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险流量
作者:杨璐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的是他的短板。2021年8月16日,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检察院经依法审查,对犯罪嫌疑人吴亦凡以涉嫌强奸罪批准逮捕。在此之前,吴亦凡及其工作室的社交媒体账号都被注销,粉丝群被解散了133个,禁言和永久关闭账号503个,优酷、爱奇艺、腾讯下架他的所有作品,全网处理有他参演的短视频190万条。
他将被娱乐圈的喧嚣和新的流量所淹没,被彻底遗忘,仿佛不曾在这流光溢彩的名利场上存在过。
这个结局肯定是他在2014年回国发展时没有想到的。那时,他虽然还是中国娱乐圈里的陌生面孔,可因为出道于韩国男团,在国内已经拥有为数不少的粉丝,他的外形特质也让人看到了锦绣前程的可能性。有当时接触过吴亦凡的业内人士告诉本刊,吴亦凡身高187厘米,肩宽头小,身材接近模特。即便没有被娱乐工业加工的偶像光环,站在现实中,他的外形也是出色的。“吴亦凡刚回国时,在工作场合碰见一个京圈里非常知名的文化人,他走过来打招呼,问吴亦凡是谁家的儿子,长得这么好。”
“别人家的儿子”吴亦凡能讲汉语、粤语、英语和韩语,会打篮球,在韩国知名的造星工厂SM公司做练习生,这些素质在当时的娱乐圈比较独特,有可能被打造成一个Super Idol。吴亦凡早期的事业规划也能看出企图心,他拍电影而不是电视剧,不仅拍国内导演的电影,还参演了吕克·贝松执导的《星际特工:千星之城》。吴亦凡的身材条件用在了时尚领域,2016年伦敦时装周期间,他客串模特为Burberry走秀。连从小打篮球的经历也没有浪费,他是参加NBA名人赛的第一个华人明星。他还学习了赛车,后来成为保时捷签约的明星赛车手。但是他高开低走。
随着在中国的业务开展,吴亦凡一直伴随着观众对他业务能力的质疑:演戏获得第八届金扫帚奖最令人失望男演员提名;跟周华健合唱《刀剑如梦》被称为对吴亦凡唱功的公开处刑。标志性的说唱领域也没守住,吴亦凡曾经担任过《中国有嘻哈》的制作人,创造的“skr”“你有free style吗”迅速成为网络热梗,可他因为水平不如参赛选手,曾经引发虎扑用户跟其粉丝的口水战。这些倒是没有影响到吴亦凡的星途,从2016年开始他连续5年收入登上福布斯名人榜的前10位。2019年,吴亦凡接拍电视剧《青簪行》,原著讲的是一个大女主的故事,拍成电视剧却硬是加入一个男顶流,这引发了男女主角的粉丝在网络上争番位,闹到央视点名批评。
从商业角度看,供给质量与价格并不相称,只是因为吴亦凡是一种新型艺人——流量明星。过去,市场为艺人的作品买单,现在,流量变现才是行走于娱乐圈的通行证。吴亦凡在微博账户被注销前拥有超过5000万粉丝,对他的支持力惊人。2018年吴亦凡推出新专辑,粉丝们为他集资超过百万,在iTunes里把他的歌刷到了四个榜单第一,其中专辑主打歌一天的销售量就高达1400万,排在第二的是Lady Gaga,销量只有寥寥几千。
吴亦凡从回国到堕落,正是移动互联网高歌猛进,全社会兴起流量崇拜的时期。他是这股风潮里的一个代表,因为他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提供的又是大众娱乐消费品,错位和荒诞一目了然。中国的特别之处在于,音乐行业早已衰落,流量明星的主要工作和财富来源在影视剧和综艺里,内容生产有特定规律,流量逻辑行不通,反而破坏了生态。
就像吴亦凡一样,很多流量明星在行业里的人看来不会演戏。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编剧工作委员会副会长、编剧汪海林说:“比如说台词是演员的基本功,流量明星拿不下来,只能靠别人配音,还有导演在现场手把手教流量明星怎么说怎么演的现象。如果是一个职业演员,有自己的创作,导演不满意演员可以再来一个,这种手把手的行为属于当众打脸。流量明星连这是一件丢人的事都不懂,他们虽然在演电视剧,却没有入行。”
