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改、CP粉和新流量

山下现在回想起当时的那份“相信”，觉得自己身为一名高知女性，着实有点“脑残”。作为前浪浪钉（即电视剧《山河令》中张哲瀚与龚俊饰演的“周子舒、温客行”的CP粉）一员，最开始追剧的时候，山下还很清晰地将剧中人物和现实明星区分开。什么时候从觉得“温客行、周子舒”好甜，变成觉得张哲瀚和龚俊很甜，山下已经记不太清。

大概是进入《山河令》宣传期，两人开始频繁营业后。山下记得，张哲瀚先是一改往日寸头的硬汉造型，发布了一组自己的长发照片，配文道，“限定花期，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并在采访里谈到，在电视剧播出的这四个月里，自己就是周子舒。而“限定花期”来自于《山河令》粉丝写的一篇同名同人小说，这篇小说幻想张哲瀚“直变弯、弯恋直”，于是这条微博内容便被粉丝认为是张哲瀚本人认领了这个人设。后来《山河令》杀青，张哲瀚要开首唱会，好几次公开喊话邀请龚俊来参加，但最后，龚俊仍然没有来到演唱会现场，只给他送了花束。到了张哲瀚生日会时，类似的事情又再次上演，他唱了首唱会发布的歌曲《不说》，“话到嘴边的沉默，避免伤人的结果。”

“从歌名到歌词，都有种我暗恋你，但是我不说的感觉。”山下回忆，当时很多营销号还会写很多分析帖，比如张哲瀚演唱这首歌时，一直在观众席上寻找龚俊的身影，多么失望和委屈。这都为粉丝的进一步幻想营造了氛围。“好像是张哲瀚单方面爱着龚俊，或者说张哲瀚爱得更多一些。这就有些虐粉，我又特别受不了这种被虐到的感觉。虽然现在想到，这应该都是团队当时已经想好的一套营业流程。”靠着这系列虐粉手段，山下从一名剧粉彻底滑向了浪浪钉RPS（Real Person Slash，真人同人）。

虐粉是饭圈文化中的一种特有现象，顾名思义，是指明星通过表现自己可怜、悲惨的弱势形象来激发粉丝心疼、爱护的情绪，从而达到“固粉”（稳固粉丝群体）的效果。“刚开始会很心疼张哲瀚这个人，”山下分析自己的心路历程，“本来同性相恋在内娱不被允许，之前‘博君一肖’（《陈情令》中肖战与王一博的CP）是毕业了就收场，然后这一对他们从头到尾的营业都很大方，不像以前那些耽改剧一样遮遮掩掩，很坦诚地在向观众传递我们俩感情很好。”

这种对禁忌却宝贵爱情的向往，以及心中理想亲密关系的投射，可能是近两年来耽改剧爆红的原因。与此同时，出演耽改剧也成为将原本寂寂无闻的男明星推上“顶流”的快速手段。从2016年《上瘾》中的许魏洲、黄景瑜，2018年《镇魂》中的白宇、朱一龙，2019年《陈情令》中的肖战、王一博，再到今年《山河令》中的张哲瀚、龚俊。由耽改推出的双男主走上顶流路线，已经成为影视圈屡试不爽的新财富密码。大多粉丝都会在剧集播出大约半年久的宣传期间，因为全网营造的“撒糖”气氛中，从最初的“只嗑剧CP”逐渐转化成追真人CP。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也没觉得《山河令》真的有多好，就是很好嗑。相较《陈情令》里王一博和肖战在戏里仍然有不确定和犹疑的阶段，感情上比较真实，她表示《山河令》中，“张哲翰和龚俊自始至终都是头也不回地双向奔赴，坚定得没天理”。

制作方似乎有意强化了耽改剧所能提供的情绪价值和遐想空间。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教师白玫佳黛关注亚文化与粉丝研究，她认为耽改剧之所以能够拥有这样的能量，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耽美文化在内地已经有20多年的历史，早年的许多耽美粉丝可能现在已经40多岁，所以这种文化的受众群体年龄段会比较宽。其次，耽改剧对于粉丝而言，存在多层解读的空间。主角往往有着多重身份谜团，喜欢谁、什么时候发展出的感情，都允许观众进行很多的猜测和幻想，并且角色的性别气质也比较模糊，不会是硬汉之类的脸谱化形象，演员也能有多面向的演绎，为观众提供不同解读的材料。另外，耽改剧和异性恋的爱情剧不一样，耽美中的男男关系，会给女性观众带来一点距离感，并且还存在禁忌之爱的想象空间。

