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

作者:徐菁菁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0古城姆茨赫塔。公元 4 世纪, 格鲁吉亚在此宣布皈依基督教

第比利斯:时光交错之地

从第比利斯机场出来,出租车一路向西,驶过苏联时代建筑的工业区和居民楼。我们正嘀咕这座城像极了颓败的中国东北老工业区,车突然上了山,眼前显现出一片山谷来。库拉河在谷底流过,岸边密密麻麻的房子一直叠到了对面山上。“老城。”司机说。车过河,向那稠密之处驶去,拐过几个弯,挤进一条逼仄的小路。“喏,这就是你们旅馆。”

这是一片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群,全是两三层的小洋楼。外墙皆已残破不堪。十几米外有个教堂,快被荒草淹没了。这个阴雨绵绵的周末上午,街区里静悄悄的,只有三五只猫在巨大的垃圾桶里赶赶咐咐地扒拉着。旅店老板伊拉克利为我们开了门。两块雕花的厚门板因为门框变形已经错开。木楼梯破败得如同废墟,令人每次落脚都心生疑虑。房间倒是宽敞明亮,不过地板是倾斜的。“这栋楼很有些年头了吧!”我疑心自己住进了危房。“1860年的房子。”伊拉克利答道,“欢迎来到第比利斯,这里是老城的中心。”

这初来乍到的情形多少令我有些沮丧。幸运的是,美国女孩苏菲·拉·格雷德和她的格鲁吉亚登山家男友尼古拉斯愿意带我去看看第比利斯人的周末。

“旱桥”市场是苏菲最着迷的地方之一。库拉河的西岸沿着河堤修了一片“德达·埃娜”(Deda Ena)公园,每天都有集市。尼古拉斯告诉我:“苏联解体后经济萧条,第比利斯人搜刮家里值钱的东西出来贩卖,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传统。”从油画、手表、珠宝、老照片,到五金件、电器、衣服、餐具乃至医疗器材,各种地摊挤得满满当当。公园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好些人,三三两两在谈些什么。看架势我以为这是第比利斯版本的“公园相亲会”,直至留意到旁边的树上牵着绳子,挂着好些纸片,才知道这是第比利斯人的房地产交易办法。

第比利斯西奥尼大教堂内的父女俩

从“旱桥”往西,出城区上山有一座露天人类学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实际是一大块林地公园,散落建着近70座传统木结构建筑模版。同样,这里也不只属于游客。一群孩子在露天剧场上嘻嘻哈哈地排演着民族舞。园内最受欢迎的是一些传统手工艺作坊,提供铁艺、木刻、陶艺等免费课程。大概是因为天气冷,室内进行的针织课人气最旺。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老老少少,个个专注异常。端坐中间的白发老婆婆是教师,教的是格鲁吉亚最传统的编织图案。等我们向公园外走去时,一支盛装的结婚队伍浩浩荡荡涌了进来。“根据东正教的规定,1月7日圣诞节前有40天斋戒期,教徒不得吃肉。所以11月是结婚的最后时机。”苏菲告诉我,“人们在教堂参加完仪式,距离晚宴又有些时候,就会到公园里来拍照,杀杀时间。”但显然,大家已然等不及开席,衣香鬓影中,好几位豪放地举起了酒瓶。

这天的最后一站是纳里卡拉(Nariqala Fortress)要塞。它坐落在大卫山(David Mountain)上,是老城的一部分。我们顺着山坡的台阶往上爬,穿过密集的民居小楼,路过围着月季花的教堂,绕开正在逗孩子的神父,一转身,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整个第比利斯老城尽收眼底。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2

夜幕微垂,华灯初上。渐晴的天空给整个城市蒙上一层微蓝的光。那时,我有些许明白,为何许多旅行手册赋予这里“高加索最有魅力城市”的荣光。地形首先定了调。城市沿库拉河两岸以阶梯式向山麓展开。我的脚下是层层叠叠的绛红色和淡蓝色房顶,穿插着古老教堂的座座锥顶。河对岸,河堤形成陡峭的崖壁。在梅特西桥边,13世纪的梅特西教堂临水而立。教堂前面是格鲁吉亚伊比利亚王国国王瓦赫坦格一世策马扬鞭的塑像。传说,5世纪时,国王在这一带打猎,猎鹰受伤后坠落在温泉中得以痊愈(另一说是被烫死了)。国王惊异于此,遂砍伐森林建了城市。梅特西教堂所在之处就是最早的城池。它的脚下,散发着硫磺味的泉水从临近的塔博尔山地涓涓流淌而下。

梅特西往上,左岸半山上最耀眼的是圣三一教堂,恍若一座金光闪闪小山头。1989年,就在苏联即将解体的关头,格鲁吉亚东正教主教和第比利斯市政府决定为国家皈依基督教1500年建立一座新教堂。这一工程被视为“格鲁吉亚民族和精神复兴的象征”。圣三一教堂的建立全靠私人捐资,1995年动工,耗时10年,是全世界第三高的东正教教堂,7.5米的穹顶全部被金箔包裹。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3第比利斯一座教堂前等候参加婚礼的宾客

天色黑下来,我们沿着纳里卡拉要塞往东走。今天的纳里卡拉只是一段城墙废墟,但第比利斯人视它为“城市的心脏和灵魂”。他们在废墟的最高处立起巨大的十字架,让它俯视全城。纳里卡拉确是这座城市的见证。这座要塞最初建于4世纪,而文献中关于第比利斯的最早记载,就是4世纪60年代发生的一次外族入侵的攻城战斗。从那时起,第比利斯的历史就与旷日持久的战争及短暂的和平永远地连在了一起。

