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粤北连州:广东最酸最辣的地界
作者:驳静连州人吃得这样酸这样辣,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广东人听说本省还有吃酸辣这么来劲的地方,也要啧啧称奇。
连州市位于广东省西北部,我们从北京出发,飞到广州白云机场,下午7点到,竟不得不先坐大巴到清远市,逗留一晚,第二天才有长途大巴到连州。清远市是连州市的代管地级市,实际还相距一百七八十公里,此间国道与高速沿途群山起伏。以此理解连州地理位置所描述的“三面踞险”倒是颇为容易。
被高铁惯坏的都市人看来,得将连州归属到交通不便的范畴里去。返程的大巴上,我前头坐了一位从广州来出差的男孩子说,每次来连州出差都叫苦,近4小时的大巴坐得他屁股痛。山之环绕,高铁之未通,抵达之费时力,使连州地方饮食之隐秘有了可靠性。
我的屁股没有叫痛,头两天吃苦的是胃。连州的酸甚至超过我去年夏天在以吃酸汤鱼闻名的贵州省遭遇的酸。黔东南州凯里市的酸,酸里透着鲜,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小昭,明艳但本质上温柔,连州的酸就像赵敏,是“我偏要勉强”,好比一记直勾拳,直愣愣捶到脸上。
下手最重的是酸浸缸。这味本地特色小吃,从连州市区街道开门营业的专门小店来看,大约是正在走向落寞的。不管向你介绍它的本地人如何强调“我们平常就当小吃在吃”,你尝过之后,就无法再相信,这竟然(曾)是一项广泛受欢迎的小吃。其酸味带给人味蕾的冲击,让正在写下这段的我,口腔生津,狂咽唾沫。
倘若你在连州街头,看到玻璃罐子并列成排,液体浸泡状态下的果蔬,形状完整,色泽鲜亮,那就是酸浸缸。不过我们遇到带着两个娃娃的老板娘说,她做的酸浸缸是加了点醋的,“这样做起来快”。酸浸缸加醋,在才哥眼里,那就不大正宗了。
才哥大名朱致才,是“80后”,在连州土生土长。他曾是厨师,因为对图像与视觉感兴趣,后来转行做自媒体。受《舌尖上的中国》启发,他想法子拍了几集连州美食纪录片。如果不是他带着,外地人很难找到“梦源士酸浸缸店”,因为它太不起眼,路过也只会以为它是个小卖部。
师傅姓成,他从90年代就开始做酸浸缸了,原来生意是很好,全盛时期多达30余种,这么多个玻璃罐子列队在店门口,上门来买的客人能排起长队来。
成师傅还在用老法子制作酸浸缸。水烧开,放凉,加入冰片糖和海盐,再将时蔬放进缸里,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只管让它们自己去发酵。至于糖盐比例,成师傅说他手头有数,大约是一比一。
四月桃,六月梨,夏有刀豆,冬有芥菜,应季出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眼下,成师傅还有十余种酸浸缸。最醒目的是黄沙梨,捏在手里,像一颗长肥了的山楂果子,皮也像山楂一样是粗颗粒,泡得那么久,竟还是硬硬实实。维持果蔬原形是挺考究功夫的,最主要是选品。成师傅最开始买的黄沙梨,发酵没几天就慢慢烂掉,原因是梨在成长过程中,表面有被偷偷破坏过。破坏者是蜜蜂,蜂针扎过,梨子会慢慢自愈,只在表面形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小小黑点。就是这种黑点坏的事儿,成师傅早几年因为不懂行,在黄沙梨上栽过跟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我拿起这经历坎坷的梨子,咬一口,之酸,舌头困在那里,不敢动弹。我心想,到底什么人会馋梨馋到这份儿上,不应季的时候还非得吃这个。奇怪的是,稍作休整,边聊着天,我还是边将这颗梨吃光了。当然,从此后,“望梅止渴”在我的词典里不复存在,哪天口渴难耐,就想一想这枚黄沙梨。
