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

作者:蒲实

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0哈萨克斯坦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政治经济地位,都是整个欧亚大陆的中心。它有多彩的自然风光:阿拉套及天山的山脉和高山牧场,恰伦峡谷中的深谷和瀑布,乌斯土尔特高原的大地,巴尔喀什湖的湖面,辽阔的大草原,布拉拜湖上的美丽岛屿。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从位于哈萨克东南部的旧都、传统丝绸之路的重要城市阿拉木图,乘火车纵向穿越哈萨克斯坦,来到哈萨克北部的新都、象征着国家未来的阿斯塔纳。如果说丝绸之路沿线的城市,曾经是商品、资本、贸易等的汇聚点,那么,阿斯塔纳,就是新的财富与权力的磁石。

  阿拉木图:旧都风貌

早晨起来,走到弗拉迪米尔家的阳台上,屋前的山麓和远处巍峨而古老的阿拉套雪峰还在沉睡。弗拉迪米尔家在阿拉木图市中心的一片中产阶级住宅区,家家户户独门独院,院落间的小巷狭窄曲折。他们家的房间多,就做了家庭旅馆。进了大铁门,小楼第一层是公共客厅和厨房。我们前夜很晚到达。弗拉迪米尔家的老奶奶守在吧台后面,给我们准备好了热茶和点心,还有新鲜的蜂蜜和黏稠的果酱。

那些被白雪覆盖的山巅,就像切近的仙境,天山从新疆这样延绵地伸到阿拉木图境内。阿拉套山环绕包围着阿拉木图。阿拉木图有着自己的经历和历史:早在俄罗斯佩列梅什尔斯基少校的队伍19世纪中叶到来之前,它就已是阿拉套山众峰怀抱之中的哈萨克人居住的七河地区绿洲。在莫卧儿王朝奠基人巴卑尔的回忆录中就有被蒙古人毁坏的美丽城市阿拉木图(阿勒马雷克)的资料。他同时代的人,杰出学者穆罕默德·海达尔·杜拉季在自己的名著《塔里赫——拉希迪》中也描述过阿拉套山麓的阿勒马雷克城。哈萨克考古学家K.M.拜扎诺夫证实,阿拉木图城建于10~11世纪,是一座带有中世纪哈萨克斯坦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一切特征的城市。而成为哈萨克的首都,则是20世纪20年代的事儿。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登上阿克套山去,看看这丝绸之路上的自然奇境。这些山脉,对阿拉木图人来讲,是他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他们形成自己草原文明世界观的一部分。出生在阿拉木图,且子孙三代也居于此的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就曾深情地回忆:“我登上包围着阿拉木图的大山,俯视状如巨幅地图的平原,看到了纵横交错就像大地躯体里的静脉似的条条沟壑和峡谷;村庄宛如玩具般的小房子,蜿蜒曲折的黄土路条,镶满一座座火红罂粟花岛的碧绿原野,仿佛是褐色大地巨大身体上的补丁似的一块块黄色的长方形的玉米地……在天第一线之际,一切都隐没在轻烟之中。据说,晴天时,可以远眺巴尔喀什湖。”他由此思索草原文明:“我不能领略把牲畜赶往遥远北方放牧的我们的牧羊人以赞叹和令人信服的声调所讲述的那草原的无垠辽阔。每年夏天,他们都把集体农庄的牲畜从我们村赶往伊犁方向,直到巴尔喀什湖,等回来他们就讲草原上的故事,其中有的是虚无的。但我们总是把牲畜赶到高山牧场上去放,我觉得,他们真了不起,往北走得这么远,那里长满针茅的草原望不到边,一直到地平线外也没有山峰的影子。这些草原上的牧羊人,只有在运动中才能看到辽阔草原的美丽和神奇,而站在山巅,即使是最高的,任何时候也领略不到草原的宏伟。”阿拉木图人告诉我,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一家人同去山上步行、野炊或滑雪,是最常见的休闲方式”。开发得最好的阿拉套山旅游胜地,叫作“麦迪奥”。