6世纪,第比利斯被波斯人占据,7世纪先后被拜占庭和阿拉伯人占领。阿拉伯人完成了纳里卡拉要塞的扩建,将宫殿置于其中。他们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1世纪,因此今日残留的部分堡垒还有显著的阿拉伯城堡特征。1226年,花剌子模王朝杀到第比利斯。为让人们皈依伊斯兰教,他们将基督教圣物放置于库拉河的一座桥上,命人们到桥上来,冲圣物吐唾沫。不服从者当即被斩首,头颅落入库拉河中。据说第比利斯有10万人因此送命,当时全城人口仅12万。今天格鲁吉亚的许多教堂里都有描绘此事件的画作。画面显示,惨案发生的地点,大约是今天梅特西桥的位置。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4第比利斯西奥尼大教堂内的父女俩

1236年,第比利斯被蒙古人攻陷。1386年,遭帖木儿洗劫。16世纪开始落入波斯人的统治。每一位征服者都在纳里卡拉身上修修补补,驻扎军队。1801年,格鲁吉亚各公国先后并入俄罗斯帝国。俄国人将军火库设在纳里卡拉。1827年,军火库发生爆炸,加上同年的大地震,纳里卡拉彻底沦为废墟。

第比利斯为何如此命运多舛?地形图令人一目了然。格鲁吉亚全国80%为山地,北部是大高加索山脉,南部是小高加索,中部留一段极为狭长的通道。通道西边至黑海沿岸有一片三角形平原。而第比利斯恰好是通道东面的入口,东南面对大片低地、平原,向今天的阿塞拜疆门户大开。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5初建于 4 世纪的纳里卡拉要塞是第比利斯历史的见证

但依苏菲这样的外来人看,地理也恰好赋予这座城市独特的魅力。“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市。”苏菲在纳里卡拉城墙上对我说,这是她从万里之外的波特兰来此定居的原因,“各种文化复加在一起,就像一块有无数刻面的宝石。”

我确实从未见过像第比利斯一般多元的城市。我花了不少工夫找到5世纪波斯人留下的拜火教神庙。这座砖结构建筑已经完全和山上的在居民区融为一体,就在一户人家的后院边上。17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与波斯人大战后,将这里改成了清真寺。2013年,一户伊朗裔人家和政府签订协议,成了管理人。神庙又恢复了拜火教的身份,举行拜火教仪式。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6格鲁吉亚宗教学校“伊卡托”的神职人员

往山下走几步,有18世纪的伯利恒圣母教堂和13世纪的圣乔治教堂。圣乔治教堂由一位富有的亚美尼亚商人所建。教堂前是18世纪亚美尼亚吟游诗人萨亚·诺瓦的墓冢。他曾是格鲁吉亚国王的幕僚,力促格亚联合抗击波斯。从12世纪格鲁吉亚统一开始,历任统治者就邀请或允许亚美尼亚人到第比利斯定居。1830年,当美国传教士埃利·史密斯造访第比利斯时,他发现:“除了一个格鲁吉亚人、两到三个希腊人和一家瑞士公司,我们接触到的所有第比利斯商人都是亚美尼亚人。”他在主干道上行走,映入眼帘的大商店和大公司的名字都是亚美尼亚语。

今天圣三一教堂所立之处原本就是城里最大的亚美尼亚墓园。第比利斯历史上陆续修建过约26座亚美尼亚教堂,大半毁于战火,有两座成了民居,三五座被废弃,包括圣乔治教堂在内,尚有两座仍在使用。其余在独立后改为格鲁吉亚东正教堂,伯利恒圣母教堂就是一例。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7格鲁吉亚人用传统的陶罐酿酒,陶罐全部埋入 2 米深的地下密封发酵

临近山脚,我拜访了第比利斯现存唯一的清真寺。一只猫咪在大门口晒太阳,几位阿訇在路边聊天。清真寺始建于18世纪奥斯曼治下,几经损毁重建,现在,除了一座贴着马赛克的小小授时塔,根本看不出它的身份。19世纪,第比利斯城里有不少波斯人。他们是建筑工人和手艺人,是街头商贩,是小酒馆和小食肆的老板,是浴场里娴熟的搓澡师。当年一位波斯游客这样描述自己的同胞:“他们不再遵循伊斯兰教的生活法则,女人不围面纱,人们吃基督教徒的食物⋯⋯甚至纵情饮用各种酒精饮料。”第比利斯改变了他们,而他们也在改变第比利斯人的日常生活。

授时塔下方有一栋伊斯兰风格的两层楼。墙面贴满了华丽的马赛克。游客们常把它误作清真寺。事实上,它是城里著名的奥贝利阿尼(Orbeliani)温泉浴场。温泉就在浴场边的深涧里流淌,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儿。除了奥贝利阿尼,第比利斯的澡堂都集中在这里。其他浴场建在地下,上有砖结构穹顶,而内部的装潢也大多用马赛克,呈波斯和土耳其风格,大多建于17世纪到19世纪。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8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9在第比利斯街头休息的老人

温泉浴是第比利斯的招牌。大仲马在高加索游记中写这种享受:“一种极大的自由感和舒适感渗透全身。我所有的疲惫消失干净,我感觉我有力量举起一座山峰。”普希金这样赞赏它:“自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未感受到任何像第比利斯温泉这样奢侈的享受。”