连州人又爱吃辣,发酵到差不多的时候,成师傅会再往里丢一些干辣椒,仅作调味。下午时分以此作点心的吃法虽然无法说服我,但切点辣味酸浸刀豆作开胃菜,在酷暑天里的确使得。
酸而次之的,是酸笋。
酸笋倒常在菜品里出现,与牛肉组合,是连州人最爱吃的经典搭配。有家名叫“长盛”的快餐厅,多年前发明一味“酸笋牛肉竹筒饭”,大受欢迎。餐厅老板姓谢,“80后”,20多年前是他父母在街市摆夜摊,后来租了个店面,开出“长盛”。谢老板诚恳,他说自己做的是快餐厅,要想活下去,就要做性价比高的平民餐厅,连州也不是旅游城市,最要紧就是符合本地口味。说是竹筒饭,米饭也的确在竹筒里蒸,但竹筒都是重复使用,要说米饭里有竹子的清香,那是夸大其词,酸笋牛肉也是炒好后浇在上面。说白了,这是连州人的鱼香肉丝盖饭,它胜在开胃、下饭,屡吃不厌。
当然你也可以点炒菜,通常,酸笋总是加得多多的。这酸笋实际上是有点“馊臭”的,厨房里处理酸笋的厨子,身上的味道长年不散。酸笋牛肉这道菜端到眼前,其味不像柳州螺蛳粉之先声夺人,吃起来臭可能也不相及,但酸似乎有过之。
连州人吃酸豆角、酸辣椒、酸萝卜、酸姜、酸笋,空心菜梗、野生山芋梗都能做成酸菜。当地很多人家里都备有酸笋坛子,在星子镇长大的小唐说,在她的童年回忆里,从爸爸去菜市场回来后的快乐呼喊声中几乎可以断定,他今天这是碰到鲜嫩粗壮的好笋了。通常,洗一洗就丢进坛子里。在小孩子眼里,这坛子里似乎有取之不尽的酸笋。
倒还没说到辣。
不同于我们的想象,以为连州人口味清淡,对辣的嗜好,是受到邻居湖南省的影响,恰恰相反,连州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隶属湖南道。换句话说,从文化根源上来讲,连州与广府的关系是相对疏离的。连州市恰好位于五岭中骑田岭的山脚,秦汉时期朝廷对此地极重视,比如长沙国曾派驻军长驻在此,以此监视岭南。从那时起,连州一地就打下了荆楚文化的基础。
明代以前,湖南人吃淮盐,由江淮一带往西南运,为了发展广东省经济,明朝开始规定湖南使用粤盐。粤盐从广州北上连州,走水路,走到星子河,接下来就要靠肩挑。文史学者曹春生曾是《连州报》总编辑,热衷于研究连州历史与文化,曾在连州山水做过大量田野考察,对吃也很有研究。他认为连州对辣的嗜好,还可以追溯到明清。连州从明代开始承担起盐运码头的职责。粤盐从星子河上下来,挑夫挑着盐继续北上,经过临武、郴州一直到达衡阳。沿途有“伙铺”,模式是前铺后店,都是湖南人所开。连州人饮食口味进一步与湖南人趋同,只不过没有他们那么辣而已。
连州饮食受广府影响,还是近八九十年的事。抗战时期,广州沦陷后,广州省府北迁到连州,此后几年,有约十几万广州人迁至此地。吃早茶、吃得清淡的口味,慢慢才在连州占据一席之地,它获得“小广州”的称号,也是源自于此。
按说广州人很少吃辣,因为风土使其容易上火,辣是他们最忌讳的东西之一。可到了连州恐怕又是另一回事,连州有小北江、湟川,水的源头都是山洞,山间流出来的水比较寒,连州三面又有山,一个冬天里有很多天的温度会低于零下。吃辣逐渐成为身体的需求。
