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镇戏剧节:一场戏剧青年的入场竞赛
作者:安妮10月11日,距离第八届乌镇戏剧节开幕还有四天,汤杙和她的剧组成员以青年竞演单元参赛选手的身份抵达乌镇。他们的舞蹈剧场作品《趁生命气息逗留》从今年的570部报名剧目中脱颖而出,与另外17个入围剧组一起,来到了竞赛现场。
戏剧圈习惯把这场比赛称作“青赛”。在总监制黄磊看来,青赛是乌镇戏剧节的“核心和灵魂”。“刚开始策划戏剧节的时候,我们其实没想做这么大规模,计划就是一个面向青年人的戏剧竞赛。”
事实上,在全球范围内,各大国际戏剧节在拼主单元(邀约剧目)含金量之余,都或多或少地设置了更能展现自身特色的板块。比如,与法国阿维尼翁IN戏剧节同期举办的阿维尼翁OFF戏剧节呈现出的狂欢与度假气质,或者英国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Fringe单元承载的交流与交易属性,都为本质是戏剧展演的大型活动真正增添了“节日”氛围。
“戏剧节里面有个青年人的戏剧竞赛,乌镇是头一份儿,而且还有奖金,年轻的戏剧人都可以在这儿展现自己,赢取机会。”青赛设置的最高奖是小镇奖—最佳剧目奖,奖金20万元。“我们算过,2013年第一届乌镇戏剧节举办的时候,能做一个小剧场戏剧的钱大概就是20万元,这笔钱可以作为启动资金,帮助艺术家继续创作下去。”一张进入戏剧行业的门票
“大奖有20万耶!”来自广州的参赛者米立是第二次入围青赛,过去几年里,他和朋友们成立了非职业小剧团,常在广州当地演出,甚至出省巡演。“因为乌镇戏剧节很有影响力,我们参加了青赛就会被关注,作品能有更多演出机会。大家再看你的时候,就不会觉得你只是个爱好者,而是把你当作‘戏剧人’了。”
今年是李博出任青赛初评委的第五年,在他看来,青赛为年轻人提供了国内少有的专业平台,从舞台技术到表导演能力,参赛者能学到很多东西。“青赛规定报名年龄上限是35岁,说实话,这个年纪拿不到什么资源。你平时就在学校里排戏,最多在本地的小剧场演出,偶尔巡演也很难接触到当地从业者。但在乌镇,你可以遇到整个华语地区优秀的创作者,跟他们比拼。大家住在一块儿,能随时交流,交到朋友。”
与一切比赛一样,每年的青赛都有一个命题,它由毫不相关的三个词组成,今年的题目是“树、面包、过去”。黄磊告诉我,这样的命题方式首先可以防止选手直接拿过往的作品参赛,同时,因为词之间没有关联,非常考验年轻人的想象力。“命题是瞎命的。我、孟京辉、赖声川,每人说一个词,没有任何预设,我们就是要让它莫名其妙。”青赛在5月发布命题,参赛者通常有大约三个月时间进行创作及准备报名资料。比赛规定剧组最多5人,演出时长不超过30分钟,除组委会提供的简单桌椅外不能使用其他道具。
青赛命题公布的时候,汤杙即将从中央戏剧学院舞剧表演专业本科毕业。用一部独立完成的舞蹈剧场作品来对5年的专业学习进行一次总结和告别,是她的愿望。“遇到青赛是个巧合,它似乎在提醒我:是时候了。我看到今年的三个词,马上联想到‘生命力’,可能跟专业相关,舞蹈本来就是关于生命的艺术。”
汤杙的剧组成员都来自中戏的不同专业,这群年轻人将科幻主题与生命力联系在一起,做出了一个“小学生作文里经常出现的假设”:如果你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你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在他们的想象中,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可能处在某种力量的控制之下。生命即将消散之际,他看到光、读到数据,身体已经机械化了,一些部位甚至被替换掉,像电子游戏里的义肢,思维也受到操控。这部半小时的舞蹈剧场作品充满未来感,简单的灯光营造出荒芜的末世气氛,年轻的舞者看起来像个机器人,身体里残存的生命气息与逐步僵化的躯体对抗。“我们不是‘礼赞’生命,而是激起每个人的回忆,让剧场里的人感受生命的能量。”
