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懂女人的设计师”意外离场
作者:杨聃巴黎当地时间2021年1月26日晚8点,阔别时尚界5年的阿尔伯带着他的全新品牌AZ Factory高调回归,在巴黎时装周以影片形式推出首个系列。他的乐观和趣味一如既往,经典廓形的鸡尾酒裙、高饱和度色彩和夸张的人造珠宝,重新提醒着人们当初热爱时尚的理由。阿尔伯在影片中还顽皮地纠结着发布会该选什么颜色的领结好。
该系列产品上线后,许多单品迅速售罄,足以说明这位以可爱憨厚、设计精湛而闻名的设计师仍然被人们爱戴。但是,正当整个时尚圈期待他带来更多惊喜时,他却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4月24日,阿尔伯在巴黎一家医院因新冠离世,享年59岁。他离场得太早了,但值得被铭记。
“我讨厌酷(cool)这个词。”设计师阿尔伯·艾尔巴茨(Alber Elbaz)曾对英国《独立报》说,“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不酷的东西,它们有某种个性、某种灵魂、某种寿命、某种情感和脆弱……”
胖乎乎的身材、领结和标志性的歪头笑,让阿尔伯看起来跟酷没什么关系。在3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从未通过套用先锋概念笼络族群,或脱离时装的功用,以设计猎奇。他常说,时装要传达爱与愉悦。时尚界把阿尔伯看作是一个对服装有着深刻思考的大师,圈外人若能对他有所了解,大部分都会直接对应那个复兴法国老牌时装屋浪凡的人。
影片《浪凡大秀前一日》(The Day Before Lanvin)记录了一场完美表演的诞生:模特穿着新作走上几圈,然后四五个人围在她身边讨论如何调整,时任创意总监的阿尔伯坚持服装要舒适,并满足行动间的优雅节奏,甚至不惜推翻重做。在捉襟见肘的筹备时间内,这逼疯了团队里的所有人,工作室里彻夜灯火通明。
大秀当日,所有人在后台局促的空间里摩肩接踵,忙着帮模特们化妆、做头,对造型和台本,而阿尔伯则一会儿在前台调整舞台氛围和模特状态,一会儿在后台把控一切跟视觉有关的细节。服装的微调仍在继续,确切地说,似乎永远没个头儿。汗水模糊了眼镜片,他便摘下来用衬衫擦擦,再戴回去。距离开场倒计时5分钟,还能听到剪刀咔嚓的声音。阿尔伯穿梭在形销骨立的模特之中,不安地反复确认一切就绪。从第一缕灯光打到模特身上,到最后一缕光尾随着摇曳裙摆飘向后台,一场耗费上百人数周精力和巨资的时装秀仅十来分钟便落幕了。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又一次印证阿尔伯的成功。
在任浪凡创意总监的14年间,阿尔伯以“最懂女人”的设计将这个有百年历史的没落品牌重新带回舞台中心。阿尔伯的裙子看起来贴身又留有余量,让“姑娘们穿着也能吃下饭”。重生的浪凡呈现出没那么晦涩难懂也不显得轻浮讨好的美,一度是红毯上最受青睐的品牌,行业内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阿尔伯。2007年当他入选美国《时代》周刊世界最具影响力100人年度榜时,娜塔丽·波特曼称阿尔伯是“终极的时尚哲学家”。他的设计不是“让男人爱上女人”,而是“让女人爱上自己”。
比如,2008春夏系列用了很多古希腊式的褶皱和单肩设计,从面料和剪裁上体现现代感,把希腊女神的长裙变成了上班也能穿的日装。很多时候,他的裙子像随便把一块布裹在身上,再在肩膀或者腰部捏一下,看起来简单得不像话。但就是捏了那么一下,褶皱营造了层次,优雅得一气呵成。荷叶边也是他的标志性设计之一,改良版本增加了锯齿状边缘,重新界定了粗糙与精致。他喜欢比例更大、更醒目的项链、耳环和手镯,从视觉上强化女性的力量感。
2012秋冬系列是阿尔伯式风格的集大成之作,那些“镶嵌”在洋装短裙上的宝石,按巴洛克时期的装饰法则排列,鱼尾后摆则使鸡尾酒裙有了更婀娜的轮廓。他用泡泡袖和垫肩呈现的肩部结构搭配立体剪裁的荷叶褶皱,让优雅复古的元素和极简的硬朗线条并置。从刚接手到巅峰时期,阿尔伯的设计将浪凡的销售额翻了10倍。据说他为了要报答浪凡的知遇之恩,拒绝了奢侈品巨头集团的挖角:“时尚是个寡情的世界,但我不必如此。”
阿尔伯喜欢拿自己的外貌“自黑”。他曾得到梦寐以求的机会跟设计师伊夫·圣洛朗共事,可到了YSL一个月,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因为圣洛朗的印记太鲜明了。他跟心理医生袒露自己很沮丧,圣洛朗似乎也是。医生问他是不是嫉妒圣洛朗,他回答:“才没有呢,我顶多嫉妒那些拼命吃还不用减肥的人。”随着在YSL渐入佳境,尤其是2000秋冬系列,既有品牌历史上如夹克、铅笔裙的标志延续,又重新挖掘出经典中的当代性,当时人们都认为阿尔伯很可能成为圣洛朗的继承人,可惜不久YSL被资本收购,汤姆·福特从天而降,接管了一切。
“我理解圣洛朗,他的创作,他所做的一切和他的客户。所以当我被炒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失落的寡妇。”离开YSL的阿尔伯患上了抑郁症,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旅游休息。当他再次回到巴黎,接到了王效兰女士的电话。2001年,台湾媒体大亨王效兰刚从欧莱雅集团手中买下连年亏损的浪凡,她对阿尔伯说:“请来唤醒这位睡美人吧。”