像土耳其人一样,浴室是第比利斯的社交场所:男人们谈生意、交朋友;婆婆们检查待过门的新媳妇;媒人们牵红线;同性恋人群在这儿寻找伴侣,将自己的联系办法留在墙上。这些传统在苏联时代都未曾断过。今天的第比利斯人,花1.5拉里(1美元约兑换1.74拉里)能进入公共浴室,每小时支付50到70拉里能租到大小不一、豪华程度不同的包间,里面包括浴池、桑拿房、洗手间和放着大沙发的休息室。人们有多爱这里?周末早上,街边的店面都没开门,公共浴池里已经热热闹闹了。待我下午18点多再登门拜访时,所有浴场的老板都翻着记账簿摇脑袋:“3个小时以后才能有空房。”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10特拉维“城市日”庆典上参加摩托车特技表演的年轻人

往北,在耶路撒冷路的尽头,还有一座犹太教教堂。以色列前总理沙龙的父母就在第比利斯出生长大。

1801年,第比利斯并入沙俄,成了沙皇俄国在高加索最重要的行政和文化中心。顺着城中最重要的鲁斯塔维利大街走过去,两旁遍布沙俄风格的古典建筑。国家博物馆的前身是俄罗斯帝国地理协会高加索部门的博物馆,建于1852年。1879年的鲁斯塔维利国家剧院是当时艺术家们的活动中心。第比利斯国家歌剧和芭蕾学院剧院在1851年落成时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每两周都会有来自帝国各地的艺术家献艺。连当时的巴黎报纸都赞叹这栋摩尔式装潢的大楼:“毫无疑问是人类建造的最优雅、最美丽、最迷人的剧院建筑。”在库拉河的左岸,有一片整齐的住宅区,这里的小洋楼比老城里新得多。那是来自乌腾堡和巴登的德国移民的杰作。他们把啤酒文化带到了这座城市。在19世纪中叶,第比利斯有了5个啤酒厂。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11修建于 14 世纪的格盖蒂圣三一教堂是格鲁吉亚的标志性景观

1870年,一份当地报纸描述当时的第比利斯:“只要在好天气里瞅瞅大街,就能看到受过极好教育的妇女⋯⋯从帽子到脚上的时髦高跟鞋,再到她们的步态,哪一样不是巴黎呢?她们甚至还用法语说话。”

乍一看,我眼前的第比利斯仍像是欧洲,其实不然。纳里卡拉要塞的脚下,塞满了格鲁吉亚式的老房子,有些摇摇欲坠,有些修葺一新,它们的最大特点,是用五颜六色的木结构在临街一面搭建了宽阔阳台,装饰着充满中东风情的镂空花纹。在那些19世纪修建的街区,人们在背街的院子搭建它,或者干脆用铁结构生生在楼面上加出一个阳台来。我眼里的旅馆老板伊拉克利,永远在旅馆的大阳台上吸烟、晒太阳。“阳台是第比利斯生活的灵魂。我们在这儿做一切事情,喝酒、聊天、作诗、睡觉。”他端着杯葡萄酒对我说。英国政治家理查德·韦布拉汗(Richard Wilbraham)记录19世纪的第比利斯:“周日午后,阳台真是个生机勃勃的所在。相貌姣好的格鲁吉亚女人,披着长长的白色披肩,成群结队地坐在那儿,看风景,也成为风景。带阳台的房子遍布在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和波斯人地社区,德国人和俄国的地盘也是如此。”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12格鲁吉亚著名的“活柱子教堂“

走在第比利斯的街道上,我时常感到我所看到的景象和100年前恐怕并没多大区别。大概,2003年上台的总统萨卡什维利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于是,他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身体上添加了最新一笔。过去10年里,总统力推旅游业,老城的街道铺开了大量时髦的咖啡店和餐厅。萨卡什维利聘请的意大利建筑师忙于建造玻璃与钢铁材质的建筑,将现代风格添加到第比利斯混杂喧闹的老城中。

从山上往城里看,有三个建筑最显眼。和平桥有一个波浪形的玻璃遮阳棚,1200盏发光二极管灯在库拉河上闪闪发光。它的北面有一栋巨大的玻璃建筑。屋顶是一片片硕大的白色“花瓣”,由树形支柱支撑,那是第比利斯公共服务大厅。在河对岸的欧洲广场上,还有个形如两根银色钢管的东西。其体量之大几乎主宰了整个城市景观。我问了好些当地人,他们都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有守门的保安说得出,那是还未开张的音乐剧院和展览馆。“西方特征的头部,东方特征的身体。”《纽约时报》对今日第比利斯的评价颇为精妙。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13古城姆茨赫塔的“活柱子教堂”外观

卡赫蒂:信仰与生活

铁路工程师大卫·卢亚什维利在第比利斯的大澡堂前接上我,带我去他的家乡——东部省份卡赫蒂(Kakheti)——看看。历史上,格鲁吉亚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大体被分为三个地区:第比利斯以东,包括卡赫蒂在内的东部平原和丘陵;西部黑海沿岸的平原地区;西北部大高加索山区的斯瓦涅季(Svaneti)。三个地区有各自的权力中心。直到11世纪,欧洲十字军东征,中东穆斯林王国力保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等核心地带,放松对外高加索的压力,“建国者”大卫四世方才有机会统一格鲁吉亚全境,创造了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但这个黄金时代也就持续一个多世纪。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14乌什巴山脚下的村庄上斯瓦涅季。 石头塔防是这里的标志和象征

首府特拉维是我们卡赫蒂一行的据点。特拉维自中世纪以来就是贸易名城。历史上几番遭外敌践踏。17世纪,波斯人曾屠戮6万卡赫蒂人,另将10万人迁徙至波斯。18世纪,为稳定卡赫蒂的统治,波斯在特拉维立当地贵族恩里克二世为王。