这些“没入行”的流量明星却改变了行业规则。严从华曾经策划制作过《人间正道是沧桑》《觉醒年代》《康熙微服私访记》《汉武大帝》等经典影视作品。他说:“从前大家一门心思抓创作,现在都被平台和明星绑架了。要想找一线明星拍戏,经纪人不关心这个剧本角色好不好,艺人能不能胜任,对今后发展有没有帮助,他们只问对手演员是谁,钱给多少,艺人名字排第几。80%的经纪人看不懂剧本,流量演员也不会看剧本。明星还可以挑演员、挑导演,本来这部戏可能要拍100天,他只给你60天,每天10小时带妆,剧组只能赶工,这样拍出来的戏就是不好看。”
即便是不合理的要求,导演和制片人也要听明星的。严从华说:“明星到时间就走人,场景问题、其他演员档期的问题,他都不考虑。你不得不去求他给你拍完,所以要顺着明星,让他能配合完成拍摄计划。有些明星就算是不好合作、不敬业,你也不得不用,因为他们有流量,播出平台指定要有他们,你不用,其他人还用呢。”严从华是中国资深的影视制作人之一,多年来跟很多著名表演艺术家合作过,他说:“以前好的导演和演员来剧组都是自己背着包就来了,现在明星不是这样的,出去工作要雇好多保镖,走哪儿都是一群人,造成大家就跟着围观和拍照。拍戏本来一个助理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他要带好几个助理,有的明星最多能带12个助理,剧组就要安排更多的房间、更多的车。”
对流量明星的追捧甚至超越了业务范畴。资深影视行业从业者张强(化名)说:“影视圈很小,相对比较透明。哪个艺人有劣迹或者其他什么问题,我们大概都知道。有些人为了用流量明星,真的会赌,赌在项目期间不会出事。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比如被拍到、感情纠葛等等,参与项目的所有人都是利益共同体,大家会帮忙把事情压一压。吴亦凡能红到今天,背后肯定有人帮过他。反过来讲,吴亦凡现在被逮捕,除了他自己的问题,跟周围环境的纵容也有关系。”
吴亦凡的粉丝自称“梅格妮”,来自于吴亦凡对粉丝们讲的一句话:“喜欢你,每个你。”但并不是所有年轻漂亮的艺人都是流量明星。本刊记者曾经跟几个经纪人把现在活跃的年轻艺人分了类,总结下来,他们把有受到认可作品的艺人称为演员,没有受到认可的作品却很知名的艺人称为流量明星。没作品还能在娱乐圈有巨大的存在感,因为追星的逻辑变了。传统追星的乐趣在于被艺人的才华和艺术创作所打动,可现在,追星是一种参与感,乐趣来自于粉丝通过花钱或者刷数据,支持一个素人变成明星,或者让一个艺人成为顶流。
两种追星逻辑的区别非常大,两年前某新消费品牌官宣一位年轻男明星A为代言人,为了吸引粉丝互动还开发了周边产品,可上线之后反映平平。品牌方后来更换成一位有代表性的流量明星B,效果明显。因为A的粉丝来自于对他作品的欣赏,是一种消费行为;B的粉丝参与了把他推上顶流的过程,冲销量、证明自己的偶像能带货本身,就是追星的一部分。
B粉丝的逻辑被称作饭圈文化,它来自于韩国。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韩国出现了Melon、Naver等音乐App,粉丝们会在上面为偶像刷榜,这个指标是专辑受欢迎程度的一个依据。它在中国的开端正是因为韩国男团EXO成员吴亦凡、鹿晗、黄子韬和张艺兴回国。中国的特别之处是移动互联网高度发达,产品经理们擅长设计增加用户黏度和活跃度、裂变拉新的产品,用这些逻辑设计的各种App和小工具成了中国饭圈的基础设施,让这种文化兴旺发达。比如,2014年,新浪微博发布了明星势力榜,这是一个评价明星微博热度的榜单,由阅读人数、互动数、社会影响力、爱慕值、正能量五项数据组成,其中留给粉丝们动手左右结果的空间非常大,阅读人数、互动数可以刷数据,爱慕值则是真金白银的投入,要送虚拟鲜花。
于是,粉丝们每天像上班一样给“哥哥”做数据、买代言冲销量,“哥哥”的成就里就有粉丝们的青春时光和真金白银的付出。高度捆绑之下,否定“哥哥”就是否定粉丝们的行为,这是让人接受不了的,一部分极端的粉丝走向了网络暴力。