所以在连州,无论是吃广式肠粉,吃牛肉面、炒切粉,都有一碟辣椒蘸水静旁伺候。这里还有一种“既不粤也不湘”的本地特色小吃叫“东陂水角”,粗暴的理解是,北方人到了这里想吃水饺,没有面,只好用米浆代替,做出来的水角实际非常清甜,但很多连州人吃水角,不配一碟辣椒蘸水是不行的。
有一天,我在一家吃粽子的地方,看到有人在粽子上抹厚厚一层辣椒酱,那个慷慨程度仿佛在吐司面包上刷果酱。那辣椒酱是老板娘自己用黄辣椒熬制成的,比红辣椒更辣,以我吃辣的能力,只敢用筷子蘸一筷头。更有甚者,在牛肉面馆里,没有小碟子盛那辣椒酱,有人就一手拿勺子,舀了辣椒酱,一手举筷,卷起面来,要先往勺子里猛蘸两下,才往嘴里送。就有那么能吃辣。
所以在连州,吃辣的和吃早茶的混居在一起,形成一种比较奇妙、对比鲜明的杂烩现象。说起来,第一次到连州的人,要想迅速领会连州饮食的特点,“长盛餐饮”是极佳去处。这里有酸笋牛肉、酸菜炒大肠、酸豆角炒鸡杂,也有腊味煲仔饭,它长长的菜单上还有20多种糖水,十多种肠粉,港式点心也有十余味,酸辣皆备,烧鸭糖水具有,基本上将连州人的双重口味特点一网打尽。在别处,大概很少有这样的风味杂糅、品种如此多样的快餐厅。
再说回挑夫走长途,随身携带的干粮中,尤以丰阳牛肉干、东陂腊肉和星子扣肉最是受欢迎。腊肉不用说,牛肉干是烤到七八成熟,扣肉则是在油里炸到相当火候,都是可以较长时间保存的蛋白质。连州市如今下辖10个镇,并有2个瑶族乡,我们在连州寻找美食,不知不觉,都在往镇上走,因此对地理的感受很明确。牛肉干要去丰阳镇,切粉要去连州镇沙坊村,牛肉面需到星子镇,等等。其中最受震撼的是在丰阳镇的牛肉干。
你在别处见不着这种场景。
远景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集市,半露天,四面通风,其中相邻两条边开出档口,档口不时有小小的人进进出出,烟则是四面八方都在往外冒。中景看,两边档口数一数有十多家,另外两条边,一边堆了木头,一边是墙。近景,你得跟我走到集市里头去,一打眼,头脑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多半就是“大型烤肉现场”。其重点在“大”。
率先夺人眼球的肯定是那十几个烤架,铁丝网构成,半张行军床大小,平平地架在灶上。灶由砖块草草垒起,有小腿肚那么高。铁网下,柴火直不愣登地也有半米长,塞在灶眼里,火熊熊烧着,烟不时地蹿出来,为整个集市的画面增添一层浓浓的“烤肉滤镜”。再看那正接受熏烤的牛肉,不顾形状,不计大小,五斤十斤的都有,大大咧咧地甩在铁架子上,一派对所有的火和热量照单全收的气势。有时肉不平整,烤到一半还会自己卷起,那也不怕,拿块大个儿木头,压到上面就是。
总之这是一场大而粗放的烧烤。牛肉烤到七八成熟收起,挂到档口钩子上售卖。
很快你就能发现,“烤”是其中相对简单的一环。凌晨两点多,吴婶一家就起床了。第一件事是杀牛,地点就在档口前的空地上,等我们九十点钟到这里,宰牛工序早已结束,血腥味一扫而空,地面上也几无痕迹。若不是见到有张水牛皮,捆成一块方方的麻将,你想象不到这里就是宰牛现场。
