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恐惧症》:小说为什么会写性?

作者:孙若茜

《派对恐惧症》:小说为什么会写性?0美国作家卡门·玛丽亚·马查多(Carmen Maria Machado)今年35岁,《派对恐惧症》(Her Body and Other Parties)是她的第一部小说集。这本书2017年在美国出版时备受关注,并入围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各大媒体对它的形容中有三个高频词:“奇诡”“性感”和“暗黑”。

马查多总是说,要写那些你自己想看的书。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想构思一本展现当下女性现实、关于女性身体以及女性如何与身体共处的书。《派对恐惧症》就是这样一本书。也因此,用马查多的话说,在这本书的八篇故事里,有很多湿漉漉的片段,有性与爱,有展示女性勇气的片段,也有很多关于这些方面诚实的讨论。

比如,第一篇小说《清单》,是一位独居的女人对自己交往经历的回溯,她的叙述方式就像是在罗列一张“清单”,每一段都以“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头,然后,是她和她/他曾经产生过的交集,里面有性有爱,有偶然、即兴和漂浮不定,有因此带来的短暂安慰和无法消除的内心孤立。故事的背景是一场只凭借肢体接触传播的瘟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本能的相互隔绝,但又本能地相互吸引和联结。性,在故事中占据了显眼又重要的位置。

作家在什么情况下会毫不吝啬性描写,它又如何才能显得必要而并非多余?马查多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你也可以把问题替换为,一个作家为什么会写到人物吃东西的场景。如果作者认为它是必要的,那么它就是必要的。”

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她也曾谈到过自己对写性这个话题的兴趣。她觉得很多作品没把它写好,又有很多写得过分。“当我看到一些作家害怕去展示快乐,我总是很烦。我已经厌倦了去读那些十分可怕的性描写,那里面每个人都很倒霉,最终也许有一个人获得了非常勉强的高潮。我想,要不我来写一个性场面,其中每个人都觉得很好?”于是,她的人物在各种各样的心境下发生性关系,然后发生不同的结果。

马查多说,她希望有关“性描写”的部分最不受到关注和评论,因为它只是自然发生的事,只是人物生活的一部分,和现实生活中一样。这本书里的有些人物,比如《清单》中的叙述者既和男性也和女性做爱,她希望这种性向流动(sexual fluidity)也并不会成为人们关注的重点,因为这也只是事实而已。但希望也只是希望而已。当书中的另一篇小说《为丈夫缝的那一针》入围星云奖并受到更多关注时,有人将其描述为情色作品。这种判断显然是狭隘的,马查多的解释是:故事本身并不会服务于性的主题,应该是性主题服务于故事。

“暗黑”和“奇诡”在《为丈夫缝的那一针》中其实更加显眼。这个故事重新讲述了艾尔文·史瓦兹(Alvin Schwartz)的故事《绿色的缎带》:一个女孩颈部有一条缎带,丈夫一直问那是什么,她始终不肯说,临死时,当她解开缎带,头应声落下。这个故事也曾经在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作品中出现过。在马查多的笔下,绿缎带依然是个谜,在看似圆满的婚姻生活中,丈夫不断地试探和僭越是故事的主线。相比安吉拉·卡特抽象的书写,马查多的故事里更多了当代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比如养育孩子、洗衣做饭,以及这些日常引发的心理波澜。而故事中更有意思的部分,是穿插在当中的一些有关暗黑传说的讲述:发现货架上的土豆中混着脚指头却不被任何人相信的女孩;在天黑后冒险进入墓园,被困死在其中的女孩;在婚礼当天玩捉迷藏躲进旧箱子、被发现时已成骸骨的新娘等。她们有的不被听见,有的不被理解,有的不被看见。

这些故事多少有些恐怖的底色。马查多说,恐怖故事是她最爱的类型之一,因为它如此具有可塑性。“从某种角度来说,它是保守的——它仍然‘非常男性’‘非常白人’。另一方面,恐怖也可以变成一种‘非常实验’的跨类别的空间。它反映了如此多的焦虑与恐惧。当你进入恐怖作品,你就是在进入自己的头脑、自己的焦虑、自己的恐惧和内心那些最黑暗的地方。”她认为,恐怖是“私密的”“怪异的”,如果能写好,它是会瓦解和改变读者的,它会告诉人们许多关于我们是谁、是怎样的人,以及我们在个体层面和文化层面有何畏惧的信息。