驾车来到阿拉木图北部郊区,不消15分钟,便可抵达麦迪奥。麦迪奥坐落在阿拉套山北麓的小阿拉木图河谷里,处在半森林半草原和山地森林地带的交汇处。山下有许多很洋气的欧美式别墅群,其中有一些是度假村。进山不久,便可坐索道观光车,经过冬季高山滑冰场,登高到滑雪道的最高处,直至山顶。从索道上望下去,河谷和山坡上长遍了山杨、天山云杉、山楂、花椒和白桦等树种。俯瞰麦迪奥冬季高山滑冰场,许多人正在偌大的体育馆内进行速滑、花样滑冰和冰球的训练。再往上,穿行在山间,苍鹰在已经落雪的云杉和白桦林间展翅掠过,有点苍凉和雄伟。再继续往上,耳朵开始因海拔的升高而有些轰鸣,前方就是滑雪场了。转身向下望去,我看到了令很多来过阿拉木图的人念念不忘的美景:漫山遍野洒着一层雪的深绿色的云杉和针叶林,纵横交错的条条沟壑和峡谷,远方隐没在一片雾中的平原与城市,就像一片烟波浩渺的海……唯一遗憾的是,也许因为已近深冬,高山牧场看不到放牧者与他的羊群牛群。这片景区的名字来自于一位叫麦迪奥的哈萨克商人。据考证,他生于1850年,卒于1908年,来自哈萨克民族古老的、原先在卡拉塔勒河两岸游牧的波莱氏族。还在19世纪中叶,伊犁河以南的阿拉套山麓一带开始兴建村镇,新的工业生活和文明对哈萨克牧民有一种诱惑力。一开始,麦迪奥弟兄们每年夏天都把牲口赶到小阿拉木图河谷的高山牧场来放牧,后来,受城市文明的影响,逐渐放弃游牧生活,转向开发经营果园、园艺、商贸和其他生计,在城里还有财产,孩子在学校接受文明和文化教育。他曾到伊斯兰教的圣地去朝觐,成为一个颇有名望的穆斯林和阿拉木图的知名人物。这个名字,也是阿拉木图近代从游牧文明逐渐向城市定居文明过渡的纪念吧。

从麦迪奥下山,又驱车前往旁边的大阿拉木图山。积雪已经很深,车在山间崎岖的路上艰难行驶。有些地方的雪,因为碾压,成了冰,很容易打滑,不少车决定就地返回。但大阿拉木图湖对我们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们决定继续走。一片片白桦林从窗外掠过,太阳在雪山投射出扑朔变换的光影,车轮碾压着结冰的路的声音,细微而又寂静。终于看到了冰天雪地的阿克套山中那汪秘境般的湖水,它已半结了冰,像一枚水晶镜子,镶嵌在白雪皑皑的山谷中。而再往上走,那条山路一直通向吉尔吉斯斯坦的边境线。

与阿拉套山自然野性的吸引力不同的是,阿拉木图的城市,透露出强烈的规整而秩序的感觉:一条条东西、南北走向的笔直街道,整齐划一的街区,经纬线似的街道切割成的一个个街区,很像摆在笼屉里的豆腐块,几乎一样的建筑格式。如果不是因为那如诗如画的满城绿树掩映和它娇小的规模,倒真会觉得来到了苏联的某座工业城市,有种无趣的单调。阿拉木图的现代城市规划是近代的事情了。弗拉迪米尔英文不好,他带我们去火车站买票时,指着潘菲洛夫大街旁的那些居民楼,用手比划出破土而出的动作,“俄罗斯人”,他说。这座城市,正是依据俄罗斯城市的平面图模仿建造的。当时的七河省城建部门行政长官任科夫于1872年上书总督:“今呈上有关74座城市市政建设的材料,其中我首先择选了那些街区齐整的城市。一般来说,城市街区以宽六十俄丈,长一百俄丈的长方形为宜。”这样的街区,一般都是四周为民宅,围成一个院子,设东西南北门,院内种植观赏树和果树,有一些儿童游艺设施,有一个垃圾站,还有一个天然气供应站。院外,离楼房两米开外也种有一排排的观赏树和果树,与街边的护路树相距四五米,这便构成了遍及市内的街旁林荫道。而有些街区,则是苏联式预制板筒子楼,住宅楼的门洞开向街道,像一个个火柴盒,恍然到了东北工业城。幸而,比起莫斯科来,阿拉木图只能算是城镇,正是那种城市与乡村感的结合,让阿拉木图脱离了那种工业时代的乏味。除了街心公园各种革命与英雄时代的纪念性建筑,阿拉木图没有太多气势雄浑的现代建筑,倒是满城绿树,绿化率达到了70%以上,是一座高度绿化的花园城市。阿拉木图绿化城市的最基本树种有50种左右,其中有杨树、橡树、松柏、垂柳、白桦、枫树,还有叶榆、椴树、天山云杉、栗树……即使初冬行走于此,也能感受到它的古朴与宁静,没有太多大城市的喧嚣。