9月1日上午,青赛公布了本届入围名单,汤杙还没看到官方信息,微信聊天窗口就涌入了大量道贺的话。“入围了当然开心呀,能有观众了!而且,就算不进决赛,我们也能演三场呢。”
入围团队陆续办理签到手续并领取材料,随后住进西栅景区内的青赛宿舍,准备开启半个月的乌镇生活。兴奋感很快就被紧张的比赛气氛冲淡了。汤杙跟其他选手打招呼,彼此简单自我介绍。“每个人都特别友好、特别热情、特别有杀气。”
青赛剧目的演出场地蚌湾剧场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建筑,位于西栅西市河南岸,剧场不大,观众席三面环绕舞台,可拆卸的台阶上铺满地垫,满打满算能挤200多名观众。
从第一次踏进蚌湾剧场开始,选手们就必须进入备赛状态:抽签决定出场顺序及演出日期、分时段进行剧目排练、依次进剧场做技术调试,此外,组委会也为青赛选手准备了部分特邀剧目戏票和大师工作坊的名额,让他们在休息时间也能享受戏剧节。“环境是完全陌生的,一切都得随机应变,我们原本都觉得准备好了,但到了现场发现时间根本不够用。”汤杙说。
2019年第七届乌镇戏剧节的闭幕式上,刘添祺凭借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鸡兔同笼》斩获青赛最佳剧目奖。一夜之间,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变成了戏剧圈炙手可热的新锐创作者,并作为嘉宾参加爱奇艺出品的戏剧人生产生活真人秀《戏剧新生活》,走进了更广阔的大众视野。
刘添祺毕业于天津工业大学表演与文化管理专业,在表演机构当过老师,在横店跑过龙套。2019年初,快吃不上饭的时候,好友建议他试试青赛,“就算不得奖,也能白吃几天”。
怀揣朴素的愿望,刘添祺创作了《鸡兔同笼》。故事发生在一座监狱里,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在探监过程中向父亲求教数学题中经典的鸡兔同笼问题,并在言语间透露母亲另有新欢,自己将随其移居美国。没人知道父亲因什么原因入狱,或是女儿为什么决定在临行前去找他,整个作品如同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让观众对舞台之外的一家人充满好奇却无从接近。《鸡兔同笼》用纯戏剧的手法克制动人地演绎了一幕电影般的生活片段,刘添祺因此被网友称作“故事天才”。这部短剧后来也出现在《戏剧新生活》的节目里。
在刘添祺的理解里,天才是不用思考的。但他总在提醒自己,“要靠反复思考、不断训练才能创作出好故事”。本届乌镇戏剧节,同样是自编自导自演,刘添祺带着作品《巴西brazil》登上了特邀剧目的舞台。因为综艺的影响力,散场后有粉丝等在门口找他签名、合影,走在路上,也有人认出他、喊他的名字、说喜欢他的戏。
刘添祺对短时间内的成名非常警惕。“我上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告诉我,演艺这行很容易有人喜欢你,那时候如果你脑子热就会出错。观众喜欢的是故事、角色,观众给你掌声是因为你的工作完成得还不错。但如果有一天我写不出好故事了,我就什么也不是,我得凭手艺活着。”他说的手艺,指的是方法。刘添祺的爷爷是工程师,“从他身上我学到方法的意义。他把事情安排得很好,从不发脾气,遇到问题总有最优解,因为他有一套面对世界的方法”。
从结果来看,刘添祺的方法确实奏效,他用舞台讲好了故事。在创作过程中,他不急于先搭结构,而是从故事原点出发,在生活中捡拾素材,等素材积累足够多了,才开始动笔。“其实我们都活在天才的影子里,你想到的故事早就有人做过了,所以只能尽可能去讲好它,得练。我觉得导演应该像大厨一样,不管什么素材,脑子一拼好,直接起勺,唰地一下就能端上桌。这是真的会手艺了。”