马查多说,她喜欢小说的一个原因是它具有留白的能力,读者可以参与其中。所以,当她写下那些可怖的小片段的时候,没有更多的解释。它们就像是绿缎带,是可以无限阐释的隐喻。但就像她在《为丈夫缝的那一针》中所写:“有个故事说,某个正要生产的女人遇上疲劳的值班医生。有个故事讲的是某个女人自己就是早产儿。有个故事讲的是某个女人的身体坚持不让孩子出去,医生只好剖腹拿出孩子。有个故事讲的是某个女人听说有个女人秘密生下了小狼崽。你只要想一想,这些故事就像雨水滴入池塘般汇流起来。每个雨滴都来自不同云朵,但只要它们汇流在一起,就很难分辨它们的不同。”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故事中充满了关于身体的经验。为什么选择从“身体”这个角度进入写作?你怎么理解身体、身体经验之于人的意义?

马查多:对一切人类经验来说,身体都是中心性的。身体可以没有精神而存在,但精神不能脱离身体而存在。各种各样的政治文化,都通过我们的身体起作用。我们有时也非常粗暴地对待身体——让它挨饿,虐待它,厌憎它,对抗它。实际上这些身体想要做的,只是带我们经历和忍耐这个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身体对于女性来说,其意义有别于男性吗?谈谈这篇小说的题目吧——“真女人就该有身体”。

马查多:我想说,是,又不是。拥有身体的体验,是一个普遍的、人人皆有的体验,比如我们都会生病,都会经历饥饿、干渴,需要睡觉,并能感到疼痛,等等。但是身体被社会化的那些方面,是有区别的。不仅仅是男性和女性的区别,也有跨性别者和认同自己生理性别的人、身体健全的人和残疾人、胖人和瘦人之间的区别。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所描述的身体经验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关于性的。你认为,在一部文学作品中,什么样的性描写是必不可少的,而什么样的是毫无意义的?

马查多:性是我们能发生的最具人性的行为之一。你也可以把问题替换为,一个作家为什么会写到人物吃东西的场景。如果作者认为它是必要的,那么它就是必要的。

三联生活周刊:从女性出发的性经验描写,尤其像《清单》中那样,女性交替地讲述自己与同性、与男性的性经验,算是打破了严肃文学中的某种禁忌吗?

马查多:不,我认为已经有很多严肃文学写到了双性恋的经验。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性以外,这本书的每一个故事似乎都包含了某种形式的身体暴力,为什么?在你的笔下,女性所受到的伤害既有来自他者的,也有来自自身的,你怎么看二者的差别?女性对自身的伤害,是来自所谓“内化的厌女症倾向”,还是别的什么?

马查多:我认为女性有能力采取暴力,即使那种暴力的来源和结果与男性的暴力非常不同。(也并非总是如此。)它可能是一种内化的厌女症,当然,但也可能是其他的人类情绪:暴怒、嫉妒等等。

三联生活周刊:《为丈夫缝的那一针》一篇里,展示了女性的声音被忽视,男性不断试图超越界限的状态,你不断地在其中备注“如果你是把这个故事大声读出来,就请遵照如何如何的指示之类”,为什么强调“读”?

马查多:我非常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里的元叙事的、表演性的部分,就像一群人围着篝火讲故事。但当然,多种“声音”的主题也很重要——到底是谁在讲故事,为何去讲?在这篇小说里,我可以通过性别的话题去问出这个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有评论者认为你在故事中所借鉴的体裁,在传统上对女性(更不用说同性恋者)并不友好:关于童话和恐怖故事的学术研究早已指出,这些叙事往往因为女性偏离了规范的性别角色而受到惩罚,并且只奖励那些纯洁和顺从的人。你怎么看?

马查多:童话和恐怖故事,能非常有效地捕捉人的恐惧和焦虑,比如说有关性别身份的焦虑。它们是审视这些问题的极好的门类。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小说中某个人物说:“生命太短,东怕西怕太浪费时间,我证明给你们看。”你怎么看待恐惧?

马查多:恐惧可以是非常有用的,但也可能是一种牢狱。我想每个人都需要好好想清楚恐惧在他们的生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她们之间的相处,与男女之间的相处根本的不同是什么?

马查多:女人之间的相处的特别之处在于,对方是一个了解世界带给你的压力的人,因为她自己也感受到这种压力。 读书文学小说作家恐惧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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