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1阿拉木图城市的街道,有许多故事。有一条横贯东西的“丝绸之路”大街,苏联解体前叫高尔基大街,位于城中心的一段,即从阿卜赉大街至富尔曼诺夫大街街口的一段。一位20年前在哈萨克生活多年的中国外交官曾记录道:“因为一旁是许多中央百货商场,顾客和游客来往如织,于是被辟成步行街,禁止机动车通行。在与潘菲洛夫大街的交汇口,可以看见有好几摊街头乐师在卖艺。过往行人只需往他们的纸盒里扔几文钱,便可以欣赏到自己心爱的曲子。在这条街上一定得慢慢地走,不慌不忙地看,否则眼前的风景便会像万花筒中的景致稍纵即逝。尤其是街道两旁的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货亭和货摊,有的卖一些钉子之类的小商品,有的出售汽车驾驶执照,有的在卖黏糊糊的水果糖,有的干脆挂着一本‘本店出售美元’的牌子。在这里,你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受骗,有的摊主会不遗余力地兜售一种贴上‘Made in USA’商标的货,实际上却是香港与马来西亚的赝品。我在一个摊子上看见一双商标标明为土耳其生产的名牌皮鞋,可一看鞋掌,明显看出是巴基斯坦所产。这条步行街早已成为色彩纷呈、人声嘈杂的东方市场,使得周围的住户叫苦不迭,因为他们住家的门洞随之也变成了公厕,地下室成了无家可归者的栖身之所。步行街在富尔曼诺夫街口终止。”今天,走在这些街道上,临街缤纷的餐厅与霓虹灯,与一些世界大都会相比,只是小城的热闹;而那条潘菲洛夫尽头的步行街,则有点天津劝业场扑面而来之感。

自1867年建市以来,阿拉木图的街道大都因时局的变化而更换过不止一次的名称。有人曾专门考证过:友谊大街,1919年前称为科尔帕科夫斯基大街,1996年前叫作列宁大街。现在的马三旗大街原名东干大街,19世纪从中国迁居哈萨克斯坦的东干人,即中国陕西、甘肃一带的回民,曾于1881年在这一地带建立东干人聚集的村镇,故得此名。谢伊富林大街,1927年前称为萨尔托夫大街,1962年前叫乌兹别克大街,这条街道始建于9世纪末,当时这一带聚居着一些来自塔什干的商贾,故得此旧名。哈萨克斯坦是草原文明的国家,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始终没有留下太多文字记录与建筑,直至俄国人的到来。1854年,一队由俄罗斯鄂木斯克出发的西伯利亚哥萨克军队,在天山山脚地区建立了一个城堡;1867年,阿拉木图成为土耳其斯坦总督辖区的行政中心。1911年,阿拉木图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唯一在大地震中留下的建筑物只是一座东正教教堂。这些街道的名称,倒是阿拉木图作为丝绸之路要道的记录。

在阿拉木图余下的几天,我们搬到了哈萨克人卡拉(Kara)家。她在住宿网站Airbnb上说,她家是阿拉木图郊区的“一个农庄”,还放了一张面朝山谷的图片。她开着一辆有些旧的三厢斯巴鲁来接我们。阿拉木图的夜晚,我们从城区一直往南开,直到开上了一条两边都是宽阔农场的高速公路,远处一片黑暗,只有零星的灯光,似乎进入了无人之地。“我在美国加州生活了20多年。我相信,你们会发觉我的房子有点特别。”她说。在空旷的公路上又行驶了好一阵子,拐进一条崎岖的小径,农场到了。她拉开铁门。半公顷的农场,确切地说,应该叫杂草未除的一片被围合起来的野地,出现于眼前。沿着唯一被打理出来的车道驶入,她的“农庄”到了。这是一栋自建的两层楼的美式房子,一层有开放的露台可以歇凉,客厅大得有点荒凉,沙发、餐桌仅仅占据了小小的角落。房子旁边开辟出巴掌大小一块地,种植了一些葡萄与小西红柿,她美其名曰“有机农作物”;有时,一些阿拉木图的外籍企业员工会通过互联网找来她这里购买。阿拉木图身为中亚第一大城市,人口也仅有160万。但卡拉仍强烈地感到,这几年,“这座城市在扩张,扩张,总有一天,会向我扑来”。她4年前用几万美元买下地,价值已翻了两番。“农庄”周围住着好些在能源企业工作的人,也来这里买地盖房;她对面的那一片树林,被一位“从未露过面”的俄罗斯人买下。“阿拉木图市区的房价已经高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步。即使不再是首都,它仍然在扩张。”卡拉说。