一边烤,一边卖,一边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继续剔骨挖肉。吴婶拿个锉子,尖头,分叉,略往里勾,把牛头上卡在骨头里的肉一点点往外刨。刨得差不多了,不知从哪又扽出一条软软的长条的玩意儿,定眼一看,那是牛舌,我去吃烧烤最爱点的东西之一。但此时此刻,它软塌塌的,很难看。收拾完牛头,吴婶又捣鼓起一块拱起的大件骨头,一节一节。“这是背部吧?”我大胆猜测,得到吴婶夸奖。背脊龙骨当然是好认,我看它只剩一副骨架,没什么作业空间,吴婶却极有耐心,仍是一点点往外剔肉。
吴婶结婚前曾到深圳打工,在一家电子厂,没干多久赶上裁员,同去的小姐妹有人换了个厂留了下来,吴婶则回到连州,在家里耕田。很快就结了婚。老公家里就是做牛肉生意的。子承父业,吴婶与她老公两个也很快入了行,说起来也已经干了20年。吴婶说,有时想想,如果当年一直在深圳打工,可能还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
边说着,吴婶已经将脊骨剔干净了,骨头扔到篓里,竹篓脏得瞧不出原色,而新剔的骨头新新白白,放在一起很是惹眼。这个工作,吴婶得干一上午,基本上能把一头牛身上的肉都挖空取尽,得到300斤净牛肉。骨头也有人来买,附近的居民会在10点多钟赶到,用极低的价格抱牛骨回去,可熬得一大锅汤。牛尾紧俏,最好跟熟识的老板提前预订,也是熬汤,但它上面的肉恐怕是唯一被吴婶放过一马的,因此还大有吃头,炮制得当,异常鲜美。
从杀牛到最后烤完肉,这是一项大工程,整个活计要想干得快,最得当是三四个人。有些只有夫妻俩的档口,多半会请一个阿婶专事烤肉,因为这项活最容易教,当然也最热。尤其是这七月天,人人都热,人人都得耐热。
热当然是非常热,十几个火堆熊熊烧着,集市里凭谁脸上都红灿灿的,都铺着一层粗粗的汗。肉烤到最末几分钟,隔30秒就得翻个面。有位老板娘豪爽,头发捆在脑后,穿件短袖,早湿透了,背上鼓囊囊的,怕不是驼背的吧?不是,那是她往背上塞了块毛巾,吸汗,她反手扯出毛巾给我看,嘴里说着“我可不是驼背”。让人想到《三块广告牌》里的女主角扮演者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她大步流星,脸色铁青,笑起来的时候像一位真正的女主角。
这位女主角在38摄氏度的上午11点,正喝冰啤酒。啤酒是儿子带来给她的,喝一口,就搁在火炉一米远,电风扇射程内。她给大块牛肉翻完面,就回去,仰头来一口,脸几乎贴在风扇上,轰隆隆地吹。汗还没下完,她又跑过去给牛肉翻面。
烤到七八成熟的肉,最里实际还略带血色,外面已经干干的了,我扯了一小块下来丢到嘴里,淡且无味,但不呛不也浊。这烤肉是非常单纯的烤肉,没有花哨的东西,连“吸收松木的香味”这样常见的推销语都不讲,就是扎扎实实的干货。实际上,松木在这里并不受欢迎,它烧起来的烟太大,档口老板更偏爱烟少易燃的杂木,山上遍地都是,当然也要耐烧,松松垮垮的木头可不行。
丰阳牛肉干成名多年,总共也就这个集市里的十几个档口有生产的能力。以饭店订货为主,零售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按照订货量,档口老板才能确定第二天要杀多少牛。平常日子每天宰杀总量约为二三十头牛,以水牛为主,每头平均出肉(干)300斤,加起来约900斤,过年过节要翻倍。每一道工序都是人为,档口大都是两公婆为主要劳力,一个档口每天的出货量也有限,有能力杀两头牛者,算是大档口了。
吴婶说他们家不爱吃那全瘦的,最好有点筋,嚼起来有味。有人偏爱更肥一点的,当然也有人专拣瘦的买,各有所爱,因此这丰阳牛肉干不分部位,也不在乎形状,统一都是68元一斤。