粉圈文化跟移动互联网的结合,还让粉丝群体形成了组织。过去,无论线下歌迷会还是PC端的论坛,粉丝们是因为兴趣聚集起来的松散关系。现在,为了偶像能在各种比拼中数据领先,就相当于要进行数据的大生产,依靠个人效率低,而通过移动互联网,粉丝们形成了有分工的组织,后援会、粉丝站、微信群、QQ群等。
加入粉丝组织是需要门槛的,特别是跟流量明星经纪公司有互动的后援会。丽丽(化名)是某流量明星后援会的成员,她说:“饭圈现在很乱,申请加入的人不知道是真粉丝还是披皮黑。披皮黑就是打着喜欢这个偶像的旗号,其实是黑粉。每一家招新时都要甄别,有的是要看申请人的超话等级,因为必须频繁地在明星超话里发帖、转评赞,等级才能上去,说明是真喜欢;有的是要看申请人的微博里有没有特别喜欢这个偶像的表现,就是含有这个偶像的内容量要高。另外,后援会是要做事的,有做视频、美术等特长,有工作经验都是加分项。”
丽丽最开始自学了短视频的制作,然后去偶像官方账户找素材进行二次创作,发在自己的微博上。为了做好偶像的宣传,她还要琢磨如何把视频做得更好,然后她拿这个账户申请加入后援会。第一次没通过,又努力了半个月才“领了粉籍”。粉丝组织里还有分工,比如前线组、文案组、数据组、控评组等等。术业专攻,文案组出文案,美工组出图片和海报,丽丽所在的运营组则是几个人按时段值班,结合文案、图片、海报发艺人的宣传信息,维护粉丝和收集反馈。粉丝组织里分层级,每个小组有组长,所有组长听会长指挥,会长是粉丝后援会与偶像经纪公司的对接人。“会长必须要有头脑,因为要维持好粉圈的环境。如果粉丝有什么需求或者不满意见,她要知道怎么跟经纪公司沟通。她的组织能力和策划能力也要受到粉丝们的认可。”丽丽说。
这种追星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经纪公司不给粉丝们发工资,偶像也不会组织核心粉丝搞联谊,饭圈女孩领到的任务不用签合同,没有KPI的奖惩,但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如果用管理学来分析后援会和粉丝站,这是一个杰出团队的模型:“爱”是动机的起始点。有一个统帅型的领导,就是核心粉丝。成员有使命感,比如粉丝经常说:“我家哥哥充满了正能量。我们要送哥哥走花路。”团队里的成员都真正理解目标,并且这个目标可以精确计算,“让哥哥获得超高的数据”。团队里的成员各司其职、分工明确。为了“哥哥”能够红,粉丝们手里的资源是共享的,还能全面有效地沟通。每个人都百分百地奉献,响应和服从后援会的决定。
这个模型建立秩序、提高效率,用在商业机构里是公司的典范,用在不良活动里就是互相洗脑,不辨是非,破坏力巨大。7月31日吴亦凡涉嫌强奸被刑拘时,社交媒体上出现很多跟此案相关的造谣攻击、诱导集资、制造话题等有害行为,截至8月1日,微博关闭错误导向超话108个,解散违规群789个,禁言和永久关闭账号990个。
电影是娱乐圈里最早发现流量能变现成票房,也是最早清醒过来的行业。
小易(化名)曾经是一位编剧,现在创业开了一家网剧制作公司,她说:“2011年杨幂演的电影《孤岛惊魂》上映,那是一部小成本的电影,却卖了9000万元左右的票房,当年这个票房数是很高的。行业里的人都震惊了,原来粉丝的力量这么大。大概是从那件事开始,粉丝电影的现象就出现了。”
吴亦凡最早演的两部国内电影也有粉丝电影的成分,豆瓣评分虽然不高,票房却达到了两三亿元。可逐渐地,依靠粉丝的招数无效了。2016年,吴亦凡参演了电影《爵迹》,最终票房不到4亿元。2017年,吴亦凡在电影《西游伏妖篇》中饰演唐僧。这部电影是春节档,收获票房16.5亿元,可它的监制是周星驰,导演是徐克,其他演员还有林更新、姚晨、包贝尔、舒淇等,这些都是票房保障。2018年,他出演的《欧洲攻略》上映,梁朝伟都没扛住票房,最后只卖了1.5亿元,豆瓣评分3.5分。张强说:“电影行业可能是最早从流量风潮里退出来的。因为粉丝后来很聪明,如果偶像在电影里不是主角,他们不会为电影花钱。电影最终面对的还是正常的电影观众,必须用作品品质说话。现在只为了让粉丝买单而用流量明星的电影很少了。”
重灾区是电视剧。电影和电视剧是两种不同的商业模式。电影是to C的产品,直接卖电影票给观众,并且广电总局专门有部门对票房进行监管。电视剧是to B的产品,它卖给电视台、网站等播出平台,播出平台通过销售广告等运作让整个行业运转起来。对于普通观众来讲,电影受不受欢迎看票房一目了然,而电视剧红不红,或者说给播出平台带来哪些收益,就是一件模糊不清的事情了。进入到向数据和流量看齐的时代,它腾挪的空间很大。