卡拉的父亲是阿拉木图大学的教授,研究哈萨克历史,母亲是红十字会的医生。但她却隐居在阿拉木图的南郊,与她的建筑工人男友住在一起。她的知识分子父母反对这段恋情,更不用说谈婚论嫁,但她独自的生活经历让她坚信,这个工人阶级男孩就是她的最佳伴侣。多年在洛杉矶生活,婚姻结束回到故乡后,她曾试图重新融入哈萨克斯坦,但她没有料到,这个过程比她想象的艰难。“在买下那片地修建我自己的房子的过程中,我与当地的工程队发生了无休无止的纠纷和摩擦,这也是我一直没清除荒草的原因,找不到合适的人。”结束了在哈萨克斯坦西部一家石油公司的合同,她回到阿拉木图,教英语。“阿拉木图对英语教师的需求非常大。欧美是富裕阶层子女留学的主要目的地,经济状况普通一些的人很多去中国学习工程技术。”她每天早晨去市区离火车站不远的商业楼里上课,顺道捎我们进城。她指给我看路边大片大片的农场,“这些农场很多被乌兹别克人租下来经营。哈萨克当地人不愿意也做不了这样的事儿。”她说,“我有时希望更多的勤奋精进的外来者来到哈萨克斯坦。我们有丰富的资源和辽阔的国土,相当于中国的1/4,而人口不足1800万,还不及北京。但在劳动、意识与遵守契约方面,哈萨克人还没有真正地进入现代。”对于涌入哈萨克斯坦开采资源或承建工程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公司(许多分布在哈萨克西部),她没有太多敌意。“与其他中亚国家一样,我们向来不算民族主义情绪很强的国家和地区。某种意义上,我希望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构成冲击,让哈萨克人看一看,自己是如何落后了。”不久前,她接待了一位从格鲁吉亚旅行过来的香港游客。“他在香港有一家投资公司,主要由儿子打理。他一边旅行一边在寻找投资机会。但我建议他,在这里赚钱并不如想象的容易,要谨慎。”

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2阿拉木图的最后一晚,我们应邀去哈萨克女孩艾尔米拉家吃饭。从武汉大学工程学系毕业后,她回到阿拉木图,开办了一个中文培训和留学的公司。第一年,她送了40多位哈萨克留学生来中国。她的新公寓在阿拉木图的东边,椭圆形的现代感十足的新大厦高高耸立在老街区旁。她的妈妈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餐。主菜牛肉手抓面是哈萨克最传统的菜,用做面的牛肉熬出特别鲜浓黏稠的汤。她的妈妈一直做皮鞋生意,从乌鲁木齐或者温州进货,与中国一直有很密切的联系。她的父亲在苏联时代长大,那时学校里开设了德语课,青年时代,他常去德国旅行。阿拉木图作为丝绸之路上连接东方与西方的要道,我所遇到的人无一不与周边的世界通过留学或商贸发生着密切的联系。但印迹最重的还是俄罗斯——每一个哈萨克斯坦人都说两种语言,哈萨克语和俄语。日常生活中,哈萨克人仍然保留着他们草原民族的淳朴好客。席间,艾尔米拉和她的父母基本没有动过筷子,母亲不断地给我们盛汤、添茶。她用一只铜壶把沏好的茶倒进碗里,再加上牛奶递给我们;据说,每逢家庭聚会,她要给亲朋好友们沏上六大壶这样的茶,才够应付饭后六七个小时的长谈。艾尔米拉给我们准备了一只大苹果,阿拉木图特产苹果,“阿拉木图”之名就得名于此。艾尔米拉送我们出门时,我问她,她的父母为什么不动筷子。她说,哈萨克人待客以厚礼,主客之间经常要推来让去很长时间,后来就逐渐形成了主人饭间陪聊,等客人走后再吃饭的习惯。这是阿拉木图留给我的温暖的记忆。