牛肉干整块买回去,蒸前反正都要切薄,越薄越好,容易入味。我们后来在连州市里一家叫作“经济酒楼”的馆子里,点了一份蒸牛肉干,虽然小馆子把牛肉干切得少少的,辣椒切得多多的,用意在下酒,味道是真不错。老板娘说她家这道菜,会加新鲜紫苏,味道因此有点特别。
在家里吃丰阳牛肉,就是煮饭的时候放到饭锅上蒸,切点姜蒜,挤点蚝油,当然还要辣椒。任何时候,牛肉干切一切就是现成一道菜,很受欢迎。
因地制宜,丰阳牛肉集市周围有一些牛杂店。连州人爱吃牛杂,中午时分开张,有些能开到晚上11点,牛杂馆生意好的原因之一,在于牛杂清洗繁琐,而且牛肉档口如今也是按“付”出售牛杂,含三样,牛肠、牛膀和牛肺三样,都是费工夫的材料。馋牛杂的时候因此最适宜是出去吃。
不过我发现,部分人到牛杂馆来过过瘾,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在连州市竹园路的“阿布牛杂”坐了一个小时,看到不少一点就是五六串土豆的客人,他们是冲着牛杂汤底煮出来的鲜味儿来的。老板娘还叫我们第二天再来,“明天来吧,明天一锅要煮20斤牛杂,这个时候汤底被牛杂滋润过,煮什么都更好吃”。牛杂本身我倒并不是很爱,牛膀粉粉的,牛肠嚼起来也费劲,但新鲜牛杂的汤底有浓浓的牛油味,又有八角、茴香、桂皮等一应香料,再加上辣椒提鲜,这个汤底煮出来海带、豆腐等就滋味十足,吃完了还回味良久。
没吃早饭。早起匆匆出门,去连州镇沙坊村,因为这里的切粉大大有名。
半小时后,我们糊里糊涂,在一间卖切粉的铺子里坐了下来,不是餐馆,是个会客室,围坐茶几上边,白白的肠粉状的东西堆在一只不锈钢盆里,满出盆口,一条一条的“肠粉”软软趴在一起。陆续有筷子、一次性碗递到我手里,一只不锈钢碗也加入了茶几布局,里头是蘸水,酱油、芝麻油、蒜碎与红米辣椒丁调成,或许还略撒了点盐也未可知。里头放了个不锈钢勺,任君取用的意思。
切粉的开场,是如此之不起眼,没想到,它却成了我在连州最回味的一顿早餐,现在还能回味起它的醇香,辣椒、蒜碎这两样常见但醒目的佐料竟都没将这醇香盖住。它比肠粉厚实,也更有韧性,牙感更足,你的唇齿都想要挽留它。米香阵阵,传递出来的是熟悉感在告诉你,这不是什么你从没见过的东西,我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愉悦,说不清是与那天早上的饥饿有关,还是因为它的温润且醇厚的质感,本身就极具魅力。
这形如肠粉的东西就是切粉,只不过是个半成品,它刚由米浆蒸出,尚处在切粉工序里的第三步。第一步是米在水里浸泡三四个小时,第二步是磨浆机碾磨三圈出汁,然后才是兑水蒸。蒸完再往后走,还有晾晒、浸泡、切成丝条、捆起来晒干等工序。
连州人早中晚、夜宵都可能会吃切粉。早上大概率是汤煮,中午晚上是蒸,蒸的时候放上酸豆角和牛肉粒,这两样经典搭配在连州是随处可见。到了夜宵,当然得炒,炒得油油的,仍不免要加入酸豆角,或酸菜,或酸笋,总之是提供酸味的各种版本。炒粉于连州人而言,总能在大排档里占有稳固的一席。
这天早上,这种半成品,我忍不住吃了三大条。
隔壁,石宗信师傅正热火朝天制作切粉。他主要负责蒸,所有环节里,蒸这一步顶要紧。通常是100斤米,能蒸出200斤切粉。
