地方。走下山去,道路渐宽,宽的地方可有3米,可两匹马同时过,城门、马跑泉、哑泉、双泉寺(徐霞客时为观音阁,后修成双泉寺)一一都能与《黔游日记》对应,直至谷底看到坝陵河与现在横空架起的坝陵河大桥。
明末徐霞客到访的时候,关岭已是滇黔之路上的军事要地。元代贵州已修建了一些驿道,不过都是“过路之场,尚无驻跸之地”,也就是说,修的只是一条过路道,却没有办法以道路为中心形成聚集效应。到了万历年间,贵州巡抚郭子章撰写《黔记》,点名了明代贵州驿道的进步:“我朝因云南而从此借一线之路,以通往来。”张新民在接受采访时也强调,贵州建省,政治因素是首要的,明朝廷急需借贵州稳住云南边境,因此即便当时贵州仍是少数民族为主的落后地区,从经济上来说不能上供什么税收,甚至比不上江南一座城市,但贵州必须建立布政司以稳固西南,进而优先发展大道沿线。因此,王士性在《广志绎》里写道,这条路是“一线之路入滇,两岸皆苗”,关岭就是这一线重要的隘口,是一个千户所所在地。
有关明代贵州的个人记录,郭子章、王士性、徐霞客都是重要的人物,却侧重点各有不同。郭子章专注写贵州本地,王士性是宦游,更侧重记录人文社会的一面,徐霞客完全是个人行为的布衣之游,兴趣点则在自然地理上,而王士性和徐霞客又因遍访全国,与郭子章相比,境界又高了一层。王士性在写贵州的文字中提到过驿站的热闹,说从贵州往周边几个方向都有道路,每五六十里设有一个驿站,士夫商旅皆在山中行走,每年有上万人在各驿站之间穿行。这些信息是徐霞客没有提供的,因此要看明末的贵州,几份个人记述和徐霞客参考的《大明一统志》和地方志放在一起,才更鲜活。
在《广志绎》中,王士性还提出这样一个思考:从唐末到明代中叶,约千年时间,江南日趋繁荣,“正当全盛之日,未知何日转而黔、粤?”徐霞客到安庄卫时,也就是关岭所在地,已经隐隐感到社会气氛不对,他无暇顾及这些社会与经济的未来走向,简单记录了几句土司的传言便继续行山走水了。
但徐霞客一路的个人遭遇已足够让他心灰意冷,在贵州境内最严重的一次是在狗场堡担夫王贵的背叛,对徐霞客的打击堪比湘江遇盗。他在日记中写道,自从进了少数民族聚集区,就很谨慎,把几两金子藏在装盐的竹筒里,因为贵州缺盐,就可以拿盐当硬通货进行交易,可没想到在麻哈县王贵与他有些冲突,用板凳砸伤了他的脚,后来又在路上偷了他的钱财逃跑,徐霞客“徒有怅怅而已”,后被人接济,缓了过来。在贵州的最后几日,他又遇了劫难,钱物被旅店主人窃走,为找新的挑夫又耽误了5天,遭恶主索价刁难。他在贵州最后的时日里无奈感叹:“余以万里一身,脱其虎口,亦幸矣!”
古桥
找桥先找水。这一路找桥是颇费周折的事,如果没有“游侠”国栋的领路,想必很多桥我们都找不到,即使找到了水,大概率也会错过古桥。与如今桥与水的比例来看,古桥小得太过不起眼,而且不少都有残损或重修,年久不用,都藏在了芃芃杂草之下,很难发现。
修桥,也是明代贵州交通大发展的重要一环,天生桥、拱桥、索桥在当时的贵州都不少见。在《黔游日记》中,徐霞客共提及了40余座桥,贯穿在从下司到亦资孔这一路上。贵州不像广西和云南,这一路几乎没有水路交通,徐霞客全靠脚走。有研究者大概统计过他一路的行囊,其中书籍文献、文件是重要的一部分,他要随处查阅,前往贵州,盐也是必需品,再加上铺盖日用品,和静闻和尚的遗骨,他必须背着这些东西一路西行,偷不得懒。虽然没有走水路,但贵州水系丰富且复杂,小江小河很多,又有南、北盘江盘踞其间,全省境内没有平原覆盖,所以桥梁作为连通古道的唯一水上道路,在贵州变得非常重要。时至今日,贵州依然被称为“桥梁博物馆”,不仅因为古桥不少,更是因为现代化的跨山跨江大桥很多,且建造难度高,“全球十大高桥”中,贵州占了一半。