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3  阿斯塔纳:未来之都

我们乘坐列车,向北前往阿斯塔纳。列车是1983年苏联时代的机车,还采用烧炭供暖,每个车厢衔接处的锅炉都烧得很旺,到了夜里,一团红色的火焰。这条几乎南北横跨哈萨克斯坦的线路耗时33个小时,速度很慢,窗外是无边无际、渐渐令人昏昏入睡的草原,巴尔喀什湖似曾在天际线若隐若现。从公元前2000年开始,哈萨克大草原一带的气候变得越来越干燥,农业劳作渐渐无法进行,在古老的哈萨克斯坦中部一带最终形成了粗放式畜牧业,成为萨基部落的主要生产方式。6~7世纪,在现代的阿克莫拉境域逐渐形成了强大的部落联盟,主要由葛逻禄、基普恰克即钦察部落和基马克等突厥部落代表组成的突厥和西突厥汗国。他们就像草原上的旋风,骑着自己的矮马,佩带着弓箭、弯刀和用层层皮革紧箍的木制盾牌,沿着大草原及定居四周纵横驰骋。到11世纪,从伏尔加河一直到鄂尔齐斯河两岸的哈萨克斯坦大地上,出现过基普恰克部落、康居部落、基马克部落、托克索布部落和其他部落有组织的联盟,形成更大的部落联盟。钦察汗国人员众多,势力强大,已经有了国家特征,其中包括首都和古老的居民定居点——城市和要塞。公元10世纪中叶,连接欧亚大陆东西方的“伟大之路”就曾穿过哈萨克斯坦中部草原。随着欧洲和亚洲国家之间贸易关系的发展和巩固,逐渐形成了丝绸之路。正是在丝绸之路的条条道路上,游牧和定居文化被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辽阔草原传说中的伟大将领——术赤汗、拔都汗、耶任汗、泰布加汗、古楚汗、乌鲁斯汗、沙伊巴尼汗,都曾在哈萨克中部的草原上驰骋。这块曾经在人类文明中发挥了重要沟通作用的草原,此刻,在寒冬中,似乎正在收敛它的生机。

哈萨克斯坦有密集的铁路系统,在它的境内,有5条国际运输走廊:北部有北京经阿拉山口过阿斯塔纳穿越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至柏林的铁路;中部从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经过哈萨克境内到达俄罗斯边境;南部从北京经阿拉山口经由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和伊朗的德黑兰,到达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还有从北京到阿塞拜疆巴库,和从圣彼得堡经哈萨克斯坦到达木拜的国际线路。实际上,铁路线对塑造哈萨克斯坦的政治地理有极为重要的作用。正是1927年开始建设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使得阿拉木图作为首都出现在哈萨克斯坦的地图上:这条西伯利亚大铁路穿过当时哈萨克斯坦最大的居民点——阿拉木图城,当年是俄罗斯专制制度在七河流域和土尔克斯坦边疆区的主要前哨阵地。从城市适宜的地理位置和它与大草原主要交通干线相交出发,阿拉木图被选定为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的首都。即便如此,火车站还保留着过往时代的不便,车站没有地下通道通站台,而要拖着行李从铁轨上穿越,才能找到停在中间的火车。

车厢里同行的一位阿拉木图的老妈妈,是前去阿斯塔纳探望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儿子。2000年,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将首都从阿拉木图迁至阿斯塔纳。那是一项跟德国从波恩迁都柏林一样的大迁徙工程,许多政府官员怨声载道。这位老妈妈在阿拉木图与阿斯塔纳之间开始的往返旅程,也是迁都工程的产物吧。她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女儿,移民澳大利亚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就是以阿拉木图为中心,在阿斯塔纳与墨尔本之间来回往返。在与许多哈萨克人的交谈中,我发现,也许因为游牧传统的关系,他们不擅长将自己的外貌修饰得特别时髦,看起来也并不全球化;但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哈萨克人,他的思维空间范围也是非常广阔的——他可能曾多次到访中国和俄罗斯,或者曾在欧洲旅游、讲学,或有亲属在美国或澳大利亚定居。当然,他们也许与阿富汗人一样,有时也喜欢夸大其词——在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Khaled Hosseini)关于阿富汗的小说《追风筝的人》中,他曾写道:阿富汗人的夸大其词,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把一个仅读过普通大专学校的孩子,也要说成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但无论如何,哈萨克人对德国、俄罗斯、土耳其,乃至香港地区、日本、韩国、洛杉矶和墨尔本的那种健谈,与他们在中亚作为欧亚大陆文明交汇的中间地带的历史是息息相关的。

