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花岛的33小时
作者:魏一平( 杨中华(前)一家出海去往兴城参加亲戚的婚礼
)
未知的旅程
在结冰的大海上行走,甚至跑车,不要说外来人不敢相信,就是见惯了海冰的当地人也没一点儿把握。
老滩村是距离菊花岛最近的一个岸边渔村。大海不结冰的时候,这里与菊花岛的交往最为密切,当地人很少从客运码头往来,几乎家家户户有渔船,买东西、走亲戚,老滩村是必经的登陆点。不过,每年冬天总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块开始聚集。现在,老滩村的渔船横七竖八地趴在岸边的冰层中,即便仅隔着一道不足5公里宽的海湾,菊花岛在村民们看来,也已是一个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年年都死人”。村里人说,只有一个大胆的老人,用铁皮包住船头,趁着海冰还没有冻结实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冲破冰层,往返菊花岛运送人员和蔬菜。当然,他更大的动力并非赚钱,而是这位老人的女儿嫁到了岛上。
除了大片皑皑的冰封之外,偶尔还能看到远处未冻的海面。我们想去菊花岛,一下午的寻找,换来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海中间的大清沟有没有冻严,谁敢走冰?”天色渐暗,车行至一个叫四城子的小屯,远处海边冰层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小黑点,走近一看,是两辆三轮摩托车。穿一身蓝色空军地勤棉衣的师傅叫高景伟,他们并非岛上人,家住岸边的钓鱼台村,显然是专为挣钱而来,跑菊花岛单程120元。不过,面对马上想上岛的我们,两人还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试探性地说:“还是明天吧,天黑了不好。”
东北的冬天,早晨6点半还是一片漆黑。之所以赶个大早,一是为躲开岸边巡逻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们专门为制止跑冰;二来是因为“冻了一夜的冰更瓷实”。高景伟带着同伴如约而至,两人的口气明显比昨天傍晚硬朗了很多:“往前走走天就亮了。”
( 在冬季,妇女们忙着修补渔网,以备来年使用
)
与很多小城常见的三轮摩托车不同,这车没有加装驾驶棚,后面坐人的车厢,也只装了几根细铁棍支撑的架子,用塑料薄膜包裹着。高景伟告诉我们,这样既能避免遮挡视线,又能挡风,“就是遇到险情,一翻身也能跳下来”。
一前一后两辆三轮车,很快就远离了海岸,驶向大海深处。没走多远,车子突然开始剧烈地颠簸,两只手死死抓住铁架子也不能坐稳。透过塑料薄膜望去,一座座冰包无序地拥挤在一起,列成长长的一排,像极了突然静止的海浪。低的三四十厘米,高的足足有一人多高,三轮车东倒西歪地沿车辙艰难爬行,有几次险些翻倒。
( 兴城小坞码头的渔船被海水困住
)
大概三四十米宽的冰包区域终于过去,迎来了一段稍微平整的冰面,白茫茫的冰层上偶尔还能看到几道裂缝,最宽的一道足有五六厘米。不过,高景伟告诉我们无须担心,这缝隙并没有开裂到底,白天化开后,经一夜冰冻已经又重新合拢。下车察看,果然如此,远看吓人的冰缝其实只有几厘米深,下面看不到海水,还是冰。更令人心头一颤的是,不时看到旁边一大片明晃晃的区域,镜子一样闪着光,远看像极了月光下的水面。高景伟赶紧打消我们的不安:“那是浮流水,白天太阳只是晒化了冰层的表面,晚上又冻住了。”
约摸走完一半路程,面前突然开阔,冰层也开始变成了青绿色,平整如纸。三轮车加足了马力往前跑,这时的心情才算紧张到了顶点——深青色的冰层与漫无边际的大海并无两样。直到下一段冰包区时,高景伟才停下来,原来那片青冰区就是传说中的大清沟,干潮期也有六七米水深,“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通过”。此时前方视线中出现了一串移动的小黑点,浩浩荡荡迅速逼近,原来是菊花岛的村民们乘坐三轮车出海办年货呢。
