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庆劫持事件:疑惑的开始与结束
作者:魏一平( 2009年12月23日,武警在万寿街复原案发现场
)
离奇的凶杀
现在的万寿是个村级社区居委会,隶属重庆市永川区胜利路街道办,但撤乡并镇之前,这里一直是个小镇。从刻有“万寿”二字的大石门进去,就是前些年新修的万寿新街,十几米宽的马路旁密集排列着三四层高的楼房,一楼多为商铺。2009年12月22日,本刊记者在劫持发生后第二天赶到这里时,见到二楼窗台上的血迹,在白色瓷砖的映衬下更加扎眼。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路口,话题都是昨天的劫持。
虽说12月21日是周一,但对大多没有正式工作的村民们来说,入冬以来的重庆阴冷潮湿,除了卖早点的小贩,很少有人在早晨8点之前上街。住在陈永海家斜对面的胡强是个例外,他是陈永海的表弟,两人都在5公里外的吊水洞煤矿上班。这天正是他们换早班后的第一天,7点30分正式上班,俩人相约6点30分见面一起吃早饭。
这天清晨6点多,天还没亮透,胡强早早把摩托车推出来等表哥陈永海下楼。刘勇的父亲刘生强也起了个大早,他告诉本刊记者,平常这时候儿子已经出发了,但今天却没有动静。想到昨晚儿子的反常,他决定自己开车去镇上运垃圾。
在儿子被击毙30个小时后,坐在本刊记者面前的刘生强,叙述就从劫持前晚儿子的反常说起。刘生强说,20日傍晚,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他赶回家就发现儿子刘勇“神经好像出了问题,一个劲儿地说他婆娘回来了”。说是婆娘,实际是刘勇的女朋友,虽然两人的孩子即将满周岁,但并没有正式结婚,却因性格不合,早在半年前就已分手。同时赶回家的还有刘勇的二叔刘生福及他的一帮朋友,刘勇一口咬定“婆娘就在前院他大伯屋里”,大伙甚至当真去他大伯家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刘生强说,大伙商量着第二天送他去医院看看。
( 在刘勇的房间,平时与刘勇无话不谈的二叔刘生福诉说着案发前夜刘勇的种种不正常举动
)
刘生强说,12月21日早上,他自己开车到镇上运垃圾,车没开出多远,就发现刘勇已经在后车厢里,“我还以为他没事了,要跟我一块去收垃圾呢”。没想到,车到了镇上,还没有停稳,刘勇已经跳下来一溜烟跑了。
他当时跑进了旁边一栋三层居民楼,直接到顶层敲开了龙远连家的门。在城管办上班的龙远连告诉本刊记者,他刚打开一条门缝,刘勇便急匆匆说:“有人追我,我老子不会放过我的,快帮我报警吧。”“我认识勇娃子,还以为又来找我借钱呢,他爸嘱咐过我们不要借钱给他。”龙远连向本刊记者回忆起当天早晨的一幕连连摇头,“这孩子肯定脑子出问题了,一身的烟味。”龙远连说,他当时用脚死死抵住房门,没让刘勇进屋。
( 2009年12月23日,武警在万寿街复原案发现场 )
刘勇下到二楼,正好遇到送孙子上学的吴大妈,吴大妈住在这栋居民楼二层右手边4号门,旁边就是陈永海两口子租住的3号门。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集合了厨房、客厅和卧室,一进门右手边就是做菜用的案板,除了简单的饭桌、衣柜外,靠窗的双人床几乎占去了半间屋的空间。
当时左等右等不见陈永海下来,胡强跑到他家楼下,“屋子里没亮灯,窗帘也没拉开”,正在他纳闷是不是表哥睡过头的时候,接到陈永海打来的电话,“说了一句你先来我家,就挂了”。胡强上去敲门没人开,喊话也没人应,“屋里没动静”。很快,他接到表哥打来的第二个电话,仍然是简短的一句话:“你先去吃饭吧,我们天亮再去上班。”
( 陈永海的母亲得知噩耗后伤心欲绝住进镇卫生院
)