一个印象很深的画面是:我们驱车前往盘州去找一座软桥。所谓“软桥”,原本是用竹篾、草木编搭而成的,自然很不结实,到了徐霞客记录的时候,已经改成了石制桥,但名字仍保留“软桥”。这个地方至今仍叫软桥哨,“有巨石梁南北跨溪上,即所谓软桥也”徐霞客写道。顺着盘山公路一直向下来到河边,横架在盘江之上的一边是高耸的沪昆高速上的虎跳河大桥,一边是朱家河水库的大坝,软桥则一点儿也看不出“巨石”来,在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之下,软桥似乎只剩下“软”了。
桥为三孔石制,长约25米,高约10米,宽2米。旁边还保存了大约1公里的软桥哨古道,洪武年间,“调北征南”的傅友德将军就从这里进兵云南。软桥有趣的地方是,两端立了两座牌坊,是清道光年间修的,上面写着“波含丰洞”“日立朝阳”几个字。如今的软桥早已被废弃,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两个小时,不见一人踪影。
沿着徐霞客的路线,我们走了大约四五座桥、三四条古道。除了盘江考,徐霞客并没有在贵州做太过深入的地理考察,因此我们的踏访路线便是寻路。在几条古道上,我见到一些从未见过的指路牌,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个人为了积功德供的指路牌,即便到现在依然是贵州当地的习俗。碑刻、毛笔书写都是我能想象的,其中在关岭古道上见了一个最夸张的,碑不大,三四十厘米见方,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路名——往东是马刨井,往南是电视塔,西走御书楼,北至坝陵桥,还写了保佑爹娘长命百岁的祝福语,抬头“将军箭”间距不等,却也工整,落款时间2021年6月3日——一块崭新的指路牌。
在盘江铁桥附近,还见到了一处杀鸡礼佛的奇怪仪式场景,早已被凿下了佛身的塑像残壁上,沾着祭拜用留下的鸡毛,这应该是一场少数民族的祭祀仪式,却与佛教产生荒诞的关联。这些在我认知之外的祈祷活动让我记得非常深刻,甚至超过了某些形制类似桥路的记忆,它们带着很强烈的原始信仰感,却也某种程度上透露着欠发达的社会现状,构成了古老传统与现代生活的奇妙连接。
徐霞客来到贵州,以先进的科学地理考察为初衷,遇到少数民族的诸多传统习俗,或许也会有类似的感慨和冲击。徐霞客追随自然的脚步,我们追随他的脚步,一代一代对徐霞客感兴趣的人、立志要成为旅行者的人,或许都会找一段徐公曾走过的路去重走,找到精神上的引领。还记得初到尧益时,娄清和石斌带着我们去找一个洞,是《黔游日记》中徐霞客提到的第一个洞:“然由彝村南石壁下,有洞东向,细流自畦中淙淙入,透山西而去。”仅此一句话,没有其他信息,我们在附近反复寻找,确认方向坐标,在看到第二个无名洞时几乎可以确定,第三个疑似的洞又出现了,依旧没有确凿答案。就这样,只要徐霞客走过的山山水水还在,现代人与他的关联就始终存在,然而古道与古桥,却不是一直存在,走的人少了,路就不再是路了。
(感谢赵竹对本文采访的帮助)
徐霞客在贵州走过的几处驿道古桥
大狗场古道
大狗场古道在现在的大狗场村,位于贵阳市与安顺市中间,现属安顺市。这条古道保存得非常完好,近2公里长,没有中断。古道上大多还是毛石,几乎没有现代痕迹,沿途古树相随,走出即是开阔的草地。
大狗场,也是徐霞客的伤心地,在这里他被随行仆人偷了钱财。刚到狗场堡村(分大狗场与小狗场)时,徐霞客想进村投宿,村里人不接纳,往邻近处再走,进村敲门,村里人都“闭户遁去”。最后他只能找了一间茅屋,“卧处与猪畜同秽”。
驼背关古道
《徐霞客游记》中对这一段路的记述是这样的:循麓西上,半里,逾坳,则顾仆与苗夫犹待于此。其坳当西界蜿蜒屏列之中,脊不甚高,而石骨棱棱,两旁骈峙甚逼。过隘,西下坞中洼,其西复有坳环属,盖南北夹起危峰,而东西又两脊如属垣。洼中有小水,牧者浸牛满其中。度洼半里,又逾脊西下约一里,有岐直下西坞者,通平坝南上之道;循岭北越岭角者,为往平坝道。