电视剧行业的生态这些年发生了变化。汪海林说:“2014年广电总局出台了一剧两星的政策,就是一部电视剧的播出不能超过两家上星电视台。从前是四家上星电视台播出,渠道等于砍了一半,制作公司就赔钱。这时候,视频网络平台购买电视剧的价格涨了起来,它们从前只有相当于地面台的购买能力,购买力涨起来之后对制作公司来讲是第三颗星,权重就大了。后来随着电视台被网络冲击,视频网络平台的话语权越来越重要。”
网络平台是流量逻辑,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行“大IP+小鲜肉”。汪海林说:“大IP指的是网络小说改编剧本,小鲜肉很多是流量明星。非要拍IP剧,是认为这些网络小说自带流量。演员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互联网公司用流量的方式来判断用哪些人演电视剧,这些人背后有粉丝们做数据。”
唯流量论,让饭圈粉丝的存在感更强。演电视剧需要数据、番位需要数据、代言需要数据,粉丝们每天都有任务,忙得不亦乐乎。张强说:“我经手过一个项目,男二号的粉丝做应援和造声势,把他拱得感觉是男一号一样。最后男一号团队找过来讲,你们要是不干涉,男一号就不配合宣传了。我们就去给粉丝做工作,你们帮偶像做宣传是好事,可你们要考虑他得在这个圈子里混的,也要跟前辈们学习的,要是得罪了前辈、合作方,以后谁还找你家偶像合作?你们能不能再应援的时候,用全员海报,把大家都带上?”
因为数据有了行业价值,粉丝刷数据还形成了灰色产业链。张强说:“比如偶像发歌了、代言了、演电视剧了,粉头要组织粉丝去冲销量、刷数据,那么一些大的粉头甚至回去跟经销商、公司谈判,我包你多少销售额或者数据,你给我返多少点。粉头肯定挣大头,通常也会给粉丝争取一些权益。这个领域很乱,有粉头集资之后跑路,或者假装粉丝来套情报等等,我们的项目一般会跟艺人经纪公司沟通,经纪公司内部现在都有粉头的岗位,或者经常合作的粉丝群,这些能够监控,否则出现风险谁也担不起责任。”
经纪公司、影视制作公司除了维护艺人的流量之外,也要维护、营销作品的流量。汪海林说:“在电视剧播出的过程中,要成立一个指挥部观察舆情和数据,每天各种信息报过来。后面谁在黑我们的剧,能不能查到。是不是有人故意给我们打低分,我们要组织人去打高分。如果现在数据不好,得掏多少钱把数据做上去。这里面制作公司参与,艺人公司也参与,因为如果剧播砸了,影响艺人的数据。所以,中国出现了《楚乔传》400亿点击量这种事。”
除了播出平台上的数据,还有其他数据也能反映明星、电视剧作品的热度。2019年蔡徐坤粉丝与周杰伦粉丝的超话大战震动全网,那正是一次老一代追星为作品买单和饭圈文化之间的碰撞。除了超话板块,新浪热搜也是饭圈必争之地。郑爽在接拍《倩女幽魂》之前,很久没有过叫好的作品,可她的前男友张恒曾经爆料,这部戏与郑爽约定的片酬是1.6亿元。张强告诉本刊:“郑爽情绪不稳定是行业内都知道的事情,能看到她的影视剧工作量是减少的,但还是有人愿意为她的流量冒风险,支付高价片酬。”郑爽被称为拥有“热搜体质”,她无论做什么都能上热搜,由此可见她的粉丝的忠诚度和行动力。她曾经在综艺节目里说,微博是个神奇的东西,上了热搜之后,片酬就会涨。
热搜是公开的生意。一种是通过微博官方的广告体系购买热搜包,它的后缀带有“荐”等标识;另一种是“冲榜”,有第三方公司设计热搜词条,联合大V账号制造舆论,推起流量。还有更隐蔽的合作,明星或者影视公司交服务费。
有业内人士告诉本刊:“明星的服务费一般是按年交的,比如说小鲜肉跟老戏骨搭戏要上了,新浪的人知道找老戏骨销售没用,老戏骨不在意这些,于是去找小鲜肉的公司谈合作。在明星里尝到甜头之后,他们又向影视制作公司销售,一般是有戏上的时候,按部收费。这里面有什么样的复杂算法,我们弄不明白。如果一部戏豆瓣评分很高,影视自媒体讨论也很多,可没交服务费,很可能热搜榜上不会看到你的剧名。”