然而,就在如日中天的时候,2015年,阿尔伯却因和王效兰在经营理念上的不和被炒了鱿鱼。他感叹,快速运转的时装体系、高速发达的网络让人们早已不记得“针与线”才是时装世界的主角。他与浪凡的告别不仅充斥着对行业迅速膨胀、几近饱和的遗憾,也为时尚界“明星设计师与品牌”之间的完美关系画上了句号。那几年类似的剧情一再上演,不断有设计师与长期供职的雇主不欢而散。“是不是哪里出了故障,那个红灯一直在闪,但我们却都没有注意到?”阿尔伯反思。
离开浪凡之后,阿尔伯沉寂了很久,他没有再投身某一个品牌,而是做起了自由职业者:去各个学校讲讲课、当当评委,给娜塔莉·波特曼的电影做做造型,时不时推出几个合作系列。他不想回到行业中,成为某一个人的替代者。
“人人都知道,我们进入了一个图像时代。但我们所需要的不光是图像,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变得皮包骨一样的瘦,为了挤进size 2而卖力瘦掉十公斤,这有什么意义呢?”2016年,阿尔伯来到北京对着镜头说,“我不是在否定照片和图像的作用,但我更希望看到精神世界和外表一样丰富的人和故事。刚进入YSL时,我在它的档案室待了整整一个月,看到那些经典设计我激动得无以言表,这种感觉不单是通过视觉来传达的。”
阿尔伯对在浪凡的最后一次谢幕(2016春夏)记忆犹新。当他从秀场出来的那一刻,没有听到像以前一样持久的掌声,他超级失落:“没人喜欢我的秀了吗?我的助手告诉我,别多想,他们只是在拍照。”近年来,这种趋势有增无减,时装秀上人们已经不用眼睛看时装了,而是紧盯着他们的手机拍视频。“他们成了旁观者而不再是倾听者。那是两种不同的状态,旁观者只关注外在,而当你倾听的时候总有一个地方留给思考。”
“赋闲”的阿尔伯边旅行边观察。“到处充斥的算法,还有余地留给直觉吗?还有空间留给不是从数据得出的创意吗?”他认为造成这种局面不能怪任何人,也不能怪体制本身,“这是自我构建的,就像巴别塔,一层接着一层,然后我们发现彼此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我们跑啊跑,希望可以够得着上帝,越高越好,越快越好。”
阿尔伯非常明确如果再回到时尚行业,他只想在“数字渔船”上做一名渔夫。“渔船是数字的,但必须是小规模的,我可以自由驾驭方向,有时能停下来,钓些小金鱼,这在大游轮上是做不到的。”与历峰集团(Richemont)合资创立的AZ Factory就是这样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小船”。他不用再去思考有多少库存,而是做“更当下”的衣服。过去时装编辑最忙一天要赶50场秀,买手们在世界各地飞的时间是在店里做调研时间的好几倍。阿尔伯选择用更现代化的沟通方式,在数字化奢侈品世界将AZ Factory呈现给更多对时尚有向往的人,同时也在重新定位店铺的职能。
新系列的创意都来自他在休假期间的观察。在很多发布会和晚宴现场,他不止一次注意到当有人告诉另一位女性“你瘦了”时,她们无一例外都会惊呼“我爱你”,似乎“你瘦了”已然成为一种“我爱你”的全新表达。“我看到太多女性,不管来自什么地域、年龄、文化,都是沉迷又挣扎于体重这回事。社交媒体上不断有女性在刚刚生育之后就发布自己穿着比基尼的照片,像是要昭告世界——是的,我生了孩子,但我的身材不仅没有走样,还比以前更好了。”
他能体会这对于女性而言是多么困难的事。“当我们可以去给予女性在体态上的辅助时,为何要去束缚她们呢?”他从人体构造着手,尝试用科技面料去设计。耗时8个月的“AnatoKnit”技术结合了一系列密度不同的编织、密镶等方式贴合人体不同部位,可以“拥抱”或是“解绑”你,比如上半身不会挤压心脏,下半身也相对松弛,让女性可以快速行走。另一方面,阿尔伯发现当讨论男女装差别的时候,男装的拉链永远在前面,女装的拉链默认在后面,而冲浪服的拉链头设计就很巧妙地规避了这一点。他在设计里沿袭了冲浪服的特点,并且把拉链装饰得像珠宝一般夸张。
“时尚是否正处于转折点?”是阿尔伯不断思考的问题。回溯最初,时装屋的主人与客人极其亲密,不存在社交距离;随着时装屋逐渐聚集形成产业,开始有品牌,有秀场;现在的社交媒体,继续着不断改变的趋势。面对快速到不可控的当下,他抱有两极化的态度:一方面,他是严重警惕的。“电脑没有决断力,但我们有。当关闭手机、电脑的时候,才是真正开始自我面对的时刻。”另一方面,他开始与之握手言和。“我们对改变这件事总是感到恐惧,但不管怎么说,适时让改变发生总是好的,你会试着从别的方向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正当AZ Factory要大展拳脚时,一切随着阿尔伯的突然离世戛然而止。就像他用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亲自操刀的AZ Factory系列向我们讲述的那样:“我们活在一个充满点赞的世界,但我更想回到那个充满爱的世界。在爱他人之前我们必须学会爱自己,这一切引领我设计一件并不是为了让你看上去显瘦,而是给你贴心拥抱的衣服。” 阿尔伯浪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