这一段古道在平坝卫,现在安顺市的平坝区。根据贵州旅行者国栋的介绍,附近仍存有一块清乾隆年间的修路碑,古道宽约1~1.5米,走出这段路,山垭口的远方有一座寿桃状的独山,村民叫作“秤砣山”。
关岭古道
这一段古道全长约5公里,东起坝陵桥(古称灞陵桥),西止关岭县城枣园路口,由东至西正是徐霞客当年行走的方向。《黔游日记》中简略写了几句关索岭的历史。关索是关羽的儿子,跟随蜀国丞相诸葛亮南征,开辟蛮荒地区的道路而来到此地。后来人们就在这里修建了关索庙。到了明代,关索岭成为重要的军事要地,清康熙时被誉为“滇黔锁钥”,并设有御书楼。如今,这条古道还在使用,路上偶尔能见到附近村中的老人上山采药,或是步行翻山去县城。
深河桥
深河桥位于黔南独山县麻万镇北35公里处,是《黔游日记》中记录的第二座单孔石拱桥,横跨在深河之上,故名“深河桥”。在《黔游日记》中,所记单孔石拱桥数量最多,其中称为“小石梁”“小石桥”“小桥”“巨石梁”的单孔石拱桥就有20多座。
徐霞客在从独山前往都匀的路上途经此桥,他写道:“出独山州北门,有涧自东谷走深崖中,两崖石壁甚逼,涧嵌其间甚深。架石梁其上,为深河桥。”该桥始建于明代,具体年代不详。清康熙八年(1669)重建,1926年改为公路桥。深水桥的出名倒不太是因为徐霞客,而是因为在抗战中发挥的决定性作用。
太子桥
又名“太慈桥”,坐落在贵阳南明区,桥下流过的是南明河的支流小车河。如今这座桥依然在使用,所在区域也是市井气很浓的热闹地带,旁边就是菜市场。这座桥的建造传说与建文帝朱允炆有关,是他落难至贵州所修,因此人们也把这座桥叫“太子桥”。实际上,该桥于明弘治十八年(1505)由太监杨贤建造,是座单孔大石桥,长7米余,宽约4米。
花仡佬桥
该桥位于贵阳市花溪区,南北向横跨花仡佬河,故而得名。花仡佬桥始建于明成化三年(1467),为宣慰宋昂倡导建造,是一座壮观的九孔石拱桥。徐霞客写道:“稍折而东,则大溪自西南峡中来,至此东转,抵东峰下,乃折而北去。有九巩巨石梁,南北架溪上,是为华仡佬桥。”过桥之后,徐霞客便在桥南铺肆中简单用餐后离去。现在已无最早的花仡佬桥,已经改建了新的花溪大桥。
青崖桥
青崖桥在如今的青岩古镇北门外,“青崖桥”即“青岩桥”,是一座三孔连拱石拱桥。“有溪自西北峡中出,至此东转,石梁跨之,是为青崖桥。”徐霞客写道。青崖桥的特点是桥拱拱券的厚度很薄,拱顶至桥面面层也很薄,这种薄拱技术不仅体现出明代的造桥技术高超,而且节约造桥成本。
盘江铁桥
盘江铁桥位于晴隆县城东20公里的北盘江河谷。这是《黔游日记》中徐霞客着墨最多的一座桥梁,写了一千余字,也是其中唯一的一座铁索桥。该桥也是贵州见于文献中最早的铁索桥,明崇祯元年(1628)由布政司右参政、监军朱家民主持修建,至崇祯三年(1630)告竣,当时修建此桥参考了云南澜沧江铁索桥的形制结构。徐霞客途经此处时,这座铁索桥才启用8年,横跨在北盘江之上,非常气派。
中国的铁索桥源于四川、云南、西藏三省区,在元明清时颇为盛行,并扩散到相邻国家。索桥的技术是羌族等少数民族所创,传到中原后进行了技术改良。铁索桥是一种柔性的可变锁扣结构。盘江铁桥全长42米,桥墩高30米,以铁链为索固定在两岸的石窟中。在徐霞客之后的数百年中,铁桥经历了数次重修。滇黔公路建成后,古老的铁索桥被改为公路桥。1940年,铁索桥被日军炸毁,次年美军在旁边几十米处修建了一座新的钢梁吊桥,如今到盘江铁桥所在的位置,看到的便是这座钢梁吊桥,曾经的铁索桥桥墩只能隐隐约约地现于水面之下。
(参考文献:《徐霞客〈黔游日记〉中的桥文化》,娄清文,载于《贵州文史丛刊》2002年第三期;《中国桥梁史纲》,项海帆、潘洪萱、张圣城、范立础编著,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徐霞客水西土司贵阳古道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