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演蒋雯丽
作者:李东然( 电影《我们天上见》剧照 )
蒋雯丽向来喜欢写作,但既不集结成书,也不零星发表,甚至对互联网都敬而远之,“只求自我愉悦”。但是这次的剧本写得很是郑重,离开北京,在西湖边租下了一间屋子,凭窗望去就是多姿的湖畔美景。时值秋日,湖上已有几分肃杀,可心里满满的怀念,落笔就是清明,写到兴致所至,人物便活灵活现地在耳边说起话来。
“写这个剧本太享受了,我都能忘了是自己在敲键盘,我也说不清楚为何人到中年,那段和姥爷在一起的生活,留在我心里的印象不仅越来越清晰,甚至越来越沉重。我是从小跟着姥爷长大的,他去世的时候我刚好12岁,那一天,心里的一个声音告诉我,童年结束了,或者正是自我割断的童年,需要机会续写完整。人们常说,大部分中国人缺乏信仰,但是我觉得中国人有很独特的信仰,每年清明大家都会去祭祖先,隐隐觉得祖先是自己的信仰。这么多年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很多时候,遇到了危险或者过不去的坎坷,心里就对我自己说,姥爷在天上保佑我。”
2005年剧本定稿,蒋雯丽觉得已经是心事的了结,故事里80%都是自己真实的童年过往,没想到的是,一个很私人的剧本竟然激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后来我想想,可能因为自己最了解自己,说自己的事儿真诚,这个基础让故事显得动人。我试图用一个孩子的眼光去回望那个时代,确实,现在的物质条件比上世纪70年代好得多,但是究竟幸福多少我不确定。我儿子常吵着去饭馆里吃饭,我告诉他,你妈妈长大到了20岁还没有去过饭馆。但我想想,就觉得还是自己幸福,小时候我可以端个碗就去邻居家里,虽然大家都很清贫,没什么好东西,甚至每个人的食物都有限,但是没人拒绝我。现在到一个地方住上3年,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谁。剧本里有很多东西是我的怀念,一方面是我对姥爷的思念,另一方面是我想唤起一些眼下生活里缺失的东西,比如,简单的快乐、温暖的人情。”
大家的鼓励让蒋雯丽也动心自己把剧本拍成电影,但总觉得积累和准备不够。2006年开始就演《立春》,接着就是《金婚》,转眼到了2007年,蒋雯丽决心不接戏,一心拍自己的电影,那一年她真的只拍了一部张一白的《秘岸》,前后1个月,把自己的电影安排到了9月,要开机的时候,她反而畏缩了——“还是觉得不够”。
结果又到了2008年,一拖又到9月份,“我发现自己没完没了地停在剧本阶段,要努把力走出来,我就跟自己说,必须动手,不管怎样也要拍出来再说,再不拍就拍不出来了”。
自己决心做导演,蒋雯丽曾想把摄影交给顾长卫,但是顾长卫拒绝了她的“邀请”,理由是:“要是我去做摄影,人们看一眼就会说,这是顾长卫的作品,不是蒋雯丽的作品。”
于是就真的开机了。站在演员的角度考虑导演功课的蒋雯丽,甚至没有给剧本分镜,回想起开始时的手忙脚乱,她告诉本刊记者:“我给自己找了个支点,就是托着下巴躲在监视器后面,苦苦思考,分镜、机位、景别、调度啊,我从小喜欢画画,是个对画面要求非常高的人,近乎完美主义。一遍一遍总觉得还是不对,没有达到我的想象,现场好几十号人都在等我想明白,更平添我的紧张。每天最明显的感觉是脑供血不足,就像憋着气长跑,上气不接下气的,这才知道与演员沟通哪里是导演工作的全部。”
于是夜里补课,白天赶工,蒋雯丽至今十分感谢剧组里伙伴们的鼎力相助:“导演是折磨别人的角色,那么女导演的第一部戏通常都是要被欺负的,我甚至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实际上没有人欺负我,大家对我特别好。”
蒋雯丽说自己在生活中是个非常不愿意做决定的人,哪怕和很熟的朋友在一起吃饭,也习惯别人点菜。家里有点什么事,喜欢跟老公商量,好不好,行不行,每天挂在嘴上。“总之我喜欢把选择交给别人,但是当了导演,所有决定都要我自己做,对我而言真是痛苦。”
于是,当人人都怀疑她的温和如何能匹配导演的角色时,她也决定去学着大牌导演的样子发一次火。“接着就有一次,我真的生气了,因为朱旭老师80岁了,老爷子习惯每天中午休息一下,不然他下午就记不住词儿,状态也不好。我每天中午也会很刻意地留出来一两个小时给他休息,但那天因为拍下雪的戏,雪是做的,不容易维持,现场人也多,就觉得应该早拍完早结束,午饭后就赶紧接着拍,老爷子也到位等着。但我透过监视器一看,窗户玻璃透亮亮的,没有霜也没有雪,窗台上都是干净的,后面透出来的树上甚至还有树叶。我当时就火了,对美术组的工作人员说,这些东西透过监视器都能看见,你们为什么不准备好了再把演员请来,你们准备再用多长时间去弄?美工手边找不到喷窗户的材料,我就把对讲机往桌子上一扔,走了,心想我也得学学导演生气的样子,‘不拍了,收工’,好歹给他们个教训。”