今天的特拉维只有约2万居民。像许多有旅游潜力的城镇一样,萨卡什维利上台后,中心城区仿造欧洲小镇,被修葺一新。但城里其实没有多少商业和店铺,颇有些虚假繁荣的意思。幸运的是,我们到达的11月7日正好是恩里克二世的诞辰,也是特拉维的“城市日”。这天下午的重头戏是市政厅门口一场漫长的摩托车特技表演,城里的年轻人似乎全出动了。最精彩的是入夜后广场上的歌舞表演。虽然听不懂一句报幕,但很显然,这些歌舞都是在称颂历史。有些舞蹈表现战争。穿敞襟长上衣、大裤裆灯笼裤、长筒皮靴的男舞者刚劲勇悍,靠足尖行走、旋转、跳跃的技艺令人惊叹。间或有女舞者出场,穿着白色长裙,戴着头纱,飘逸妩媚。她们舞蹈时保持肩部稳定,主要依靠高举的胳膊造型,使用快速平稳的滑行步法,以我这个外行人的眼光,和我国维吾尔族舞蹈颇有相似之处。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15美斯蒂亚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在 动荡的历史时期,上斯瓦涅季是 格鲁吉亚宗教圣物的最后庇护所

这场表演的舞台就搭在恩里克二世持剑立马的塑像附近。“恩里克二世是格鲁吉亚最后一位英雄。”卢亚什维利向我强调。这位君主虽由波斯人委任,但他励精图治,向西面扩张领土,力求自治和独立。但直到1798年去世,他都没能重现大卫四世的统一盛世。两年后,其子与沙俄签订协议,交出了外交和防卫权。

我和卢亚什维利聊起我的担忧:“乌克兰东西部地区的区别也很大,历史上长期分立。格鲁吉亚未来会出现乌克兰今天的局面吗?”“不可能。”卢亚什维利肯定地说,“我们和乌克兰不同,构成我们国家的有三样东西:故土、母语和东正教信仰。”这实际是伊里亚·查查瓦德兹的观点。查查瓦德兹出身19世纪贵族之家,他领导了民族运动,被视为现代格鲁吉亚之父。他也是卡赫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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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赫蒂是格鲁吉亚的边陲,像一个楔子,深深嵌入阿塞拜疆。这里的地形极为多变。我们先是在山间穿行,到处是秋色迷人的树林,而后经过大片开阔的农田和葡萄园,积雪的大高加索山脉像一道幕墙,屹立在北面的天边。再往南向边境而去,植被越来越少,出现无边无际的丘陵、草原甚至盐碱湖泊。到达洞窟修道院群时,四周已然是半荒漠了,一些裸露的大块岩石还呈现出丹霞地貌的色泽形态。

修道院群建在一座山上,两者皆以大卫·加雷加命名。大卫·加雷加是“叙利亚十三隐士教父”之一。6世纪,他以此处为基地向格鲁吉亚东南部宣教。传说,大卫·加雷加去耶路撒冷朝圣,带回一块代表1/3圣城精神的球形石头,供奉在修道院内。对虔信东正教的格鲁吉亚人来说,这里是一生中必须朝拜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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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的主体在山体北面的山坳里,中央有一座小教堂,东西两面的岩壁上凿出了许多房间,一些是修士们的宿舍,另一些是谷仓、烘焙厨房、铁匠工房和畜栏。9世纪后,修道院受到贵族的资助,成为宗教和文化中心,尤以技法高超的湿壁画著称。修道院保留了13世纪的许多壁画,其中大部分是人物肖像,描绘圣徒和伟大君主,还有一些讲述大卫·加雷加的生平故事,是东正教里少见的题材。如今,许多珍贵的壁画真迹都被挪去第比利斯的艺术博物馆了,但仍有妙处存于大卫山的山脊上。

花半个小时爬到山顶,南面是一片旷阔的连绵丘陵草甸,这便是阿塞拜疆的领土。两国的国界就是大卫山的山脊。古格鲁吉亚的修士们在山南面的顶上凿开了若干石窟,在这里修行、祈祷、生活。最有趣的一个是食堂,中间还留着小石桌,右面墙壁画着格鲁吉亚版的“最后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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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高加索是文明交界之地。我在这里旅行多日,绝大多数地方给我的感触来自文明的交汇,只有大卫·加雷加修道院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文明的“分野”:我站在洞窟前,背后是荒漠中的东正教圣地,眼前是伊斯兰文明的沃野,耳畔只有高加索如泣如诉的风声。1615年,波斯萨菲王朝的阿巴斯大帝率兵杀到这里。那时会是怎样的情形?据说,漫山上尽是璀璨烛光。在最后的祷告后,600名修士在波斯人的屠刀下慷慨就义。这是格鲁吉亚另一则著名的殉道者故事。

继亚美尼亚之后,337年,格鲁吉亚成为世界上第二个皈依基督教的国家。当时,罗马已经颁布宽容基督教的“米兰赦令”。格鲁吉亚的皈依是为了向罗马帝国示好,抵御虎视眈眈的波斯萨珊帝国。