北方的阿斯塔纳已经是鹅毛大雪的寒冬,肆虐地吹着西伯利亚来的冷风。从苏式住宅区遍布的老城区出发,渐渐地,我们进入了新城。一下公交车,我便感到一些无所适从。空阔的、笔直的、尺度庞大的条条大街,似乎还是苏联式街道的翻版。没有“奥斯曼的巴黎”的浪漫细雨,在这冰天雪地中,更有种无边无际的渺茫感。正是周末,在结了冰的街道上走,竟不怎么见得到行人。环顾四周,已身处现代与后现代建筑的丛林中,被钢筋混凝土的高楼所围。地标性建筑钻天杨和首都的象征——拜捷列克观景塔,都在宽大的中轴线上突兀耸立。一时间,有种来到鄂尔多斯的错觉,整座浮华之城就像失去了资本的滋养和供血,变得面目模糊。坦率地说,对阿斯塔纳的最初印象是不太好的。纵使它采用了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却有种难以亲近之感。纳扎尔巴耶夫曾回忆,那些建筑所采用的奇特的建筑技术,有些是他第一次听到,“膜片防水系统,选择式保温屋顶,高压聚乙烯管等。采用高新技术的不仅仅是首都的楼房建设,还有首都的其他几处建设项目。叶西尔河左岸的道路,还有暴雨水流处理系统,新的左岸滨河道路都是水泥多层结构,采用特殊处理雨后水流技术”。难道这是未来之城应有的景象吗?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

穿过共和国大街,转向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政府和议会大楼,就到了首都中央广场了。广场的一半被共和国政府大楼和议会大楼包围着,另一半和克涅萨热大街毗邻,这里有一排喷泉和雕塑。在广场不远处,在叶西尔河滨河大街,有哈萨克英雄克涅萨热汗·卡斯莫汗的纪念碑和人民思想家阿拜·库南巴耶夫的纪念碑。站在空落的广场上,360度巡视四周,政府大楼和议会大楼与北京西客站的造型很有几分相似;叶西尔河的正中央,耸立着大型的花蕾型喷泉,文化娱乐中心“梦幻世界”盖着一个经过造型的毡房顶,倒有点中华世纪坛的味道;新古典主义外观的拜谢伊托娃歌剧院,现代风格大圆顶的总统文化中心和大都会电影院,哈萨克名人的纪念碑,有点像香港中银大厦造型的蓝色玻璃银行大楼,后现代的金属结构建筑物和印象派雕塑……一瞬间,感觉就像文化荒漠中拔地而起的斑驳的现代建筑大杂糅,有种强烈的马赛克效果。登上拜捷列克观景塔,可以俯瞰整个阿斯塔纳:旁边建起了国防部大厦,生命树对面的北边耸立起外交部大厦。哈萨克斯坦的第一座摩天大楼——交通运输部大厦,顶端是一个很高的尖塔,共有36层。在这座大楼中有哈萨克斯坦的许多政府部门,如交通运输部、文化部、信息部、体育部、信息通讯部等。这座城市,就像照片中的列宁格勒,或者,像东柏林的斯大林格勒大街,有一种让人失落的宏大。而在塔顶,则是纳扎尔巴耶夫手掌印的雕塑;这位执政了20多年的总统,形象遍布各个博物馆和公共建筑。哈萨克人从四处赶来参观他们的首都时,都争相在这里把手放进这座雕塑里,也许,这象征着与纳扎尔巴耶夫的沟通吧。

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4直到走进“梦幻世界”,现代生活的气象才从室内购物中心和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暖气滚滚而来。原来人全都在这里!这座购物中心之现代,足以与迪拜或纽约的大型商场相媲美。广场中心开辟出一个游乐园,“跳楼机”缓缓升至棚顶,猛然坠落,引起尖叫声一片;顶层架设了观光车的轨道,一辆辆迪士尼外形的车从空中轨道开过;巨大的屏幕上放映着《侏罗纪公园》,顶层的iMax影院和变形金刚游戏厅排满了队;在欧美大都会商城能见到的奢侈品牌,在这里一应俱全;咖啡厅、西式点心店、酒吧分布在各层。这里的景象,与外面的景象就像两个世界,而我对阿斯塔纳的印象则有了一个颠覆式的纠正。阿斯塔纳的发展总规划方案,是日本现代建筑设计师岸黑川的方案,他曾经设计过索尼集团大厦和德国首都的日德中心。他在陈述中说:他用“新陈代谢”作为理论,以两种结构的共生,即静态的基础结构与动态的建筑群的共生,构成了阿斯塔纳变动主义概念的基础。他说:“20世纪是机械原则时代,21世纪则是走向生活原则的时代”;“新的首都是在旧都阿克莫拉(阿斯塔纳旧称)的历史和新建的首都阿斯塔纳的和谐共生中获得新生的,东西走向的铁道线和由东南流向西北的叶西尔河道构成了它的城市构架。”