事实是,蒋雯丽上了趟厕所,就坐回了导演的位子:“在厕所里我想,雪都做了,费了力气的,况且今天不拍,任务也完不成。很多导演追求自己的艺术创作可能顾不得其他,但是我习惯不自觉地就为投资方、演员、剧务方方面面的人着想。剧组是一个团队,个人情绪尤其不重要,所有的决定都等着我来做的时候,更由不得我生气、退缩或者沮丧。”
“北漂”了20年,至今蒋雯丽仍说自己是一个骨子里很南方的女人,性格里有多愁善感的一面,所以《我们天上见》的一百零几场戏中,竟有70多场的雨戏,就为了营造出南方春天的烟雨朦胧。只不过写的时候全不知道拍摄的艰辛:“我整天拿着对讲机,先喊各就各位,再一道一道下命令,清场,下雨,打板,开机,演员开始,我觉得整天这么一遍一遍地喊过去,老是恍惚自己不是在拍电影,是在发射火箭。”
最后一场戏拍的是过年,也就成了剧组的杀青仪式。那晚上大家放了剧组里所有的鞭炮,把酒言欢,畅快淋漓,只有蒋雯丽一个人躲进电影里那间画满了兰花的屋子,放声大哭,像个孩子。摄影师走进来悄悄拍了下来,成了电影花絮中最精华的部分。“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聚集过来后,我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心想这么大劲端起来的导演架子全毁了(笑),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但那晚上我放下了一个压在心上的担子,非常的幸福。”
那一晚上之后,至今再有人叫蒋雯丽导演时,蒋雯丽又笑着跟人家商量:“别叫导演,您还是叫我雯丽吧。”圈里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看了《我们天上见》,冯小刚认认真真地说:“蒋雯丽不是玩票儿。”姜文给她发来短信说:“别老说这是最后一部,我还琢磨得在你的下一部戏里演呢。”
可是蒋雯丽对本刊记者说:“我还是觉得写剧本的时候最享受,就像我平时画画一样,是特别美妙的过程。我也没有系统地学过那些技法手段,就是依照着内心的感觉来,天马行空地把自己心里的情绪发散出来,瞬息万变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下特别好,甚至不需要掌控,浓淡之间全是惊喜。剧本里的人物和画笔上的颜色都是能和我对话的,现在想来也觉得激动,或许,我还是适合做这样单一自我的事情。”
但她也完全不后悔自己拍电影的选择:“自从生了小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从前我也好胜,告诉自己要走出去就要好好学习,要做好演员就要不停拍戏,要做成功的女人就要抓紧结婚等等。我想遵照方方面面的要求,做一个达标的人,不停地跟在大家后面慌慌张张。当手上抱着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什么东西是怎样的感觉,小生命的降临给我机会重新思考应该怎么生活,生命何其短暂。从前我也有很多想法,但想了就扔在那里,达标让我很忙,现在我重视自己内心感受到的愿望,比如2006年的时候我去演《立春》,增肥扮丑对于一个女演员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面对内心强烈的愿望,全部自然而然。我用大半年活在王彩玲的世界里,因为我愿意投入到这样的人物中去,拍这部电影也一样。”
蒋雯丽告诉本刊记者,在她的世界里,每当面对这种强烈的愿望,从不满足“完成”一类的词语结束。“我习惯于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其中,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性格,很投入地去做事情,把自己抛在痛苦里煎熬里,在所不惜。过程或许不舒服,但之后我就能感觉到方方面面的提升,也感受到生命的痛快淋漓。”
《我们天上见》计划在今年清明后上映,从去年底的韩国釜山电影节,到今年初的中国澳门电影节,已开始获奖不断。蒋雯丽却说,获得这些奖项很开心,但不是职业导演,也不是那么重要,把自己放进电影里的两年结束了,如今最强烈的想法就是赶紧回到孩子身边。“我儿子今年8岁了,我已经开始意识到他很快就会离开我,甚至会不再让我跟着他,他开始有自己的同学,有自己的圈子,所以我觉得真的要抓紧时间享受能被他依赖的时光。”■
(文 / 李东然) 中国电影导演电影剧情片我们天上见蒋雯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