传说中规劝国王皈依的圣徒是从君士坦丁堡而来的修女圣尼诺。在第比利斯附近风景如画的古城姆茨赫塔(Mtskheta),她治好了王后的恶疾,建立了气势恢弘的“活柱子教堂”(Svetitskhoveli Cathedral)。那座教堂中央有座四周画满圣像的石塔。传说,1世纪时,一位叫埃利亚斯的格鲁吉亚人游历到耶路撒冷,适逢耶稣殉难,从罗马士兵手中买下了耶稣的披风,带回了姆茨赫塔。埃利亚斯的姐姐西多尼亚出于好奇穿上了这长袍,不料立即受到诅咒,还来不及脱下披风就死去了。埃利亚斯只好把姐姐的遗体连同耶稣的袍子一起埋葬了。300年后,圣尼诺来到姆茨赫塔,要在这坟墓上修建教堂。工匠搬来的七根大柱子自动飞上天去。圣尼诺跪地祷告了一夜,柱子才落回地上。教堂由此得名。

“活柱子教堂”固然是圣地,但在格鲁吉亚,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边陲小镇西格纳吉(Sighnaghi)附近的博德比修道院(Bodbe Monastery)。圣尼诺最终在传教路上去世,葬在这里。博德比修道院现在还有许多修女。我们到这里时没有其他游客。阳光从狭小的窗子投进教堂,映照出四壁古老的圣像画。在一间祈祷室内,神父念念有词,手提的挂炉飘出袅袅青烟。黑袍的修女们静静环绕在他周围。有一位坐在椅子上,另一位倚靠在她脚边,两人皆手持蜡烛,照亮了膝上的一本《圣经》。有那么一刻,我简直疑心自己穿越了。

格鲁吉亚人总说,他们虽然晚于亚美尼亚皈依基督教,但是比亚美尼亚人虔诚。在格鲁吉亚旅行,凡见司机在胸前画十字,周围必有大小圣地。我在教堂里目睹了几场婚礼,一场洗礼。在第比利斯的圣三一教堂,我参观了周日的一场活动。偌大的教堂挤得满满当当。在我面前,一位母亲将一条十字架项链递给小女儿。小女孩双手齐眉接过了它。

格鲁吉亚人为何虔诚,依我看,他们将本民族原有的文化、性格、生活方式与东正教信仰捆绑在了一起。卢亚什维利在引用查查瓦德兹的“三位一体”论时,添加了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他说:故土、母语和东正教信仰构成了国家的基石,而“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是葡萄”。

卡赫蒂是葡萄之乡,这里处处是葡萄园、家家户户都酿造葡萄酒。这个不大的国家有525种本地葡萄,其中,白葡萄拉特斯特利(Rkatsiteli)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品种。1965年,格鲁吉亚还考古发现了年代为公元前7000年到公元前6000年的葡萄籽。

在第比利斯,满街都能看到葡萄藤,人们并不剪下果实,就让它们留在那里,用作装饰。街头的食品店门口常挂满“香肠”,那是传统甜食切克赫拉(Churchkhela)。人们在葡萄汁里加入花瓣等原料加热搅拌,待汁液黏稠后,将用棉线串成串的核桃、榛子等坚果浸入其中,再提出来晾干。切克赫拉易于保存携带,味道香甜可口,营养丰富。传说古代格鲁吉亚士兵征战,会用它充作干粮。当然,最重要的,人们用葡萄酿酒。普希金曾在卡赫蒂的酒庄里沉醉不知归路。1945年,格鲁吉亚人斯大林在雅尔塔用它招待罗斯福和丘吉尔。据说,葡萄酒这一名词就是从格鲁吉亚文音译为拉丁、英、德、法、俄文的。

我在卡赫蒂拜访了一家以严格遵守传统酿制方法出名的酒厂。传说他们的酒窖有1500年历史,为国王专供。“我没有说大话,卡赫蒂人都知道。”职员马卡说。酒窖的外面是一个巨大的木槽。马卡告诉我,每年8月到11月是葡萄收获的季节,遵照传统,男人们在这个大槽里将葡萄踩碎,挤出葡萄汁——只能是男人,在格鲁吉亚,葡萄酒代表“力量”。格式酿酒法有两个特点:一是使用葡萄汁和余下的果肉果皮一起酿酒;二是酿酒用的器具是传统工艺制成的锥形底的陶罐(qvevri)。这些陶罐全部埋入地下,深达2米。头10天,人们需要每天4次搅拌葡萄汁,令发酵产生的气体溢出。然后开罐静置,令汁液和果肉分层。两个月后,果肉捞出,用于制作度数高达50度的查查酒(Cha Cha)。剩下的果汁再密封储藏4个月。酿酒一事方大功告成。马卡打开一个陶罐,里面是拉特斯特利(Rkatsiteli)葡萄。她用竹竿蘸了酒汁让我品尝:“甜味很淡。这种酿酒法无法控制发酵程度,因此完全遵循传统工艺,只能生产干红或者干白。”

早在皈依基督教前,格鲁吉亚人已经赋予葡萄酒特殊的意义,它们被用于原始宗教的庆典,在葬礼上充当沟通生者和死者的媒介。基督教传入后,这种传统和新宗教密切结合在了一起。教堂的墙壁上刻着葡萄,那是教会认定的生命之树。弥撒仪式上教徒们分享葡萄酒,那是基督之血。皈依后,王国创造格鲁吉亚文字,以传播教义。我听说,格鲁吉亚字母的形态即是在模仿葡萄嫩茎的弯曲,确实非常相似。