1994年,纳扎尔巴耶夫提议迁都。直到2000年,他力排众议,坚持将都城从阿拉木图迁到阿斯塔纳,曾引起了哈萨克斯坦国内巨大的争议。苏联解体后,欧亚大陆的地缘政治环境发生了剧变。1999年,德国总理施罗德按计划从波恩搬入了柏林的临时总理府办公。对于统一后的大多数德国人来说,柏林成为“德国唯一的世界都市”,是国家和民族统一的象征。迁都柏林将德国的政治中心向东推移了600公里,使德国成为沟通东西欧的桥梁。此外,以柏林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将会积极推动德国东部地区的发展,使东部地区居民心理上感到某种平衡。纳扎尔巴耶夫对迁都阿斯塔纳,也做了系统性的解释和辩护。他认为,“首都迁移是一部完整的史诗,值得特别关注和详细叙述。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科林斯联盟的最高统帅,在实现了伟大计划——在已占领的部分实现希腊化之后,决定把新帝国的首都迁往东方——古巴比伦。从此以后,东方巴比伦应该成为西方希腊文明中心的传播者和中心”;“不仅国家元首建立首都,而且首都造就国家领导。新首都和新夺取的土地的东方影响最终使亚历山大大帝形成了对世界的新认识,它反映在某种西方和东方文化统一的混合理论上。亚历山大侍从中的马其顿人和希腊人不满意把东方成分引入大帝周围,亚历山大的东方波斯臣民也不满意使古波斯文化过分希腊化,但无论怎样,正是把首都迁往东方使得亚历山大能够在很长的时间里对社会思潮状况施加影响并在自己臣民利益的范围内保持平衡。一句话,给灿烂和幅员辽阔的帝国(由埃拉多到印度吉法西斯)带来了某种稳定因素。而巴比伦作为首都存在了几千年,几次改变了名称,最后变成了伊拉克的首都——古老而美丽的巴格达。”而“现实和许多地缘政治因素迫使我们以新的姿态看待我们自己的地缘政治空间形成的进程”。

哈萨克斯坦: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5那么,迁都阿斯塔纳,对哈萨克斯坦来说,意味着什么样的历史空间转移呢?

早在苏联时期,就有苏联院士建议把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首都迁往哈萨克斯坦地理中心地区卡拉干达或切利诺格勒。这位院士认为,这样一个广阔的国家的首都不应该地处国家边缘地带,并且不应与中国的边境直接相邻。当时,苏联与中国的关系尚未实现正常化。苏联解体之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也写了一篇文章《我们该如何为俄罗斯设立版图》。按照他的观点,哈萨克自古以来的领土是从南方扩展到中央草原,形成包括现代哈萨克斯坦南部各州在内的一个弧形地带。索尔仁尼琴在此神话基础上建议,把哈萨克斯坦归还给俄罗斯;他同时还建议,在斯拉夫民族整体的基础上,把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与俄罗斯连在一起,并认为确实存在过俄罗斯的克里米亚等。在纳扎尔巴耶夫看来,这种想法非常荒诞:“如果这样的言辞变成现实,将会使新独立国家之间为了领土完整而爆发战争,导致一系列严重的后果”;“你不用向这位德高望重的作家解释,政治学和地理学之间的区别就像面包和奶油之间的差别一样。需要十足的幼稚才能把地理概念和诸如领土和地区的国家领属问题混为一谈。”俄罗斯人日里诺夫斯基甚至建议无障碍地穿越“俄罗斯的哈萨克斯坦”到印度洋里去洗靴子,这引起了哈萨克斯坦的强烈反响。苏联解体后,哈萨克北边的大部分非哈萨克居民感到很不安:阿拉木图遥不可及,而俄罗斯、莫斯科又在近处,我们去哪里呢?