“耽美文化本身在各方面都是受到打压的。最近几年才因为耽改剧的流行逐渐得到了一些好的资源配置，剧本、导演、演员逐渐升级。对于那些以前只能看小说的粉丝，现在有真人来扮演，质量还越来越好，他们是很激动的。耽美因为是种禁忌之恋，有擦边球的成分，影视剧平台会在放出的花絮，或者彩蛋里设置些不同情节，剪辑成两个演员之间关系比较暧昧的视频。很多人就会从文中的角色，移情到剧中的角色，再移情到真人演员身上。”白玫佳黛告诉本刊记者。

山下回忆自己“上头”特别快也是因为来自网络各种渠道的“糖点”来得特别频繁。尽管最初张哲瀚在营业中向粉丝们传递了一种自己先喜欢上龚俊的信号，但粉丝们也慢慢发现龚俊似乎有了强烈回应。“比如张哲瀚腿受伤了，龚俊从来不让他弯下腰捡东西，或者在采访里表现出许多照顾他的小细节。这些行为都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兄弟之情，你看后会有种他俩真是因戏生情的感觉。剧组本身也推波助澜，一些配角会在抖音或者其他平台暗示，‘嗑到了、是真的’，全方位给予粉丝他们俩是真的这种假象。”甚至，张哲瀚出事前，豆瓣上有个名为“浪浪钉嗑死我了”的CP粉专门小组，里面每天都会有人发布自己总结的“糖点”。追剧时，山下正经历一段工作和生活的低潮期，每天小组里提供了很多可以嗑的新“糖”，令她在情绪上得到了很多愉悦和满足。

这种迅速、密集的宣传，可能也是这次张哲瀚从成为流量明星到被封杀这个过程异常迅速，很多人却看得糊涂的原因——虽然他已经拥有27个品牌代言，圈外大众却仍然不知道张哲瀚究竟是谁。而当一位演员因为出演耽改剧，开始凭借CP粉走红的那刻开始，他便从单纯的演员，成了“饭圈”的流量明星。

这些从耽改剧中走出的新流量们，在剧播完后，通常都要经历一个对CP粉“提纯”的商业操作阶段。尽管耽改剧能迅速将男明星们推上流量的位置，但出演耽改剧容易使大众对演员的印象有所限制，比如张哲瀚在被粉丝冠上“老婆”称号后，便蓄起了长发，造型风格上趋于中性化。所以演完耽改剧再出演正剧，成为这类流量明星重新建立形象的惯常操作。龚俊结束完《山河令》的拍摄后，立刻就在军旅题材电视剧《你好，火焰蓝》中扮演了一位消防员。所以，对于这些被CP粉推上流量位置的明星，他们便希望CP粉们能从两人限定的粉丝，转变成能跟着自己走的“唯粉”（只喜欢某个明星的粉丝）。

“CP粉其实本身已经具有了很大商业价值，能卖很多钱。但对于明星工作室而言，只有完成了提纯，才能真正地把粉丝的感情变现，变成消费和数据。”白玫佳黛指出，出演耽改剧双男主的演员往往隶属于不同的公司，商务绑定总归会被解除，“CP粉不一定会为谁花钱、花多少。即使是端水的CP粉，1块钱也只能给你花5毛。但如果被提纯，1块钱就全花给你了，经济价值才能最大化，所以大家都会希望提纯出更多唯粉。更何况大部分时候，CP粉并不是完全端水，这回《山河令》的CP粉，据我观察到8月前，喜欢张哲瀚的就更多，更偏‘老婆’那一方。”

CP粉和唯粉之间的斗争，已经成为蔓延到整个互联网社交平台的战火。山下自己便曾因此和朋友发生过争吵。和CP粉是将自己心中理想的亲密关系投射到他们粉的两人之间不同，唯粉常常想象了自己与偶像之间存在某种感情，常常以“女友粉”“妈妈粉”自居。山下和朋友们为张哲瀚和龚俊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暗暗较劲。为了说服对方，山下会将自己看到的糖点分享给对方，而对方则坚称自己家“哥哥”是直的。后来，有些生气的朋友将山下和另一位CP粉拖到一个群里，警告他们有什么要分享的就私聊，不要再发给自己了。

和朋友之间这种有意识的竞争，实际上也强化了她的这种幻想。“本来网上那些营业信息就给你营造了一种感觉，全世界都相信他们是真的。这时候如果有人怀疑这种感情，但身边又恰好有人相信，并且也嗑得很疯狂，这确实会不断强化不是你一个人在战斗的感觉。”

山下有位在念博士学位的朋友，甚至还在网上找了位“大师”算了一卦，试图询问张哲瀚和龚俊的情感在哪段时间会遭遇什么不顺。而她自己则在豆瓣上创建了个小组，名为“俊哲的关键性证据”。有天她和“博君一肖”的CP粉朋友吃饭，为到底哪对CP更真实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山下创建了这个小组，希望能在下次见面前将证明张哲瀚和龚俊感情的关键性证据收集起来。这个过程，显然又进一步加强了山下的内心幻想。