那个蒸米粉的灶台,闪耀着几代人的智慧光芒。它里面是一个半封闭的环境,只留一个小口子,用于加水。两条滑轨并两块蒸面板,可左右推动,一面推进灶台里,一面就出来了。趁蒸其中一面的工夫,在另一个面板上,倒一大勺米浆进去,一条竹制耙,转着圈给米浆铺匀,就像摊煎饼。摊完,师傅也不能闲着,他把刚才蒸出来、挂到竹筒上的那一大圆张取下,拎到旁边竹架子上再铺平。
回到灶台前,蒸汽连绵而出,就到火候了。面板拉出来,刚出蒸灶的米浆大饼子鼓起一个个气泡,遇到外面的冷空气,迅速瘪了。“看这些气泡也能知道蒸没蒸到火候,时间要是短了,气泡就小。”石师傅拎起它,挂到这一边的竹筒上。面板里略刷点油,倒入一大勺米浆。一个新的循环又开始了。
按这个步骤,灶火一旦烧起来,师傅就没个停。一张接一张蒸出来往外送,三五分钟就能出一张,每一秒都不会浪费。等到旁边竹架子上铺满,会有人过来,举其过头顶,运去晒场。工厂时代之前,沙坊村产的切粉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我们早上吃到的,就是从这台灶里蒸出来的。师傅说,特地给我们蒸了一张薄的。厚薄也好处理,他自己做了几个竹耙,齿有大小高矮,只放半勺米浆,摊薄一点即可。正常情况下,一张切粉皮有3毫米厚。
我从小爱吃炒粉,说是吃得淡,但早上对用猪油、青菜肉丝和辣椒炒出来的粉干很难抗拒。每次回家,我妈倘若早餐炒粉干,我总能吃得一上午都肚子鼓鼓的。我以为炒粉干好吃的要诀在于“干”,米粉唯其干才有上乘口感,越干越好,甚至宁可它干到一筷子塞进去差一点儿就要噎在喉咙的程度,也不愿意它湿。湿,多数是因为粉干浸泡过度,或者翻炒的时候不够长,因为炒它需要一刻不停地用双长长的筷子挑动。我自己炒粉丝,对干湿程度总把握不好。这种我头一次吃到的切粉,或许可以完全解决这个难题,因为它晒干后本身的含水量就比米粉高,炒之前稍微浸软,就可以下锅。只不知这个猜测能否真正实现。
切粉在连州很受欢迎,它也是平民好物,大排档里用它下酒,好像是菜,可又完全能作主食,十分令人满足。
星子镇有七八条街,最常见的就是牛肉面馆。东升路上有一家叫“德强”,是老板的名字,老板姓文,这也是家夫妻店。文嫂说“到8月17号就是23年整”,张口就是开张的准确日期。文老板年轻时在深圳一带打工,在工地上做水泥灌注,是项体力兼技术的活,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块,在那个年代很是不错。带着打工的积蓄,他回到星子镇,在这条路上起了房子,二层,新屋入住那天是1991年4月25日,这日子同样记得清清楚楚。对小户人家来说,起房子、开门做生意,都是顶大的事,又怎么会不记得。
就凭这间牛肉面馆,夫妻俩养大了三个孩子,还买了两套房。两个女儿已经结婚,儿子排行老二,还未成家,这两套房就算是为他以后的人生打下的基础。夫妻二人自打牛肉面馆开张,除去春节那三五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德强牛肉面馆也因此成了星子镇上最老牌的面馆。当年也有比他们开得早的,但都没坚持下来,干早餐这一行,作息与旁人反着。文嫂凌晨4点就得起床,上市场买20斤鲜牛肉,回来用酱油、生粉等腌上,一天就这样开始。
当然,他们也自己做面,逢年过节生意好,文嫂得用掉一百三五十斤的面粉。切粉在星子镇虽不如面受欢迎,可也能卖掉七八十斤。起初,夫妻二人也做肠粉来卖,越做越发现,吃牛肉面的客人最多。他们逐渐把牛肉面开发出炒面、汤面和蒸面三种样式。文嫂每天都用猪骨熬一大锅汤,汤面在早上总是最受欢迎。我吃起来,更爱蒸面,因为它更入味。蒸面的锅子仿佛迷你版肠粉锅,是个铝皮盒子,五个抽屉,人多的时候可以同时开工,将豆角和牛肉盖在面上,洒上花生油,蒸出来后,轻易就是美味。