流量首先是能兑换广告,更大的利益来自资本市场。2009年《文化产业振兴计划》等文件发布,掀起了影视产业投资热,当年单是华谊兄弟等几家公司上市就吸引了200亿元热钱进入行业。吴亦凡主演的首部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知道》上映的2015年,中国文化传媒行业总市值达到1.66万亿元。张强说:“黄金时期里,行业本身容量就小,掰着手指头就能把导演数出来。钱太多了,导演根本拍不完。有些副导演就当导演去拍片子,甚至做一个PPT把牛吹出去,就能挣到钱。”
这都是虚假繁荣,影视行业的利润并不如外界想象的那么高。严从华说:“影视剧是内容产品,它不像茅台酒天天都可以卖,天天都这个价。我们不知道明年的戏还拍不拍,拍出来的戏能不能卖掉,播出来是不是受欢迎,干扰结果的因素太多了。特别是电视剧拍出来卖不掉,我估计业内80%的公司都压着库存,投入的资金就全没了,这个数字加起来是吓死人的。”
影视公司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具备上市条件的。严从华说:“这个行业挣不到多少钱,从前上市公司只有华谊兄弟、华策等几家,资本进来之后像雨后春笋一样,到处是上市公司。很多人还签了对赌协议,比如资本给你估值每年利润5000万元,然后估值你的公司利润15到20倍,但是你要在三年内完成第一年5000万元、第二年8000万元、第三年1亿元的利润,看起来除去利润你还能赚7亿多元,实际上这些利润根本完成不了。”
于是,电视剧行业看起来很繁荣,频频出现大制作的那几年,其实很多是拍给资本和粉丝的畸形产品。汪海林说:“市场上出现一些用特效、流量明星拍摄的高成本、超长度的戏,因为比如投资5个亿,卖8个亿,公司拍这一部戏今年的对赌协议就完成了。这种戏还是互联网公司的商业闭环,卖IP版权的公司以高价将版权卖给关联的制作公司,它的业绩很好,制作公司以高价卖给关联的视频网站平台,它的业绩也很好。播出时,流量明星的粉丝刷数据,利益方刷数据,它从数据上看很火爆,在广告收入、资本市场上都有所反应。”
问题是对于观众,也就是电视剧的内容消费者来讲,收视率、播放量等数据跟口碑总体上不成正比。“大IP+小鲜肉”集中爆发的2017年,有调研报告把全年收视率最高的前10部作品、网络播放量最高的前10部作品、豆瓣评分最高的前10部作品并列在一起比较,只有《人民的名义》和《那年花开月正圆》属于数据和口碑双丰收的作品。行业内部对刷数据也不避讳。2016年底,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曾经召开常务理事扩大会议,当场签署《关于坚决抵制收视率作假的自律承诺书》。承诺书的措辞很严厉,反映出数据作假对行业影响之大,并且点出了数据好并不代表作品好:“在购销和播出电视剧过程中,坚决不以收视率为唯一标准,通过制播双方共同努力,创建一个有利于优秀作品传播、有利于电视剧行业良性发展的环境。”
唯流量论,也意味着流量占据了电视剧成本里过大的比重。根据“唯流量论”鼎盛的2017年的调研报告,大制作电视剧里,演员和制作成本的比例一般是3∶7或者4∶6。报告中指出:“演员片酬过高,真正能使用在制作上的经费就会不足,直接导致许多剧集的后期制作不够精良,影响到作品品质。”
流量明星的演技不好,因为他们本就不属于影视剧行业。饭圈文化是受韩国影响,所以,参与式追星普遍出现在唱跳男团和女团里。本刊曾经采访过偶像产业链上的经纪人、导演和制片人,他们讲解过练习生的选秀出道,以及流量明星的生产机制和饭圈的本质。练习生并不一定需要拥有参加青歌赛或者专业舞蹈比赛的业务能力,只要讨人喜欢,能吸引粉丝就可以。养成系选秀则像一场真人游戏,粉丝们选定选手,通过打投和做数据送练习生出道,甚至成为明星。
这样的偶像本质上是粉丝们数据游戏的结果,是流量的宿主。在韩国,他们被称作“爱豆”,跟歌手、演员都是完全不同的职业,也有完全不同的要求。有业内人士向本刊解释吴亦凡为何演戏面瘫:“他做过7年练习生,已经定型了,他的长项是在舞台上以男团方式表演。再比如,大家说李承铉上《披荆斩棘的哥哥》,舞台表演很炸,就是因为他是练习生出身。节目里演员、歌手跟他相比,在这个领域就不擅长。”隔行如隔山,签有练习生的经纪人告诉本刊:“爱豆在舞台上是以自我为中心,个性表达地唱念做打,演戏则是要对着摄像机与对手戏演员真情诠释角色,从本我到忘我是极大的挑战。爱豆如果要想转型做专业演员,需要付出太多。”