( 菊花岛人赶着自家驴车跑冰出海
)
7点半,太阳刚刚爬上山头,三轮车终于加速冲上了岸边的小路,这是个叫吴家屯的小村子,三四十座小平房静卧在海边山坳里,袅袅炊烟升起,菊花岛的一天刚刚开始。
两代跑冰人
( 岛上的长寿老人陈景志(右)今年已经95岁
)
往年一到冰封期,菊花岛乡政府的外来干部们就纷纷返回陆上的家中,直到来年航运恢复了再回来,这几年留在岛上职守的一般是副乡长杨晋生,土生土长的他被戏称为菊花岛上最大的“土著”干部。不过,今年有些特殊,由于舆论对渤海冰情的关注,这个对海冰再熟悉不过的小岛甚至因此惊动了总理。前天接到上级批示后,为了赶在上午9点涨潮前撤出,凌晨4点多,葫芦岛市长等大批领导就乘坐一艘大马力拖船冲破冰层登岛,带来的蔬菜和大米在乡政府堆满了一屋子。乡书记等干部也都纷纷回岛驻守,菊花岛第一次在大冬天迎来了诸多陌生人。
上午10点多,太阳照在冰上,变得有些刺眼了。早晨出去办年货的三轮车已经有的陆续返回,海面上的车辙积雪开始融化,甚至能看到一道道的小水流。50多岁的杨中华套好了自家两辆驴车,拉上自己3岁的小外甥女,带上老婆、闺女等七八口子人,准备出海去兴城参加亲戚的婚礼宴席。小毛驴头上系了红绸子,那是喜庆平安的象征,蹄子上临时打的掌子则是专门为跑冰准备的。他抓起一个驴蹄子给我们看,U形的皮掌子上面有四根铁钉,突出的箭头是为了抓冰不打滑,“跟运动员穿钉鞋一样儿”。车上除了坐人的棉褥子,还拉上了铁刨子、镰刀、钩子等家伙,准备边走边砍冰包开路。
( 今年的海冰冻得结实,岛上的人出行反而方便,但仍然冒险
)
女儿嫁到了兴城,为了送外甥女回家过年,杨中华前些天已经专门探了两次路。第一次是步行走冰,一口气顺着脚印儿走到对岸。第二次是赶着空车跑冰,车上横绑着两根长棍子,沿着三轮车的车辙跑了一趟。这中间有3天连续刮起了西南风,让杨中华的心里好一番紧张。“南风不走北风走”,是岛上人尽皆知的规律,这要归因于菊花岛的地理位置。
处于兴城市东南6.8海里的菊花岛,除了中间的主岛菊花岛之外,南北还有3个副岛。其中北部的小岛磨盘山附近,两侧海底各有一道东西向的石岭子,当地人称双砬子;菊花岛西南部则有一道薄滩向西北伸向海中,双砬子和薄滩中间的这块区域就是冰冻最结实的跑冰区。从远东西伯利亚吹来的东北风,推着辽东湾北部的冰块南下,拥进这段窄窄的海峡之后会迅速冰冻,西北风越大,冰块就拥挤得越结实,直至最后连成一片;反之,如果有从西南部深海区吹来的西南暖风,冰层就会很快被吹散。“化冰如花谢”,说的就是一夜之间海冰全无的景象。
( 每到冬天,麻将和扑克就成为岛上最常见的娱乐方式 )
这天正好又刮起了刺骨的东北风,加之已经有了两次试验,杨中华才肯放心带上一大家子出海。“当年我在生产队赶马车时,拉15麻袋大米跑冰都没事儿。”他把赶车的鞭子抽得脆响,3头小毛驴牵着两架木板车,很快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杨中华说的赶马车跑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菊花岛冬季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方式。
53岁的李福田就是当年有名的大车夫。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跟乡亲们坐在炕上打扑克。每到冬天,岛上人最常见的娱乐活动就是麻将和扑克。除了在自家玩之外,每个屯子还有两三个专门的麻将馆,下注时最常见的是一毛钱,最大也不过是一块钱的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四个字——一帆风顺。韩桂珍家的两个大炕头上摆了6张桌子,早早就坐满了人,每天早晨9点钟,村里人就准时来“上班”,直到15点“下班”,每人只需交5块钱就能玩上一天,中午还能管一顿饭。
