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线上重述《鼠疫》
作者:安妮伦敦13:00,武汉21:00,里约热内卢10:00,约翰内斯堡15:00,贝鲁特15:00,纽约8:00——通信软件ZOOM的某个聊天室内,六个实时视频对话窗口里的演员正站在各自家中的厨房里,他们身穿日常服装,耳朵里插着一样的蓝牙耳机,用当地普通民众习惯的方式烹制案板上的食材。这看起来就像是疫情期间的寻常一天,六位好友齐聚线上,闲聊着分享彼此的生活。
而在线下,在第49届香港艺术节的工作室里,导演王翀和他的技术团队紧盯屏幕,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冒险:在3月27日世界戏剧日当天及前后一周里,用一款视频聊天软件在2021年重述阿尔贝·加缪写于1947年的名篇《鼠疫》(The Plague)。
王翀接到香港艺术节的委约邀请是在2019年,节目总监苏国云将英国剧作家尼尔·巴奈特(Neil Bartlett)2017年改编自加缪原著的剧本《鼠疫》推荐给他。“确实是个好剧本,但不够具有当下性,我心说,可以2021年做,也可以2023年做,不着急。”正如加缪前瞻性地在原著中所写的:“我们的同胞做梦也想不到,这年春天会发生这么多变故,我们也是随后才明白,这些变故正是我们打算在这里记述的一系列严重事件的先兆。”到2020年1月,疫情暴发,巴奈特剧本里的故事成为了现实。王翀开始觉得不吐不快,在鼠年推出《鼠疫》迫在眉睫。“现在鼠年已经过去了,但是还好,当下性还在。”
加缪将《鼠疫》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北非城市奥兰,但在巴奈特的改编之下,时间和地点都变得模糊,虽然仍在谈论某个城市的事,却似乎可以在任何时间发生在任何地方。对于王翀来说,这个特殊的文本是对我们正在面临的这场疫情的某种指涉,“我们相当于在战争之中就已经开始反思战争了”。于是,他选择了即时直播的线上戏剧,演出语言是英语,叙事边界跳出了某一个具体的城市。“当六名演员在六个国家共同参与这部作品的时候,无需多言,它自动地探讨了全球化的问题。”
身处不同国家的跨时区演员们透过手机镜头,将他们独特的生活环境带到艺术节观众面前。我们看到,耸立的远山、萧条的街道、纽约刺眼的日光、武汉繁华的夜景都进入画面,成为了戏的一部分。演出是直播,每天开演时演员们便上线进入ZOOM里的线上空间,带着当天真实生活的痕迹进入表演。
“把家改造成艺术场景自然不是线上戏剧的首创,杜尚的现成品、谢克纳的环境戏剧珠玉在前。”在王翀的构想中,当六个演员的生活场景同时出现在屏幕上时,会产生某种人类学趣味。“武汉商业区的玻璃幕墙和约翰内斯堡的窝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生活样貌——首先是演员的,其次才是角色的。”
演出开始时,六位演员在温馨的气氛中准备食物,譬如武汉的热干面和里约热内卢的西瓜,他们强调案板上的东西没有特殊性,武汉演员赵嗣宁说“这是我们喜欢做早餐的食物,但我现在有点饿,想吃”,里约演员卡琳·特莱斯则称“西瓜不是什么季节性水果”。正当观众放下戒备,饶有兴致地了解各地文化时,字幕出现,巴奈特剧本中的台词毫无过渡地进入了演员们的生活。
“这就是戏剧和生活之间的玄妙转换。几个人做着饭,你一句我一句地一起编故事,慢慢地,鼠疫就开始了。”演员们面带笑容地讲起李厄医生在楼梯间发现一只死老鼠的事,为了让讲述更有游戏感,或者说为了表现人们在鼠疫初期对它的轻视,大家纷纷让面前的食材扮演老鼠,而李医生所在大厦的管理员则由伦敦演员福布斯·马森自家养的猫饰演。一场灾难像玩笑一样开始,在后面的剧情中,管理员因鼠疫去世,“老鼠害死猫”的戏码让疫情充满荒诞意味。