在卡赫蒂,建于6世纪初的宗教学校伊卡托(Ikhalto Academy)是“建国者”大卫四世重要的文化教育基地。这里不只教授知识,也研究酿酒技术。今天的废墟里还有深埋的陶罐。在特拉维附近,阿拉维蒂修道院(Alaverdi Monastery)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中最宏大的建筑。在2004年第比利斯圣三一教堂落成前,这里55米高的主教堂一直是格鲁吉亚最高的教堂,保持记录达1000年之久。在这而,考古发掘出了40个11世纪的陶罐,这意味着,当年,修道院每年产酒达70吨。苏联时期,政府禁止了传统酿酒办法,但这项技能依旧保存了下来。2006年,修道院恢复生产,如今每年产酒6万瓶。在教堂前的空地上,修士们还栽种了一片特别的葡萄田:这是个小小的葡萄博物馆,包含102种葡萄。

文字、信仰,这还不是葡萄之于格鲁吉亚人的全部意义。德国耶拿大学高加索研究中心的社会学专家弗洛里安·穆赫菲尔德提出了一个问题:当沙俄并吞格鲁吉亚后,面对同样是东正教信仰的帝国,格鲁吉亚人通过什么方式保持民族的独特性,保证文化和历史的传承?他认为,酒桌文化的功劳不可小觑。一个印证是:1975年,苏联曾经通过法律,禁止格鲁吉亚人在出生、结婚和葬礼等人生重要场合举办大型宴会,称这是“有害风俗”。

格鲁吉亚人热情奔放,生性喜爱集会社交。一个人喝闷酒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据说,即使在苏联解体初期经济最凋敝的时候,人们还是会省下钱来去餐厅聚餐。卢亚什维利说,对于一场宴会来说,人均五六瓶葡萄酒是起码的标准。

在格鲁吉亚的餐馆里,我见了不少热闹的酒席。但觥筹交错之间的玄机,需得指点才能明白。大仲马在高加索游记中写道:“格鲁吉亚人可以几天坐在餐桌前喝酒、谈天、写诗、娱乐,而且祝酒辞是一定不能少的。”卢亚什维利告诉我,时至今日,格鲁吉亚的宴饮也必须有祝酒。酒桌上有主持人,一般是席上公认的最受尊敬的男子。除了有好酒量,一个合格的主持人还必须有极好的口才,善于用幽默调动情绪,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熟知历史,懂得用恰当语言表达崇敬。每一次干杯都必须伴有祝酒词。那可不是“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那么简单的事:在为家庭和生活干杯时,要表达对祖先、对家族的敬意;为故土、文化、音乐和历史干杯,要谈到民族的价值;在为女性干杯时,要知道如何称颂性别。整个一套有约定俗成的表达习惯,但又决不能落入俗套。甚至,祝酒中最常见的话题都会随着时光的改变而变化。“当下热门的是什么?”我问。卢亚什维利答道:“和平。”

大高加索:探访秘境

在卡赫蒂,我和卢亚什维利聊起格鲁吉亚的旅游推介口号:“欧洲从这里开始。”他嗤之以鼻:“政府拼命想塑造欧洲身份的格鲁吉亚,可我们哪点像欧洲人?经济上我们和欧洲差了一个世纪,民族心理上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若是以后经济赶上去了呢?加入欧盟了呢?”“那也不行。”他笃定地说,“你看俄罗斯在北高加索统治了200年,结果呢?一筹莫展。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是高加索人。”

在我看来,若没有深入大高加索,即等于没来过格鲁吉亚。这条欧亚分界线覆盖了整个格鲁吉亚北部,串联起阿布哈兹、南奥塞梯、北奥塞梯、达吉斯坦一连串地缘政治的热点地区,似乎是无数秘密的所在。

一般来说,旅游者会从第比利斯出发,花3小时车程,沿“军事高速”一路北上至俄格边境的卡兹别吉(Kazbegi)山。这条路线自古以来是南北高加索的贸易和军事通道。公元前1世纪古希腊学者、旅行家斯特拉博的书里就有记载。现在,“军事高速”是格俄经济大动脉,也是格鲁吉亚条件最好的公路。契诃夫曾在书信中极力向朋友推荐这条路上景观:“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我一路北上,亦深为格鲁吉亚之美所动。在途中,14世纪的安纳努里古堡守着一汪浓酽的碧水,辉映在漫山红叶之中。再往北,是无穷无尽的巍巍雪山。

这条线路的终点是14世纪的格盖蒂圣三一教堂(Gergeti Trinity Church)。我在卡兹别吉镇换乘四驱越野车,沿狭窄的山路晃晃悠悠开上去。前一天,大高加索刚降过雪,到处银装素裹。15分钟后,车突然拐入一片平地,教堂就在前面的一个小山包上。我看过太多这座教堂的照片,但都是在绿草茵茵的旅游旺季拍摄的。而我眼前是群山环绕的一片孤寂雪原。教堂笼罩在雪山投下的阴影中,背后是荒凉的、刀刻般嶙峋的山脉,此外别无一物。所谓“遗世独立”就是如此吧!

圣三一教堂在战乱年代曾保存过不少宗教圣物,极受格鲁吉亚人推崇。这确是我见过的最具神话色彩的教堂。初来乍到,天空几乎无云,5033米的卡兹别吉山顶一览无余。在古希腊传说中,普罗米修斯盗火后被囚禁,正是关押在这座山上。我进入教堂参观了大约3分钟,待我再出来时,哪里还有卡兹别吉山,只剩下5米开外不见人影的滚滚浓雾了。

这里就代表大高加索了吗?我并不甘心。卡兹别吉镇到底已经高度现代化了。美国华盛顿埃佛格林州立学院教授罗伯特·斯莫尔研究苏联的民族和边境,在大高加索有丰富的旅行经验。我向他讨教时,他断言:“上斯瓦涅季(Upper Svaneti)和它的首府美斯蒂亚,还有附近的世界文化遗产乌什古里村(Ushguli),那是必去之地。那有200多座塔防,保持了原始的高加索文化的风貌。”在第比利斯,我又问过不下三人,哪里是他们的最爱——“上斯瓦涅季,美斯蒂亚。”概莫能外。