18岁那年,李福田就可以自己赶大车了,那时候岛上没有机动车,冬天冰封之后,粮食、煤等生活物资,以及修船用的竹子、麻绳等生产物资,就得靠马车往返运输。“那冰冻的,跟大炕一样平整,溜光溜光的,闭着眼睛跑都没事儿。”李福田边说边打着手势,“要是现在让我驾马车也挺好,我还没跑够。”大嗓门的他越说就越激动,“谁说现在菊花岛上没吃没喝的了,这不是造谣吗?看我那大米,盘锦的好米,过年都吃不完。”他指着屋角的三四袋大米冲我们喊到。外屋的编织袋子里装满了萝卜和土豆,一大水缸腌制的酸菜是他们最常见的过冬蔬菜。因为每年一个多月的半封闭状态,岛上人家早有应对之道。每到停航前,家家户户都备足了过冬的生活物资。
不过,现在,岛上已经找不到一架马车了,像杨中华这样赶着驴车出海的人家也已经不多见了,他的驴车主要是用来在夏天旅游旺季时拉游客的,每人5块钱,一年也能挣四五千元。新一代的跑冰人大多使用三轮摩托车,往常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现在只需40分钟,活多的时候一天就能跑三个来回。
海冰包围中的生活
岛上依旧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冬天一般只吃早晚两顿饭,天一擦黑,村子里就已安静异常。天刚蒙蒙亮,李福田就下炕点火做饭了。“岛上的男人都闲不住,常年在海上打鱼,不活动身子骨就不舒服。”李福田告诉我们,他冬天没事儿的时候,常常用劈柴来活动筋骨。
其实,对菊花岛人来说,更让他们头疼的是半冰半水的暖冬,既不能走船,又不能跑冰。虽然今年能跑冰了,但诸多不便仍不可避免。岛上唯一的一个邮递员已经暂停送信送报,唯一一家药店的大夫张桂娥向我们感慨她今年的幸运:“去年12月29日那天坐船去城里进了6000多块钱的药,第二天就不能跑船了。”平时她每月进一次货,每次不超过1000元。唯一一家银行是农村合作信用社,按规定只有县级信用社才能自建金库,但这里特批了一个金库,50万元的限额已经足够岛上常用资金周转,为此还专门配备了3名专职守库的保安和防暴枪支。
最大的挑战是看病,乡卫生院一共7名医生,但阑尾炎这样的手术都不能做,更别说剖腹产了。54岁的刘学兰是岛上唯一的接生大夫,从1985年到现在,她亲手接生的孩子已经不下千人,占全岛人口的1/3。“一年40个左右新生儿,冬天也就四五个,计生宣传都要提醒新婚夫妇,尽量不要在冬天生孩子。”让刘学兰深感欣慰的是,她经手的接生,母子死亡率是零。这当然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她得的奖状挂满了一屋子。唯一一次惊险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李家妈妈生了一天一夜还是难产,眼瞅着小孩的脑袋都露出半截了,不得已只能连夜跑冰送往岛外。七八个人推着小推车,刘学兰带着止血针一路小跑,遇到汩汩冒水的地方就连车带人抬过去。万幸,后半夜2点赶到市医院,最后母子平安,那孩子现在已经当上了信用社的保安员。
虽然岛上已不缺有线电视、宽带网络等现代事物,但却依旧保持着原汁原味的淳朴民风。夜不闭户并非夸张,路上随处可见散养的小毛驴,在外面自由自在待上小半年,直到第二年夏初才各自回家,却也从来没有走失过。岛上人能想起来的仅有的两桩刑事案件,一个还是一名外来男子制造的杀人事件,另一个则是本岛一个精神病人闯下的祸。边防派出所所长叶庆华驾驶着岛上最高档的那辆捷达牌警车,在岛上转一圈没一户人家不认识,他告诉我们,这些年来几乎所有的出警都是因为外来游客之间的纠纷。
七八年前,岛上旅游开发逐渐兴盛,借着大龙宫寺等历史景点和海滨浴场,吸引的外地游客越来越多,高峰时每天接近万人。靠近浴场的农家乐宾馆开窗就可以看到大海,有时一个房间300元还需要提前预订,也有大城市来的人干脆买下农民家的房子,夏天来疗养,房价也因此飙升,位置好的3间小砖房就能卖到20多万元。杨晋生告诉我们,现在乡里每年的旅游收入能有100万元,已经占到全乡财政收入的80%以上。不过,让乡干部们着急的还是交通问题,修桥的事从小时候就说,到现在也没看到影子。吃饭时,乡党委书记万国春专门跟我们提起了岛上一种特殊的野花椒,“要是能引进一家公司来开发开发就好了”。