跨界来演电视剧的爱豆,演甜宠剧、耽美剧而吸引饭圈粉丝的年轻演员们,因为有数据支撑就被指定来做主要演员,这不符合创作规律,更糟糕的是把风气搞坏了。典型现象是,“大IP+小鲜肉”最流行的那几年,出现了“抠图剧”,主要演员可能都没有在一起演戏,后期抠图合成。严从华说:“有流量的演员只有那些,演员给的档期可能就缩短了,那就只能抠图。”
除了行业制作的原因,这种追捧也助长了演员的不敬业。2020年12月8日,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发布了《关于电视剧(网络剧)制作“去浮华浮躁、重创作规律”的几点意见》,尖锐地把演员问题公布于众:有的演员自带编剧,随意在现场改动剧本;有的演员自带化妆师、服装师,不按剧情需要设计自己的形象;有的演员不尊重对手、不熟悉剧情,甚至不背台词。
吴亦凡在跟韩国公司解约前夕,他的妈妈在香港成立了凡世星睿公司(后改名为星睿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他的表哥成立了上海凡世文化传媒工作室,在此之后,吴亦凡虽然跟不同公司签过约,可最核心的决策者是妈妈,工作室里的其他人都是执行者。
这样的结构本身就潜藏着风险。经营星途是一件既专业又复杂的事情,传统的经纪公司代理和管理明星的所有业务,包括经纪业务、宣传营销、法务、财务和粉丝协同,通常情况下会跟有才华的年轻人签长期合约,对他们进行培训、包装,带领他们出道,规划演艺生涯。理论上讲,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明星都是偶像生产线上集体劳动的成果。曾经在韩国最大的娱乐媒体公司CJ娱乐工作的田宇辰告诉本刊:“在成熟市场里,尊重专业分工的人才走得长久。你唱跳好,可你不懂策划、包装、宣传等。无论环境如何变化,这个行业都不是在选孤傲的天才,而是好合作的执行者,舞台上的人设是进公司后,专人去发掘和制定的。”
即便是一个资深的经纪人,也很难做到每一项业务都擅长。李霞(化名)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了十几年,她说:“法务和财务即便都外包出去,对接演艺资源和商业资源还是要工作室自己做。有的经纪人擅长跟演艺行业打交道,演艺行业里人情往来有自己的风格。有的经纪人擅长跟商业品牌打交道,商业品牌跟演艺领域的沟通方式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公司里可以分工,工作室难以兼顾。”明星是公众人物,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舆论危机,经纪人还要能把握价值判断。李霞说:“前些年互联网金融很热,投放多,那么P2P代言接还是不接?比如电子烟来找你,你做不做,医疗器械你做不做?早年大经纪人可以一个人又管看剧本又管商务是因为那时候的广告没有现在多,也没有现在那么多爆雷的行业和产品。那时候互联网不发达,就算是明星代言出了问题,影响也没有现在大。”
道理好像一讲就懂,为什么明星还要冒着风险去开工作室?首先是明星的话语权变大了,因为如果没有流量明星参与,电视剧很难卖掉。汪海林说:“电视台时代,不同的台购片风格不同,一家没采购,可能还有其他机会。现在大家的风格是趋同的,就是流量。流量明星都知道自己的行情,他们拍哪家公司的戏,哪家公司就能赚到钱。”发展到后来已经不仅仅是电视剧拍摄,流量明星还能带来商务资源。李霞说:“有些经纪公司会认为,如果跟流量明星签约,资源可以流动起来。比如鹿晗跟壹心公司解约之后,壹心签了张艺兴,他们还去美国找过吴亦凡的妈妈。”