我决定去美斯蒂亚,再从那里去乌什古里村。这是一场小小的赌博。在那些深爱上斯瓦涅季的人们中,也没几个真正到达过乌什古里村。上斯瓦涅季属于格鲁吉亚西北的大高加索山区,地处偏远,道阻且长,凡遇大雨大雪皆可能交通中断。而11月已经是雪季了。

我们从第比利斯坐一夜火车到达西部重镇祖格迪迪(Zugdidi),再从那里转汽车去美斯蒂亚。火车早晨6点多到站,天还没亮。站外有辆面包车候着,要价20拉里。车里满满当当挤上11个人,就出发了。

除了我和摄影师,以及后排的两位乌克兰小伙子,车里都是当地人。一上车,前排的乘客把播放器连上汽车音响,热热闹闹地放起音乐来。播放器里的音乐很杂,但凡西方流行乐,出声即被切过,剩下的格鲁吉亚歌曲都带着开派对的欢乐劲儿。一路下来,音乐伴奏下,全车厢的格鲁吉亚男人都以惊人的热情,毫不停歇地谈笑风生。有趣的是,到旅程的末尾,播放器的插口坏了。无音乐可放,车里不但安静下来,竟还有了些凝重的气氛。

从祖格迪迪到美斯蒂亚实际只有约180公里的路程。盘山路这两年才经过修整,路况不错,可我们一路花费了5个半小时。为什么?从出发开始,每隔约20多分钟,司机都要停下车来,全员下车,开始吞云吐雾。车行还未及半,在一个小商店门口,车又停了下来,这回有了新花样——长达40分钟的休息时间,主题只有一个:喝酒!伏特加和高度葡萄酒“查查”,见者有份!再上车,旁边的男青年借着些许酒劲找我要起电话号码来。“这些都是我的兄弟。”他指了一圈车厢里的人,拍了拍我们摄影师的肩膀,“你也是我兄弟!”我原以为车里的格鲁吉亚人都相互熟识,后来才发现他们根本就住在相聚甚远的不同村子里,很可能也是萍水相逢,高加索人确实随性而热情。

与这一路相伴随的,是大高加索变幻多姿令人沉醉的景色。崇山峻岭造就了无数小气候。车在山里穿行,一会儿被包裹在童话般的雾凇中,一会儿是绚烂多姿的秋日即景。大家停下来喝酒的小商店就在碧玉般的湖泊边,两岸的山色,一半是冬,一半是秋。往高加索的深处去,视野开阔起来,层层叠叠地雪山露出脸来,和裹着雾凇的毛茸茸的大片森林一起,呵护着阳光下的绿色草甸和村庄。再往深处去,如巨大烟囱般的塔防开始出现,美斯蒂亚就要到了。镇子在一片山谷里。一条清澈的小河穿城而过,流向西面屏障般的雪山。向阳的山坡上铺开民宅和牧场。

公元前1世纪,斯特拉博在书里记载,上斯瓦涅季一带有金矿,人们以羊皮淘金,以骁勇的战士闻名。传统上,上斯瓦涅季的每个社群都自己的领袖和武装,管理社区治安,惩戒犯罪,抵御外敌。由于放牧需要,人们的住宅大多分散,很难建立城墙一类的统一防御体系。因此每家每户都需要有自己的堡垒。

石头塔防(Koshki)是上斯瓦涅季的标志和象征。今天,整个地区共有175座建于9世纪到13世纪的塔防留存下来。它们与周遭由雪山、森林、蓝天、草场组成的自然景观构成了卓然于世的美感。美斯蒂亚有一座极现代的历史博物馆,博物馆的窗子都精心设计了取景。我去参观时,从黑暗的展室里出来,瞥见窗外,几乎认定自己看到的是一幅幅油画。

在美斯蒂亚的半山腰上,12岁的女孩尼诺和她的三个弟弟带我参观了他们家的塔防。塔防全由石头砌成。基座呈5米见方的四方形,越往上石壁越薄,使得整个建筑呈下大上小的稳定锥体,能够抵抗雪崩和山体滑坡。塔大概高25米,里面分四层。每层只在地板一角开一个口,上下依靠活动木梯,这是易守难攻的设计。同样是出于防卫考虑,窗口都开成内宽外窄的样式。这样的精心布局不只是为了防御外敌,也用作家族血仇的避难所。上斯瓦涅季民风剽悍,苏联解体后的最初几年里依然存在家族仇杀。

过去几年里,上斯瓦涅季发生的变化可能比过去几千年里的都要多。常年沉睡的美斯蒂亚镇正朝着瑞士度假村的方向飞奔而去。附近,格鲁吉亚最大的滑雪场已经开业了。越来越多的外国背包客来这里寻找具原始魅力的徒步线路。2012年,政府把电线拉到了最偏僻的村庄。道路几乎通向各处。据说,从美斯蒂亚到乌什古里的道路也将很快被修整铺平。

我们的运气很好,去乌什古里的这一天碰上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一出美斯蒂亚,我就得以目睹乌什巴山(Ushba)的钳形双峰。上斯瓦涅季遍布着大高加索数座最险峻的高山。4710米高的乌什巴山不算最高,但却因为其独特形态,跻身最著名山峰之列。而且由于地形复杂,天气多变,其攀登难度被登山家们奉为高加索之首。