王翀的“野心”不仅在于用形式和符号来隐喻当下,在剧中,他与演员们一起直截了当地引入了当下这场疫情中的素材。“小说和剧本是他山之石,我们讲述的是2021年的事情。”演出过程中,画面不断切换,演员们在各自的空间内移动、换装、拿出新的道具。被ZOOM框死的视频界面里,影像对话框的大小和数量时常变化,实现了实验电影般流畅的剪辑效果。“我们的作品不能说有多么高超的技术,只能说香港团队榨干了ZOOM这款软件的全部潜力。”
演出进行到三分之一时,视频界面又变回六个,每个画面中都是手的特写,演员们持续重复洗手的动作,起初缓慢,后来不断加快,这当然是当下这场疫情的象征。此时的时间是某年5月中旬,大家接龙般地用当地语言谈起所在地的疫情状况。“上下班时间还是那么堵,街上的垃圾还是那么多,电影院还是那么热闹。事实上那段时间电影院一直这么热闹,已经没有新片上映了,大家就仅仅是想去电影院。”从赵嗣宁开始,演员各自讲述真实的观察:巴西媒体报道丧失公信力、南非死亡人数持续攀高、黎巴嫩陷入民众恐慌气氛……
正如演出开始时《鼠疫》的文本闯入演员们的真实生活,这一次,生活闯入戏剧,它们彼此互文,通过互联网,与屏幕前的观众发生共振。
要找到跨国、跨时区的六位演员并不容易。现在回忆起来,王翀仍然很兴奋:“线上面试演员的过程,如果拍成纪录片,一定无比精彩,可以管中窥豹,看到世界戏剧的全貌。”
最早面试的演员来自武汉、纽约和伦敦,这是王翀比较熟悉的三个城市,但若要把触角伸向南美、非洲和阿拉伯世界,“只能人找人”。为此,王翀和艺术节动用多年积累的国际人脉网络,好在,全球戏剧圈是一个相对聚合的大集体,最终,《鼠疫》2.0版找到了理想的人选。
线上面试的一次次连线中,王翀和参加面试的演员们花了相当多的时间互相了解彼此国家的演出行业在疫情中的状况。他告诉我,美国的演员们纷纷逃离纽约,居无定所,住进地下室和房车;三位巴西女演员不约而同地大骂她们的总统,可见疫情形势非常严峻;哥伦比亚的一位演员坐拥一座剧场,可以供剧组免费使用,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营业;参加面试的比利时演员还在幻想已经延期三次的瑞典戏剧能够最终如约上演……“有个波兰女演员令我印象格外深刻。”王翀说,“她表示能参加面试就很高兴,她已经太久没有演员面试了。”
王翀最终敲定的演员来自五大洲的六个国家,其中包括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SC)的功勋演员福布斯·马森和巴西里约热内卢电影节的两度影后卡琳·特莱斯,这对于疫情前的戏剧行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不过,找到演员只是第一步,排练才是真正的挑战。“大家之前互相都不认识,至今也没有线下见过面,但我们必须相互信任。”
剧组每天的排练时间是19:00~24:00,这是唯一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清醒在线的时间段,必须争分夺秒。“很多人的母语不是英语,沟通起来效率不高,通信卡顿也会造成挫败感,保持耐心实属不易。”
但时差并非最大的困难。王翀版《鼠疫》的最大亮点是加缪、巴奈特的文本与演员们的生活场景并置,可是在排练期间,演出中迷人的真实生活风景是个不小的麻烦。卡琳是一名单亲妈妈,她有两个儿子,疫情期间他们无法去学校,卡琳不得不时常中断排练,照顾孩子们的生活;黎巴嫩演员哈希姆·阿德南的孩子只有六个月大,他的哭声经常是排练的背景音;家住约翰内斯堡的演员森浩·马芬杰瓦的4G信号不稳定,而且动不动就突然停电,“我们都提心吊胆,生怕演着演着人就没了”。