既然这个行业里大家都要依靠流量明星才能赚到钱,工作和资源也都主动找上门,那就给明星自己做老板提供了可能性。明星和经纪人的关系也变了。李霞说:“从前经纪人和艺人是非常稳固的关系,那时候赚的钱不多,大家都很本分地各司其职,一起往前走,有些人签约10年、20年都没有动过。”热钱进入娱乐圈之后,人心就变了。李霞说:“如果签约了一个头部流量明星,经纪人真的是每天都担惊受怕。工作量大,睡不好一个安稳觉,可经纪人拿的就是经纪公司发的死工资。于是行业里出现经纪人黑艺人钱的现象,比如王宝强经纪人的案子。从前明星几百万劳务费就到头了,后来随着互联网平台的崛起,一个项目上千万,没有限薪之前甚至有人达到上亿,里面的利益太大了。”
经纪公司跟艺人在事业规划上也容易出现分歧。生涯规划上,娱乐圈里普遍认为一个艺人红与不红主要看命。李霞说:“我曾经跟新人讲,当一个好演员,脚踏实地地演戏,能保证过得比普通人要好一些,但不能保证你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说通俗一点,台阶在脚下,只能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有些人就不认可这样的说法,认为自己是要当大明星的,这样的规划不满意。”日常工作里能出现的分歧就更多了。李霞说,如果签的是一个演员,这个行业需要神秘感、需要接地气,那么要考虑,他接多少时尚工作、上多少综艺、上什么样的综艺是合适的,而不会影响到他的演技和演员事业?
流量明星崛起,对行业冲击更大了。经纪公司签大量的练习生,不一定都像传统签新人一样精雕细琢地培养。练习生参加综艺选秀节目,吸引流量最多的几个人成团出道,捧红练习生的播出平台会跟这些新流量明星签十几个月的分约。李霞说:“从生意逻辑上是没错的,流量消散很快的,所以一个流量明星出现之后,平台、公司都很紧张,要抓紧时间挣钱。从剧里红起来的流量明星也差不多,突然爆红然后就落下来了,他们也像工具一样,半年之内要接多少个品牌宣传。没有时间学习、吸收和自省,没有长远规划。以前经纪人跟艺人说,你跟着我走,我负责你一生。现在,谁也不会陪谁一生。”
吴亦凡正是在这样的行业环境里跳进了名利场。同一些星妈不同,吴亦凡的妈妈受过高等教育,有头脑。吴亦凡曾经表达过跟华谊兄弟签约的意向,华谊兄弟给他不少资源,包括出演电影《老炮儿》。他被刑拘之后,当年曾经在华谊任职的经纪人宗帅发出声明:“本人在2014年到2015年与吴亦凡有过短暂的工作合作,之后再无业务及私人往来。”吴亦凡后来唱歌跑调、说唱翻车,却能用《大碗宽面》翻红,这个成功的营销案例被B站高层在公开场合点评:“吴亦凡的团队很聪明,把灾难性事件变成了梗。”回应李雪琴,也让他在网友里的好感度大增,这些操作幕后是他的工作室找了擅长中文网络社会化营销的公司——不空娱乐。不空娱乐旗下签约了超过200个娱乐账号,一半以上拥有100万以上的粉丝量,机构总粉丝量达到6亿,它有办法引导和带动社交网络上的舆论。
可妈妈的保护,终究跟“专业人做专业事”是有偏差的。吴亦凡刚回国时,还保持着韩国偶像工业的印记,注重身材管理,后来一度发胖到让人惊讶,因为没人再督促他练舞和健身。普通的妈宝男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吴亦凡还是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妈宝男。作为一个顶流明星,他终日被工作人员环绕、赞美、顺从,因为粉丝太多,不能轻易出门,不接触真实的社会。他的工作行程全部汇报给妈妈,由妈妈深度过问。先把道德操守放在一边,他没能像普通20多岁年轻人一样从初入职场,到经过社会锤炼;他没有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积累职场经验、社会经验,知荣辱辨是非懂法律,三十而立成熟起来。
“唯流量论”的逻辑,其实也来自于移动互联网鼎盛时期流行的一句话:“所有行业都值得用互联网的做法重做一遍。”可隔行如隔山,资本烧钱和以流量为考核标准并不适用于内容产品领域。现在,“大IP+小鲜肉”几乎是烂片的代名词。小易说:“网络小说的书粉规模大,但那可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积累的粉丝,不代表作品好。也不是所有网络小说都适合改成剧,因为它是长期连载的,情节浓度不够。编剧是个专业领域,我刚入行时,这行还保留着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剧本也很枯燥,即便从事文字工作但不是做编剧的,都不一定能判断剧本的质量。推崇‘大IP+小鲜肉’的流量叠加,其实是不会看剧本。”
