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自寻宝的女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5月,日本综艺《可以跟拍去你家吗?》在东京下北泽街头拍到了一位打扮特别的姑娘。
她一身灰色双排扣大衣,内穿一套粉色西服套裙,腰上挂着细细的金链腰带,烫着不合时宜的“钢丝卷发”,挎一只白色蕾丝包,害羞地对着镜头笑。
她对记者解释说,自己喜欢“80年代风格”。今天这一身复刻的是80年代偶像团体“小猫俱乐部”成员岩井由纪子的一套杂志造型,那排硬挺的铁刘海也是特地去找一个老爷爷的理发店做的,因为普通发廊“做不出这个效果”。
玛莉从三年前开始坚持走纯粹的“昭和风”路线。作为一个时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她在学校的时候就被同学嘲讽老土。但她自得其乐,还会在业余时间去给现场乐队当主唱,模仿酒井法子唱歌。
节目里放出了她在舞台上的样子。跟通勤状态下不同,玛莉穿一件缎面的A字小礼服裙,腰用缎带勒得细细的,蓬松的卷发衬着发亮的小圆脸,让人想起昭和时代唱片封面上烈焰红唇的美人。只可惜,她的观众寥寥无几。
看到这里我乐了——这不就是另一个我吗?
但玛莉找到同好的概率还是比我大得多。节目组偶遇她的下北泽,就是日本中古爱好者的聚集地。
但在国内,像我这样长年累月埋头旧货堆,周末没事就往二手店跑,日常穿着几十年前的物件去上班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我从2016年开始搜罗二手服饰(Vintage),转眼已经过去5个年头。上周,我把自己手边常穿的Vintage宝贝全翻出来拍了一期视频,鼓起勇气在朋友圈招呼大家看,最终有200多人看过,却没有一条弹幕。
视频的片头是我将衣服一件件摊开在沙发上的画面。我自己也没想到,将它们全都展示出来要花这么长时间,整个过程加了7倍速还有15秒。
不知不觉,我已经为这个自娱自乐的爱好挥霍了不少时间。踏上目标未知的旅途
严格来说,Vintage不算古董,它通常指代距今20年至100年区间内的物件。Vintage这个词的本义是“来自过去”,归根结底,是从“过去”中截取美的片段。
售卖旧物的场所也总是自带神秘诱人的色彩。前往它们的路途,本身就像走向过去的时光隧道。尽管不一定能买到心仪的物件,但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先去找寻Vintage相关的场所,作为亲近一座城市的锚点。
在圣彼得堡当交换生时,我花在Vintage上的时间就远超坐在教室里的时间。
当时学校的主楼在瓦西里岛上,天气好的时候,我能花上小半天,横渡涅瓦河,步行三四公里,一口气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生活的干草广场附近,只因为那里有一间卖苏联旧物的铺子。
记得那家铺子里暗沉沉的,灯泡、柜台、连同老板的脸都像蒙了灰。靠墙摆满了实木斗柜,中间摞着看不清花样的陶瓷装饰盘、银汤匙、钩针杯垫、铁皮熨斗,就像霍格沃茨里历代学生用来堆放杂物的“有求必应屋”。说实话,我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好东西,但越是未知,越是兴奋,每次去那里,都像参加一场寻宝大赛。
事实证明,即使这样的地方,翻来覆去多“刨”几次也有惊喜。我买到了镶着湛蓝松石的双头领针、银杏叶造型的爱沙尼亚耳环、兰花造型的乌克兰耳环、列宁格勒首饰厂出品的贝壳造型耳环。其中最闪亮的是一条石榴石项链,几列锆石连缀成梯形,中间点缀着色泽醉人的酒红色宝石,颇有点那个年代鲜见的奢靡味道。
刚到莫斯科工作的时候,我心里还充满了对圣彼得堡的怀念,对这个阴冷庞大、无时无刻不在堵车的无聊城市充满怨念。上班没两天,我就找到了莫斯科的Vintage市集。顶着大雪,下班后换乘几班地铁,才来到一栋黑灯瞎火的豪宅门前。
那栋洛可可风格的大宅建于1742年,普希金、果戈理和托尔斯泰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传说1812年卫国战争期间,中了空城计的拿破仑也曾在这里住过两天,所以才没被烧毁。
屋里满墙繁复的雕饰,壁画和石膏雕花褪了色,摇摇欲坠。门厅里垂挂着不明所以的碎布条,被风吹动,货架上随意挂着的灯泡一照,天花板上鬼影幢幢。一群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厅里低声交谈,他们瘦削苍白,披着大一码的旧皮大衣,或者万花筒一样的运动套装,让人望而生畏。