创作之外,刘添祺现阶段的人生好像也是个多种方法的聚合体。“现在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其实你不觉得吗?浪费时间也应该是一个生命单元,有些时间是必须要被浪费掉的。比如对我来说,从事戏剧是因为我发觉它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青赛得奖之后,刘添祺收到了大量创作和演出邀约,那笔小剧场戏剧的启动资金似乎也不必用在排戏上了。“20万元,税后17万元,我和搭档每人一半,用来生活。”
10月23日上午10点,蚌湾剧场门口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排队等待现场票的观众,为的是当天下午的青赛决赛。作为最终入围的6个剧目之一,汤杙剧组将迎来戏剧节的最后一场演出。在此前有观众投票的两轮演出中,《趁生命气息逗留》分别获得64.65%和81.18%的支持率,这让汤杙对决赛挺有信心。“来到乌镇以后,我们每场都有小调整,变得越来越好,而且观众很包容,大家都受到了鼓励。”
决赛这天,李博终于结束了连续多日的紧张工作,他习惯在初赛结束后复盘当届作品。“今年的剧目明显比较压抑。当初看录像的时候,我就觉得今年调子比较灰。就说蚌湾的18部戏,关注边缘群体的、孩子丢了找孩子的、讲抑郁症的、探讨职业焦虑的、关于生命的,还有说自杀的。”作为前辈,他对当下青年戏剧人的状态感到担忧。乌镇戏剧节2020年的停办和此消彼长的疫情可能对他们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年轻创作者(的作品)其实反而更聚焦现在的社会和真实生活,我希望(疫情的)大环境好转之后,能看到更多欢快的、释放想象力的戏。”
在出任评委之前,李博曾以选手身份连续三届参加青赛,都入选了三甲,但没有得过大奖。他记得,2013年第一届乌镇戏剧节闭幕式,很多人把他当作种子选手。“当时已经进前三了,颁奖前,好几家媒体押我能拿(大奖),在我身上挂满了收音用的‘小蜜蜂’,我也很激动。结果特别残酷,一公布,不是我,他们马上把设备都摘了,赶着去采访冠军。”
2016年,李博进入初评委组,之后开始以演员、编剧、导演等身份活跃在剧场创作领域,合作导演包括乌镇戏剧节发起人之一的赖声川。“青赛很公平,它把年轻人入行需要的条件都推到(参赛者)面前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接得住。”
李博观察到,每年都有年轻人研究往届的作品,分析评委喜欢的类型,于是,报名剧目中不乏套路化的“冲奖戏”。“某年有肢体剧得奖,来年我们就会收到一堆同类作品。今年校园霸凌题材获得关注,明年总有一批走残酷青春路线的。这样就违背青赛的初衷了。”
纵观八届青赛,最后摘奖的剧目都很不同,新一届的参赛者想找到规律并不容易。“其实有的。”刘添祺说,“不用考虑评委和观众喜欢什么,重要的是和朋友一起,扎扎实实地讲你们想讲的东西。”
大概是由于李博说的“调子比较灰”,今年的闭幕式开始前,观赛经验丰富的观众纷纷预测最佳剧目奖会像2018年一样空缺。然而,组委会开出“双黄”,把最高奖颁给了两部均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剧社作品。它们都用反常规的叙事方式探讨当下,终评委在给获奖剧目之一《公主与殉情》的评语中写道:“代表‘现代观众’,谢谢你们。”
汤杙的作品没有得奖,他们带着眼泪、感激和不甘度过了在乌镇的最后夜晚。戏剧节之后,汤杙将回到中戏,继续自己的研究生生涯,我们没有再做更多交谈。大约几年后,这个“在老家跳广场舞都要领舞”的年轻人会与她挚爱的舞蹈一起,重返青赛舞台。
——专访乌镇戏剧节总监制、青年竞演终评委黄磊
三联生活周刊:乌镇戏剧节来到第八届,小桥流水的古镇风光对于戏剧观众来说恐怕不再像头几年那么新鲜了,今年甚至没有国际剧目的现场演出。你认为今后乌镇戏剧节的核心吸引力是什么?