当然,剧组最主要的抗击对象还是新冠疫情。“我能感觉到,除了武汉的赵嗣宁外,其他几位演员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病毒。一旦有人中招,戏没了是小,命没了是大。”主创们经历的最大危机来自哈希姆,排练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得了重病,一度卧床不起,团队都怕他得了新冠,每天默默祈祷。“诊断结果是脑膜炎,虽然也是致命的病,我们居然松了一口气。”王翀和其他演员担心哈希姆依然有可能在去医院就诊的过程中感染新冠,“最好不要问,不要成为乌鸦嘴,新冠就像排练场里的大象,随时都能踩你一脚。”
最终,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哈希姆没有被“大象”踩中,《鼠疫》2.0版在线上演出了。无处不在的现场
王翀出生于1982年,是中国当下最具国际关注度的中生代剧场导演之一。2012年,他高喊着“我们无暇向旧世界告别”,发表了《新浪潮戏剧宣言》,那篇宣言至今仍被更年轻的剧场艺术家频频提起。此后的数年间,王翀一直以一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探索剧场边界。
近几年里,他创作的《茶馆2.0》,将演出现场搬到北京一所中学的一间教室里,演员是学生、非职业演员和戏剧爱好者,他们未对老舍的《茶馆》做一字修改,却因为特殊的场域,让这部经典作品焕发新的生命力;在《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到何处去2.0》中,四位观众在公共空间头戴耳机,变身演员,根据耳机中的指令行动,他们是蚊子、猪、海龟和斯诺登,这部作品以保罗·高更的同名画作为灵感,探讨移民与迁徙的议题。
《鼠疫》并非王翀的首次线上戏剧尝试。2020年4月,他已经尝试创作了塞缪尔·贝克特的荒诞派名作《等待戈多》。四位演员分居三座城市,彼时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网络聊天室,每个人都是流落在赛博街头的数字游民,等待下线的一天。在那部作品中,贝克特笔下的波卓是一位疑似感染新冠的带货主播,而两名流浪汉则是一对因疫情不得不异地恋的夫妻,男演员李嘉龙的父母和弟弟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画面里。有趣的是,《等待戈多》直播当晚,“李佳琦直播”冲上微博热搜,朋友圈显示,很多观众试图通过电脑屏幕感受被解构的贝克特,同时抱着手机,在花花绿绿的直播商品中获得生活的新希望。
事实上,王翀对信息过载的时代有种本能性的排斥,互联网和电子产品首当其冲。“人类注意力全盘沦陷,戏剧是最后底线。”2017年,王翀将自己家改造成“停电亭”,里面没有任何电源,若朋友造访,需要将电子设备寄存在屋外的保险柜里才能进屋。我们可以将“停电亭”看作他的作品,当夜幕降临,大家围坐一圈,借着细微的烛光聊天时,这个“作品”也在同时生长。王翀没有手机,不用微信,平板电脑仅用来收发邮件和查资料,因此,他尝试线上戏剧是令人惊讶的,但王翀不认为这是对现实的妥协。“我们的戏是直播,没有任何录制段落,它仍然是一个现场。”
《鼠疫》演出结尾,演员们走出房间,来到户外,台词说:“疫情结束的时候,真的一下子就结束了。有人跳舞,有钟声响起,天空是金色和蓝色的。”最终,大家各自端起演出开始时制作的食物,洋溢着笑容享用美味。
这是一个非常温情的结局,它以人道主义理想关心全世界。我问王翀,若“战争”过去,我们在战争中的反思会指向何方?“只要死掉一个人,就是一场人间悲剧。只要病毒还在世界上传播,危机就不会消失。就像加缪所说,病毒没有消失,它就潜伏在阴暗的角落,随时都会卷土重来。”王翀说。 鼠疫王翀演员戏剧爱情电影智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