除了旅游,岛上跟外界的往来仍然有限。唯一一所学校包含了小学和初中,老校长王学良告诉我们,他每年冬天最大的任务就是“开大会,禁止孩子们跑冰”。不过,更让他感到头疼的却是“这里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从来不想着出去见见世面”。村民祖敬国家的墙上挂满了儿子当兵的照片,大多是他在执行奥运安保任务期间拍的,其中几张是跟一个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女孩合影。祖敬国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那并不是儿子的女朋友,而是北大的一名学生,“儿子没出过远门,在北京哪儿也不敢去,最后是人家这个大学生带着他出去转了转”。
离岛:变幻莫测的海冰
祖敬国中等身材,消瘦的脸庞被海风吹得黑红,机灵的小眼睛放光,一撮山羊胡更增添了几分幽默感。岛上人提起跑冰,他是最易被大家提及的对象。走冰的看脚印,跑冰的找车辙,几乎每年他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二天,他答应亲自带领我们出海跑冰。
1月23日14点,正是太阳最高的时候,还刮着西南风,大海刚开始落潮,按理说这不是出海的最佳时机。不过祖敬国一点都不担心,他开了辆没有塑料棚的三轮车,还带了一个同伴,这样过冰包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下来步行,过青冰的时候又可以坐车。
这位身材不高的同伴外号叫杨老大,今年元旦前,为保证今年冬天岛上跑冰路线安全,就是他们两人一起完成了第一次探冰之旅。祖敬国说,当时有的地方冰层还没完全冻严,人走在活冰上面能感受到轻微的晃动,两人是一路试探着“跳”过了大海,“不小心溜进去也能用木棍撑住”。他手里拿着的那根木棍,其实就是一根1米多长的铁锹把,这是走冰者必备的装备。每走几步,他就会用力刺探前方脚下的冰层,削尖的木棍一端如果扎不透冰层,就意味着人走在上面没事儿。祖敬国说,更重要的作用是,如果人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可以迅速用它搭住边缘,再慢慢爬出来。
祖敬国告诉我们,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现在是冻河期。当地人有“宁走冻河冰一指,不走开河冰一尺”的说法,因为每年春天冰层开始融化时才是最危险的阶段。祖敬国说,有一年开河期,他出海回来,每走一步,冰上都会留下一个脚印。等他上岸后,不到半小时,再回头看,脚印消失,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不过,他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有一年跟20多个村民同时被困冰上,是菊花岛经历过的最大一次冰上险情。“我们就困在一块浮冰上,周围都化成了海水,电话求助也不知道打给谁,就开始乱打一气,110、119、114,能想到的号码都打了个遍。不时发出的咔嚓声更加剧了大家的紧张,11岁的小外甥女吓得又哭又尿,就连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儿都开始哆哆嗦嗦,‘今天要是死不了,回去一定吃喜’。岛上也乱作一团。最后在冰上待了4个小时,大连飞来了海上救援直升机。所有人的手机都打爆了,置办的年货也都扔海里了。”祖敬国指指西南方远处还没冻严的区域,“那就是前年出事儿的地方。”■
(文 / 魏一平 王旭) 33杨中华菊花岛小时李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