俄国历史学家谢尔盖·索洛维约夫在《纪念彼得大帝报告汇编》中分析古俄罗斯把首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的原因时曾说,把首都从古老的莫斯科迁往年轻的圣彼得堡,被许多人看成是解决彼得一世提出的战略任务——打开通往欧洲的窗口。注入波罗的海的涅瓦河河口沼泽地1711年成了庞大的俄罗斯帝国开始欧洲化的地方。波尔塔瓦城下对瑞典查理国王的胜利使彼得一世有理由认为,俄罗斯完全不愧为欧洲国家,它不仅有俄罗斯武力的优势,而且有自己坐落在“神圣的欧洲之海”——波罗的海岸边上的耀眼的首都。纳扎尔巴耶夫在学习了各国迁都历史后,对俄罗斯的迁都深有感触:“俄罗斯的欧洲化能够成功,不仅依靠了把首都机械地迁往靠近文明欧洲的地方,毕竟莫斯科本身位于欧亚大陆的欧洲部分。俄罗斯开始欧洲化,完全可以从‘白石砌成的’莫斯科开始。彼得一世如何在达官显贵中推行欧洲风格——剃掉大胡子,穿无袖男上衣,派豪门子弟去荷兰和其他欧洲国家学习。但如果严肃地想一想,像贵族这样强大的精英阶层保守情绪在俄罗斯是如此之大,整个俄罗斯君主都不能不考虑这些。贵族同引进欧洲生活方式有关的新思维方式的隐蔽和秘密的反抗非常厉害,同他们的斗争,不能仅局限于‘剃掉大胡子’。彼得大帝按照西欧榜样改造俄罗斯生活的意图是如此地强烈,对贵族们的反抗不做让步,最后,把首都从莫斯科迁往遥远的经常被水淹没的地方,是彼得在新旧之间的一种妥协。世袭贵族基本上保留了自己的特权和数个世纪形成的生活方式,留在了贵族的莫斯科。俄罗斯帝国行政管理机关迁到了圣彼得堡,并主要补充了俄罗斯居民‘实业’部分——商人、手工业者子弟以及在个别情况下由‘底层’居民子弟构成的服务阶层的代表。自然,在国家管理系统中,贵族和显贵仍然占据了主导阵地。但管理国家和首都接近欧洲要求的新条件,终究迫使掌权阶级真正开始按照欧洲方式考虑问题。尤其是,在自己的决定中圣彼得堡的显贵们已经意识到不能依靠守旧的莫斯科和长期扎根于那里的俄罗斯贵族的力量。被封建关系猖獗削弱的俄罗斯经济需要新鲜的气息,按照彼得一世的看法,欧洲现有的市场经济基础可以赋予帝国这种新空气。尽管贵族拼命反抗,随着把首都迁往圣彼得堡,俄罗斯才得以有了通过彼得开启的‘窗口’真正闯入帝国大地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基础。”

哈萨克斯坦的经济关系体系历史上发展很不均衡,事实上被分割为两个地区,北部工业地区和南部农业地区。哈萨克斯坦的工业生产力主要分布在中部和北部地区。苏联解体后,原来在工业部门工作的俄罗斯居民和德国居民迁回到他们历史上的故乡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中部和北部出现人口危机,导致工业生产力的停滞;南部则困于人口过剩和失业人口的增加,失业人口的绝对数量在哈萨克斯坦占第一位。如果迁都,可以有助于北部和中部地区集中发展科学创新和科学密集型产业,从而在全国范围内保证劳动力资源的有效利用。而北方是一直受到俄罗斯觊觎的多民族成分地区,唯有迁都,才能在地缘政治上巩固哈萨克斯坦的独立国家地位。纳扎尔巴耶夫分析认为:“阿克莫拉(阿斯坦纳)几乎处在哈萨克的地理中心,靠近哈萨克斯坦重要的经济区。这些经济区是哈萨克经济主要和强大的增长点。城市处在重要的交通干线的交汇处,在这方面它同全国所有地区联系在一起。此外,城市靠近欧亚交通大干线,对于哈萨克斯坦来说,这些干线是通往许多国家的便利出口”;“我把迁都看作是在地缘政治方面巩固哈萨克斯坦的一个步骤,哈萨克斯坦可以强调自己同南方和北方、东方和西方平等合作的开放性。它为发展处在欧亚中间位置国家的优势提供了绝无仅有的可能性。”纳扎尔巴耶夫对阿斯塔纳的构想是,“向从欧亚吹来的所有风开放”,“在全球化速度日益加快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开放和实行优化管理”。在阿拉木图与阿斯塔纳的所有博物馆里,最后一个展厅都陈列满了纳扎尔巴耶夫与各国领导人握手的照片,从美国到土耳其,从俄罗斯到马来西亚,从欧洲到韩国、日本……他就像古老时代的部落首领,成为这个国家20多年来固定和唯一的形象代言人。

在阿拉木图的博物馆里,最后一个展厅里陈列着阿斯塔纳落成的那一天,纳扎尔巴耶夫通过电视卫星中转,接收哈萨克斯坦宇航员穆萨巴耶夫从太空传来祝福的照片。这与第一个展厅陈列的草原毡房,构成了强烈的时空穿越感。哈萨克斯坦正面向未来。 哈萨克斯坦草原风格欧洲城市哈萨克族韩国迁都丝绸之路哈萨克斯坦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