星子镇上还有牛肉糍。它是炸物,用的却也是鲜牛肉。娇姐开档口的门面堪称袖珍,只够她放下一只油锅,身后一只冰箱一排铁架,就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大热天吃炸物,又在日头底下,这个场景光是想想就不怎么惹人食欲。可一旦炸出来了,金灿灿黄澄澄的样子还是让人心软。酷热的天,我们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拿个纸袋子,咔嚓咔嚓地咬起了牛肉糍,还是挺惹人注意的。
娇姐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她从小不吃牛羊肉,自己炸出来的牛肉糍是什么滋味儿,十多年来,她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用料要新鲜,牛肉只用当天早市买回的。别人家会在腌牛肉的时候放入蚝油甚至孜然,她一概不加,只用最基础的酱油和盐并一些生粉,食材本来的味道就够好卖。客人都说爱她做的“原味”,她就把这个词挑出来反复跟我讲。这一点小小的坚持成了她做牛肉糍好吃的秘诀,萝卜的清甜没有叫那些浓墨重彩的调料盖住,这大大缓解了我吃油炸食品的焦虑。外脆里嫩,口感比那些干巴巴的面粉团子活泼多了。
慷慨的手艺人,将萝卜与牛肉比例定在2∶1,对乡间小吃来说,这个比例足够引诱赶集的乡人,刚下汽车的旅人和永远馋嘴的孩子。
像牛肉糍这样的糍粑炸果,连州还有萝卜墩、芋头糍等数样,做法与牛肉糍相近。比起来,牛肉糍肯定是其中最奢华的代表,但它们的精髓都在于包裹馅料的是米浆,同时高温油炸,封裹在米团里的馅料是慢慢变熟的,汁水不会流失,白萝卜也好,胡萝卜也好,都显得水水嫩嫩。
去连州前,我心中最期待的是星子扣肉。听说是将比手掌还大的五花肉整块下水煮,煮到八成熟,放到油锅里去炸之前,还有两个要紧事。一是给肉皮“打针”,原来用的是真的不锈钢针,后来也有用牙签的,总之扎得越密越好。打完针,还要在肉皮上刷上生抽、老抽、糖水与料酒,这四样佐料组合,与做红烧肉是一样的。不过,在连州,各家都会在糖酒组合上动点脑子,有用甜酒汁的,有用黄糖水与白酒的。星子镇镇政府食堂的大厨黄信喜告诉我们说,他的秘密配方是刷蜂蜜酒。他还说,有时食堂招待客人,如果没给上扣肉这一道菜,人家要认为他们看不起他的。因此在星子镇政府食堂,扣肉是必备菜。因为过程复杂,食堂总会事先炸好扣肉,放冰箱保存,以备时时之需。
最后一道工序是蒸,蒸的时候最经典是与芋头搭配。
水煮、油炸又气蒸,将中餐三大技能用尽,如此繁琐,得到的星子扣肉与我期待中相差略远。炸出来的肉块香香脆脆,也极香,蒸完之后,却软趴趴的没什么精神。反而是我本来扭扭捏捏不乐意吃的牛肉糍,倒令人心生好感。扣肉这道菜,原是连州年节宴席上的一道硬菜,无扣肉不成席,它油脂丰厚,显得主人家好客而殷实。对很多年轻人来说,这未免是道落后于时代的硬菜。尾声,消散的夜市
本地人都说,我们错过了连州夜宵鼎盛那几年。自从店门口不让外摆桌椅,食客只能挪到店堂里,热火朝天的夜市气氛就此消散在时代中。我们于其中一个周五晚上,坐到湟川南路上的一家大排档里,快乐地嗦起炒水螺,吃到夜里11点,发现全店仍然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可见如今排档夜宵之萧条。