“懂互联网、懂年轻人”的公式不一定能套进创作里。汪海林说:“我经常举例子,比如点球,前面戏可以写很多,因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关注点球。互联网的人不懂这些,他们认为一集电视剧发生的事儿多就是吸引人,就是精彩。前段时间播的一个知名导演的戏,第一集很乱,发生了好多事情,大家都没看明白,这都是按照平台意见改的。”用流量明星,剧本也得调整。汪海林说:“高满堂老师跟大家讲,打铁还需自身硬。好内容是复杂的,它需要好演技。流量明星做不到,必须把表演难度降低,所以IP剧和小鲜肉倒是一类的,但时间长了,观众也不看。它后来就变成小鲜肉旁边搭几个老戏骨,好歹像个戏,能演起来。”
唯流量论和烧钱却推高了片酬,造成电视剧制作成本上涨。汪海林说:“热钱进来之后,影视行业里的亏损反倒越来越多了。”严从华推算,片酬限价之前流量明星的片酬比国内一流演员正当年时的片酬高出几十倍。热钱还造成了影视行业人才的通胀,这本是一个很小的行业,2010年到2017年迅速崛起之后,太多人涌入了这个行业。严从华说:“这些年来的发展,人才是跟不上的。谁都可以做编剧、制片人、演员、导演,导致编剧闭门造车、制片人和导演不懂艺术、整个团队制作水平跟不上。2018年,影视行业进入寒冬期,直到现在,上市影视公司的日子都很难过,一半的上市影视公司濒临破产,40%艰难运营,可能只有10%正常运营。”
观众能看到的优质内容越来越少,影视制作公司亏损,这些被炒起来的电视剧被视频网络平台买单,也亏损。据爱奇艺的财报,2021年一季度运营亏损10亿元。腾讯视频没有上市,但2020年初透露过公司2019年全年营运亏损在30亿元以内。优酷属于阿里体系,也没有单独数据,但阿里大文娱一直有消息称处于亏损状态。
流量明星的风险很高,数据刷出来的爆红,像海市蜃楼,美丽却缺乏根基,根本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张强说:“我有个工作习惯,项目开始前要调查和评估艺人。如果有触及到红线的问题,谈都不要谈,这方面没问题,艺人团队还要跟我们交底,他家艺人有什么样的情况我得有心理准备。如果艺人团队不方便说,一旦出了事,我们要把责任划分开。”
内容产品最终要回到内容的生产规律上来。视频平台都想做中国的奈飞,但奈飞是通过优质独家的内容吸引到规模用户的。如果大量资本投入到网络小说改编的玄幻、甜宠、耽美等电视剧及流量明星的表演,吸引的其实是一个垂直人群,会把其他观众阻挡在外。好在钱是最聪明的,有业内人士告诉本刊:“电视剧里有艺术创作,有工业生产性质,参与的人非常多,本质上是一个高度不确定性的行业。视频网站刚进来的时候,为了提升确定性,把宝押在大IP和流量明星身上。既然看到这个东西不行,这两年爱奇艺的迷雾剧场也好,其他电视剧也好,已经在调整。我觉得现在资本并没有要求每个电视剧里都要有流量明星,关键是要看角色的适配度。从今年开始,一些知名的电影导演要拍电视剧了,知名的编剧回来写电视剧了,中年女演员也有戏演了,有人才进来是好事。”
《青簪行》由腾讯视频主要投资,原定今年暑假在腾讯视频平台独播。7月31日,北京警方发布吴亦凡被刑拘的通报,数亿投资眼看着打了水漂。这也许成为电视剧行业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吴亦凡是国内饭圈文化起始阶段的明星,在影视圈热钱狂进的阶段回国发展,一时风光无限。可他一朝被刑拘,短短两天之内,商业合作全部取消,吴亦凡和工作室的微博账号被注销,跟他相关的超话全部被关闭、音乐作品下架。
浮华过后,一地鸡毛,流量的泡沫该破了。 流量平台流量经营流量春节票房电视剧娱乐八卦汪海林吴亦凡经纪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