炒CP，不仅是耽改剧的走红秘密，也被广泛运用于各种选秀节目中。老圆和山下是因为追星认识的好友，自称青春受害人，意思自己是由于《青春有你3》停播无辜受害的观众。她支持刘冠佑和段星星这对CP，觉得自己对于两人之间的感情，更多是一种乌托邦似的理想关系的投射，“他们从靠后的排名开始，就一直互相支持、鼓励，很纯粹，和理想朋友的关系很类似。”

粉丝们非常清楚资本对CP粉提纯这件事，会下意识地对此感到排斥，有时就显得很应激反应，但也因此更珍惜那些看似很真实的CP关系。山下还未入《山河令》的“坑”之前，也常觉得娱乐圈CP的营业很虚假，只是一种商业手段。但粉丝间流传着，龚俊刚火起来时，自己的工作室还未走上正轨，张哲瀚的工作室就一直帮他，并且两人的代言没有竞品。“大家很嗑在竞争很激烈的娱乐圈里，又是定位很类似的两个人，他们还能互帮互助、携手共进的感觉，就算不是爱情，只是兄弟情，也挺珍贵。”

白玫佳黛告诉我，这些流传在坊间的消息，其实有着很多的商业套路。“这些前线的职粉或者黄牛放出来的故事，包括这次张哲瀚出事后还出现了龚俊向高层下跪的消息，套路和故事跟以前‘博君一肖’时其实很像。粉过上一对的粉丝可能已经有了辨别的能力。大家觉得老婆粉这么疯魔，是因为现在这套游戏，将以前从文本出发去脑补的做法，延伸到了真人CP上，行业试图将角色红利变现，就一定要将它变成真人RPS。”

实际上，在《超级女声》时期，节目也会尝试配对选手进行宣传营销，但当时CP粉的势力很小，粉丝主要还是以各家的唯粉居多，CP粉也是圈地自萌的自嗨。然而，随着一系列的商业操作，CP粉和耽美文化开始从亚文化逐渐向主流文化渗透，发展成可以和唯粉势均力敌对抗的体量，造成了粉丝内部激烈的冲突。而这次张哲瀚在CP粉提纯的过程中，脱粉的CP粉将2019年张哲瀚参观靖国神社的事情爆在了网上，也算是对商业资本操作的一次反噬。

最开始是张哲瀚被爆出有女朋友。山下记得自己当时还嘴硬，给朋友们分析照片里面的站位细节，比如如果是情侣，女生是不是不该站对面之类。但随着像求婚照之类的“锤”爆出得越来越多，许多粉丝都在经历挣扎后，选择了放弃。张哲瀚没有对此做出过任何正面回应，很多粉丝开始在张哲瀚的微博下留言骂他是个骗子。不久后，张哲瀚工作室在网上针对“对张哲瀚极端侮辱性言论及造谣张哲瀚结婚生子等婚恋不实言论”发布了一份律师声明。“CP粉都很难受，骂他的人那么多，他却专门挑了名字一看就是CP粉的粉丝告。”山下说，大家都知道这是因为资本需要提纯。

据说，CP粉里流传着两首“名曲”《真相是真》《真相是假》，生动地反映了CP粉从路人沦陷为粉丝，再到脱粉的原因和过程。歌词里写道，“我给你看那几年青春再简陋潦草/却始终让我沉迷/我身边只有他一个/却敢去没天光的/疯狂梦境/是他陪我流血破皮/陪我失眠时交换着回忆/也因他才成就我/换别人就失去结局”，也说了“我告诉你不要相信那些表演出来的情啊爱啊……没不舍他/那些相伴拼搏的日子不过找个人支撑自己不倒下/只是恰巧出现他……你看过的快乐全是假/猜到的秘密是假”。

那些没有在短时间内激烈参与其中的外人，很难想象这种感情。“如果放一放再追，这轮炒作过去了，也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影响到你。”白玫佳黛比较道，相对其他文化节目，选秀节目和耽改剧等在推出新流量时，放出的信息都非常密集。像豆瓣小组等平台上的消息，有时候不及时追很快就没了，粉丝需要大量的时间投入，投入度也比追那种更新较慢、战线更长的番剧更激烈。“但资本忽视了的是，这些情感被动员起来后，它的力量很大，一定得照顾到粉丝情感的部分。”

山下所在的山河令限定CP群，如今已经平静下来，大家每天在里面会分享自己做饭、健身等生活状态。她和那位博士朋友都是学的新闻方向，有时还会复盘自己怎么会落入其中，“媒介素养的课，我是睡过去了吗？为什么我的媒介素养这么差，明明是假的两个人，我也识别不来，还要去追这种星，还要嗑CP”。然而，当我问她以后还会不会追CP，她却回答：“下一个更乖。”

（本文感谢实习记者彭丽以及大上海歌舞厅电台的帮助） 流量龚俊张哲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