黄磊:跟日常生活很不一样的生命体验。
在乌镇戏剧节,你其实是被关在一个密闭环境中,都市里能让你浪费时间的事儿很自然地就没有了。首先不堵车了,你想咱们在北京,一天在路上耗8小时很正常;其次,你不需要跟人瞎社交,我们的演出很密集,你可以跟一切你不想理的人说“对不起我在看戏”,对方心领神会;第三,乌镇戏剧节给人一种时空上的错觉,因为当沉浸在戏剧里,总能度过漫长的时间。比如今年的开幕大戏《红与黑》,孟京辉导演的,三个多小时,你跟着于连、德·瑞纳夫人度过了一生,但抬头出门,发现才晚上10点多。
我觉得乌镇戏剧节本身就是一部超长的戏剧作品,到闭幕那天,今年的戏才落幕。每年戏剧节结束后,我都会在乌镇多待一天。那一天特别安静,但是我心里很充实,过去10天发生的事儿在眼前闪过。这个戏剧节真的让很多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自己也是。
三联生活周刊: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
黄磊:对。不仅是年轻观众,更重要的是年轻创作者。
我特别骄傲,今天戏剧行业里很多创作者都是在乌镇戏剧节崭露头角,然后被观众熟知的。我一直说青年竞演单元是乌镇戏剧节的核心和灵魂,它是一个平台,就像一所学校一样,年轻艺术家从这里毕业,走上更广阔的创作道路。你看每年参加青赛的人,哪怕没得奖,他们也会得到鼓励,不断地创作,几年后再回到乌镇,他们的作品可能已经是特邀剧目了。今年我们的“特邀”里面,《霹雳》《图多盖洛与斯派克》,还有从综艺节目《戏剧新生活》里走出来的几个戏,都是往届青赛选手创作的。
三联生活周刊:抛开年龄,在你看来,青年创作者迈向下一个阶段的标志是什么?换句话说,什么时候他们可以被称为“成熟的剧场艺术家”?
黄磊: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觉得年轻人在技术上可能还跟成熟艺术家有差距,毕竟经验不够,得积累。我说的技术不单是舞台技术、创作技巧,更深层的是创意美学,有没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我经常跟孟京辉导演聊,孟导说他们那个时代对创作者真的挺好,提供了很多空间,那么我们享受了某种红利,就应该为后面的年轻人创造机会,这是责任。所以年轻创作者要想更进一步,他自己首先要有主观上的努力,外化出来的一个标志其实是所谓的影响力,最直观的就是戏票卖得好不好。
三联生活周刊:戏剧这种媒介形式决定了它是小众艺术,因为现场性。包括乌镇戏剧节、综艺节目在内,这些年你做了很多把戏剧推向大众的尝试,相伴而来的是“拿戏剧挣钱”的争议。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黄磊:你不能否认,时代在变化,戏剧正在走向大众。
戏剧挣钱吗?不可能挣钱。我们演《暗恋桃花源》,贵的票1000多块钱,一票难求,乍一看好像很赚,但是这个戏很特殊,有我,有孙莉、何炅,还是赖声川导演的经典剧目,它的影响力在那儿,大多数戏是卖不到这个量的。戏剧很难有影视那样的赞助,舞台上植入广告也不可能,不是说我们搞戏剧的多么清高,好像容不得商业化侵入,你站在商家的角度去想,一部戏撑死了才几个人看?给你投钱效率太低了。
综艺是我们尝试的一种方式。《戏剧新生活》里的嘉宾都是平常大家看不见但是在戏剧圈很活跃的戏剧人,他们在各自的城市生存,没什么后台,我们把他们推到观众面前,让大家知道,哦,还有人选择这样的人生。我觉得“大众化”不一定是让戏剧真的像影视那样普及,也做不到,对现代观众来说,看戏确实是奢侈的,要花钱、花时间。我们做的更像是开放一个窗口。到过乌镇、看过《戏剧新生活》的观众可能某一天会发现自己家附近有个剧场在演话剧,心想,“我还没到现场真正去看过戏呢”,于是花50块钱进去看戏。对于创作者来说,这50块钱就是一顿盒饭,说明他可以凭手艺生存下去。如果能有更多的50块钱,他就能不断地坚持创作。 乌镇戏剧节鸡兔同笼中国电视剧艺术戏剧爱情电影智利电影剧场乌镇都市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