滋味馆老板叶灵志跟我们回忆当年盛况。最火爆的时候,他们店门口下午6点,外摆就有20桌了。那是2010年到2015年之间,人们尽情夜生活,唱K、打麻将,夜场结束势必要吃夜宵,那几年,滋味馆所在的北山街,通常要到凌晨三四点,才能逐渐安静下来,滋味馆最夸张也做到过早上7点,送走最后一拨客人。
说起来,连州或可区分出两派夜宵,一派是大排档,炒水螺、蒸黄喉过江肠、辣椒干蒸牛肉干,都是本地好菜。另一派是“夜茶”,夜茶就是早茶的夜晚版本,滋味馆就是这一派里最受欢迎的店,它在连州大大地有名,因为它算是“开拓者”,第一个想到,或许可以将早茶点心做成夜宵来卖。
连州人吃辣嗜酸,广式早茶点心因此大都被叶灵志拿来改造过,以适应本地人口味。比如凤爪,糖放少一点,老干妈多加一点,才是符合连州人口味的。最典型是蒸排骨。广式蒸排骨有两种,一种是豉汁排骨,一种是清蒸排骨,两种都要经过一道工序叫“去味”,用碱水将猪肉净化一遍,专业说法叫“漂洗”,再重新给它们调味。叶灵志不喜欢这种做法,他想让客人吃到家常口味,“没有哪个家里做排骨说会漂洗过的”。滋味馆的排骨小碟,切得较小,加了蒜和酸梅,还加了辣椒粉,味道很明确。滋味馆考究的排骨因此很受欢迎,最夸张的一个食客,一人吃四五十碟。
我原来一直不怎么喜欢港式点心里的排骨,不能说它不好吃,只是总觉得面目模糊,听叶灵志一讲恍然大悟。连州人对食材本味与时令都有追求,像东陂腊味很有名,但这个季节到连州基本吃不到,因为它的最佳赏味期就到春节后那一个月,连州街上带有“东陂腊味”字眼的店子都关着门。
开店最开始那一年,叶灵志与父亲两个人一起研究了很多可以装成小碟的餐品。除了紫菜卷、烧麦、凤爪等这些早茶常见点心,他们还在连州风味上动脑筋。比如炒水螺、酿三宝,都是连州人喜欢在大排档里点的菜,叶灵志也给弄成一小碟一小碟的。再后来,他还把酿辣椒乃至卤味都加入进去,“同样的东西,我把它小份化了,你两个人本来最多点三个菜,现在你可以吃到五六种东西,慢慢变得受欢迎”。
传统早茶,客人见到的是跑堂的推着点心车在店堂里转悠。叶灵志在滋味馆里保留了这个最容易引起食欲的呈现方法,店里到现在都没有菜单,更别说扫码点单,唯一吃到东西的方法是从环抱着蒸笼在店堂里巡游的阿婶那里拿。鼎盛时期,模仿者众,北山路那条街,同类型夜茶店就有十一二家。滋味馆也把那整条街都带火了。
前头提到夜宵食客的流失,或许还跟人往高处走有关。连州人都说,本市这些年流失了十几万人口,但凡有能力者,都跑去清远市买房、送子女去那里上学。或许这也是周五晚上这个黄金档,美食街上食客寥寥的原因——一下班,连州的年轻人都“下清远去了”。叶灵志说,他很明白在连州做的是本地熟客生意,这使得他对食材要求不敢马虎。比如猪肉摊贩,到下午肉没卖完很正常,“他如果跑来售卖,比早上便宜两块钱一斤,我也不能要,即便是肉完全没问题,但会影响口碑”。叶灵志想继续在连州好好开店,疫情前,他刚把滋味馆开出第一家分店。熬过疫情后,生意终于好转起来。
(感谢中共连州市委宣传部、连州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和朱致才、连州摄影博物馆馆长段煜婷为采访提供的帮助。实习记者申三对本文亦有贡献) 小吃美食牛肉干星子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