通向乌什古里的46公里的路,四驱越野车接连不断地开了两个多小时。山间只有一条土路,遍布冰雪和注满了冰水的大坑。司机阿果什骄傲地指给我们看他家族拥有的两座塔防,一座在铺满草甸的半山上,一座在一条小河边,靠着满山雾凇,美极了。阿果什家的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上斯瓦涅季生活,他也曾经在第比利斯居住过很长时间。他用支离破碎的英文加手势告诉我:无论如何,塔防是非卖品。

在上斯瓦涅季最深处,当道路消失的时候,乌什古里就出现了。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保存着上斯瓦涅季最完整的建筑形态。每一座老房子都有自己的塔防。周围区域一共保存了59座。在这个季节,在乌什古里地上、山上、屋顶上、塔防上都是厚厚的积雪。村子的北面,隔着一片牧场有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有座院落,也有一座塔防。那是全村最显眼的建筑,映衬在它的背后的,就是格鲁吉亚最高峰,5068米的什哈拉峰。

这座塔防所在的院落是圣母教堂。我穿过牛群,绕过乌什古里的墓园,进了院子。守护这里的只有一位长须的黑袍神父和他的狗。他并不和我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院子里俯视着脚下的白色世界。乌什古里的魅力在哪里?那一刻,我觉得这里就是世界尽头。

6世纪,基督教传至上斯瓦涅季,迅速和这里独特的文化结合在一起,成了这一地区和格鲁吉亚其他地带的黏合剂。上斯瓦涅季有自己的口头语言,但人们通过神职人员和圣经学习了格鲁吉亚语。传说在11世纪的黄金时代,“建国者”大卫四世的女儿、伟大的塔玛尔女王每年都会拜访上斯瓦涅季,在这里大力修建东正教教堂。直到今天,她仍然被上斯瓦涅季视为神。上斯瓦涅季人是极其虔诚的信徒。让一个罪犯供认罪行的方法很简单:让他在圣像前发誓就行了。在家族血仇盛行的年代,要终结世代仇恨的唯一办法,是在双方在教堂的圣像前起誓,接受洗礼。

地理上的孤立塑造了上斯瓦涅季的身份和历史价值。历史上,它从未被外敌征服,直到1857年才并入沙俄。即使苏联时代,这里依然偏安一隅,基本处于自治的状态。当格鲁吉亚的平原地区受到劫掠时,这里的教堂和塔防是那些珍贵的圣像画、珠宝和手抄本的最后庇护所。上斯瓦涅季人对这份嘱托极为认真。乌什古里的这座圣母教堂有两个故事,传说,曾有一群外来匪徒意欲洗劫教堂珍宝。夜间圣母显灵,让他们都变成了瞎子。第二天早上,村民们发现了匪徒,当即处死了所有人。人们对当地人的罪行也绝不姑息。据记载,村里曾有兄弟二人从圣母教堂偷盗圣像,经全村讨论后,皆被处以极刑。

地理也同样决定了上斯瓦涅季会成为今天格鲁吉亚的一部分。高加索研究权威罗兰·托普什维利说,上斯瓦涅季人无法脱离格鲁吉亚生活。一方面,土地贫瘠让他们不得不在冬季进入低地谋生;另一方面,上斯瓦涅季无法栽种葡萄,为获取东正教仪式必需的葡萄酒,人们必须与更广阔的格鲁吉亚土地展开贸易。

事实上,即使偏僻如世界尽头的乌什古里,在大高加索,文明永远不会绝对孤立。在美斯蒂亚的博物馆,我看到来自亚历山大帝国、土耳其和俄罗斯的古老钱币,威尼斯的华美十字架,叙利亚的丝绸桌布。当年的商队,从3202米的纳什克拉隘口(Nenskra Pass)翻过大高加索山脉,在美斯蒂亚整顿休息,折上乌什古里。人们在此处尽头处寻找捷径,直插黑海平原。南北与东西文明就此交汇。

格鲁吉亚路线

1.东线

东部省份卡赫第(Kakheti),以葡萄酒著称。其首府特拉维(Telavi)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周围有阿拉维蒂修道院(Alaverdi Monastery)等主要的宗教圣地。边境小镇西格纳吉(Sighnaghi),建有有18世纪为防御波斯人、高加索列兹金人修建的城墙。附近的博德比修道院(Bodbe Monastery)安葬着促使格鲁吉亚皈依东正教的圣徒。在格鲁吉亚阿塞拜疆边境上,洞窟修道院(Davit Gareja)景色壮观,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2.北线

从第比利斯经军事大道(Military Highway)北上。军事大道是古代重要商道和防御路线,也是通向俄罗斯的交通命脉。途中将路过高加索防御关口阿纳努里要塞(Ananuri Fortress)。格俄边境的卡兹别吉镇(Kazbegi)边,坐落着格盖蒂圣三一教堂(Gergeti Trinity Church)。教堂处可见大高加索最重要的山峰之一卡兹别吉山(Kazbek)。这是格鲁吉亚的标志景观。

3.西线

向西北,目的地是大高加索山区的上斯瓦涅季(Upper Svaneti)。上涅瓦季是格鲁吉亚大高加索风光最好的地方,较完好地保持着的高加索山区的文化和传统建筑。首府美斯蒂亚(Mestia)和乌什古里村(Ushguli)以大量保存高加索塔防闻名。其中乌什古里村坐落在格最高峰什哈拉峰脚下,是世界文化遗产。 高加索俄格战争东正教第比利斯格鲁吉亚行记葡萄酒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