其实那天我什么也没买到,只记得穿着旧衣的人群在顶天立地的巨大玻璃镜里缓缓移动。冬日的空气逐渐温暖起来,时空的界限像玻璃上的雾气一样模糊。那拨看起来很冷峻的年轻人,文质彬彬地和我一起扒拉旧牛仔裤、缎面礼服、皮草大衣。偶尔两人抓到同一件衣服,还要谦让一番,一开口就露出羞怯的笑容,温柔得像一群扮成吸血鬼的小猫。
那一刻,我才感觉莫斯科接受了我,我也接受了莫斯科。一种无需分享的消遣
在商品种类极其丰富的年代,为探寻一件大众潮流之外的衣物或首饰投入巨量的时间,再花上好几倍的精力为它们找到合适的搭配和穿着场景,是一种奢侈的消遣。我喜欢这种百无一用的任性心情。
我绝少向身边人解释,自己时不时独自跑到废旧的居民楼里,或者游客罕至的陌生街区,到底是去干什么。哪怕穿着Vintage出门被人夸赞,我也只暗暗欣喜,不多做介绍。这样“瞒天过海”偷着乐,反而更有滋味。
前年去米兰出差,我提前一个月画了一张米兰的Vintage店地图,梳理出每家店的价位区间、选品风格、目标人群,规划好路线,每天一开完会,就胡乱找个借口撇下同事,冲出去满米兰闲逛,花三天扫荡了20多家店铺。
逛到最后一家店铺时,天已经擦黑。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奶奶,一推门,居然看到两个中国姑娘举着四个手机热火朝天地直播,奶奶夹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她们不断地叫奶奶把店里的大牌西装外套全拿出来,摊在珠宝柜台上,一个负责展示,一个负责吆喝,“刚才小可爱要的那件巴宝莉,客服记下来了吗?”听得人脑子嗡嗡响。
奶奶一只手扶着堆成山的西装,一边还想来招呼我,我示意她不必麻烦,自己默默翻找,最后找出了一条两件套纱裙。我没见过那个品牌,单纯喜欢它薄纱半透的罩衫,肩头和袖口镶着一长列圆形小纽扣,勾勒出手腕和锁骨的轮廓,透露着低调的野性,穿上去能把自己想象成《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
我已经结完账要走,奶奶又拉住了我。她英语说得不大好,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又翻出商标给我看,我才听明白——这是一个六七十年代兴起的米兰本地设计师品牌,当年风靡一时,她年轻时也非常喜欢,只可惜后来因经营不善倒闭。
“这个设计师非常懂女人……你能看中它真是太好了。”奶奶送我出门,又回去给直播姐妹拿西服了。我回家一查,才发现这个品牌在2014年竟被一家深圳品牌收购了,一下子哑然失笑。不知奶奶想不想知道这个结局?
作为一个从小就有许多无用爱好的人,我常听到一句非常令人心动的谎言:“以你爱做的事为生,你就一生不用工作。”长大后才明白,这根本是个骗局。当你的身份从“票友”转为“专业人士”,那种非功利性的快乐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也有过以贩卖Vintage为生的想法。由于在朋友圈晒照片引起了大量围观,我一度产生一种可以与人分享乐趣,同时“以卖养买”的错觉。
说实话,我卖得很不开心。
一是狠不下心,像淘宝店那样动辄翻上三四倍去卖,到头来我从未算过进出几何,加上邮费和时间成本,大概率是亏本。二是我选品只以自己喜好为准绳,不讲究品牌,便失去了一部分追求奢品的客户。三是有朋友看见我做Vintage店铺,也从美国进货让我带着一块儿卖,不是件件自己淘选,也就失去了那种“一见倾心”的兴奋感。
有段时间我想快速出手一些成色一般的货品,便精心搭配成五件一套,做特卖优惠。一个同学拉上她的朋友一块儿来买,那位朋友可能是没有买Vintage的经验,或者没有仔细看照片,收到货后对瑕疵大为光火,说话很难听,什么“骗子”“无良”之类的词都蹦了出来。我解释了半天,提出种种解决方案,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后来我把剩下的货都归拢到一个大纸盒里,默默关了店,决心从此回归Vintage票友身份。付出比消遣更多的认真,但绝不期待多于消遣的回报。
跟老奶奶店里那条裙子一样,我手中许多藏品的设计师已经去世,甚至所属的品牌都已经消失。它们可能不具备优秀的保值潜力,也无法引起他人艳羡的眼光,但它们的风格美完好地留存了下来,直到被我发现,这本身就是一个个小小的奇迹。大张旗鼓地向他人介绍我这点小小的“怪癖”,反而像背叛了我和这些孤品间隐秘的默契。
那期节目播出后,“昭和风女孩”玛莉不再孤独。她引起了成千上万古着爱好者的关注,开通了Instagram主页和YouTube频道,开始接洽商业活动。如果她现在再去做酒井法子模仿秀,观众席应当不会空荡荡了。
我衷心祝福她,却也有些担心,但愿她不要失去自得其乐的心情。
(作者/乌里扬诺娃) vintage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