送完孙子回家的吴大妈刚进屋不久,就听到隔壁传来争吵声,紧接着“咚”的一声闷响,她本能地跑到窗户边向外望。这时还想小睡一会儿的龙远连也被这声音惊起,对面街边吃早餐的胡强听到声响后也跑了过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陈永海斜躺在窗前的铁板雨篷上,鲜血从后脑勺汩汩流出,“像泼下来的水”。
劝服与僵持
( 刘勇的父亲刘生强
)
胡强说他当时飞快地冲上楼去,声嘶力竭地喊着开门,但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他拼命撞开,才发现门后还有个柜子顶着。
几乎是同时,至少有3个人拨打了110报警。
( 距离狙击手最近的目击者刘春 )
陈永海的妻子王云芳现在躺在重庆市第二人民医院骨科病房里,头上、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头部4处刀伤,双手手指被割破,膝盖下两处刀伤。幸运的是,刘勇的刀一直没有划向她挺起来的大肚子,那里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生的孩子。
事发后第二天,当地警方专门安排人员24小时守候在病房门口,拒绝记者采访。据照顾王云芳的家属向本刊记者转述,当天早晨,正要去上班的陈永海一开门就遇到了楼道里的刘勇,刘勇顺势进了陈永海租住的房子,两人在门口“摆了一通龙门阵”(当地方言,意为聊天)。还在睡觉的王云芳以为是陈永海的朋友,并没有起床,只模糊地听到刘勇让陈永海打电话报警。陈永海拨打了两次110,都没有打通,刘勇夺过电话,也没有打通。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打电话不来,老子砍死个人,看警察来不来”。王云芳听到这句话时,刘勇已经顺势抓起门后灶台上的菜刀砍向陈永海。刚去殡仪馆见过儿子尸体的陈永海父亲告诉本刊记者,刀伤从左侧后脑勺直到颈部大动脉,足有15厘米,一刀毙命。
大约过了半小时,120急救人员最先赶到,紧接着,附近三教镇派出所与萱花路派出所的民警,永川区公安分局新上任的女局长赵晓庄带着刑警、特警随即很快赶到。“他平时最听谁的话?”赵局长当时问赶来的刘生强,得知是其父亲和二叔后,便让他们负责在楼下劝说,同时开始现场布控。小镇上虽然只有1000多固定人口,但常住居民多达五六千人,对面楼道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手机拍照或录像。
这是一次让人疑惑的劫持,在双方僵持的两个多小时里,挥着菜刀的刘勇始终没有提出任何明确要求,既没有要钱,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大多数时候,他都默不作声,期间甚至还跳到窗外的雨篷上晃悠了一圈又回到屋里,偶尔的几句喊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说:“万寿派出所的不要过来,要外地的警察来抓我啊。”“都是你们这些执法者。”……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目击者告诉本刊记者,从当时刘勇的样子看,“像是吃麻古吃多了,意识不清,产生幻觉”。
虽然没有明确指向,但这样的喊话,还是不免会引起围观者新一轮猜测。“刘勇一直是混社会的人,不会跟警方有什么过节吧?”警方的谈判代表也陷入两难,只有刘勇的父亲和二叔站在马路中央,不断地喊话,让他丢掉菜刀走出来。
击毙的时机
9点半左右,身着迷彩服的几名武警赶到了,目击者回忆,至少有4人带着枪,除了一支狙击枪,还有三四支步枪。由于事发后当地警方和武警都拒绝接受采访,我们只能从公开报道中获知点滴信息:“当天上午9点25分接到命令后,正在永川集训的武警重庆总队一支队参谋长杨振海带领6名狙击手火速赶到现场。”
带狙击枪的武警迅速爬上斜对面一栋4层楼房的天台,就在这时候,父亲和二叔的劝说似乎起到了一点效果,围观群众看到刘勇把手伸出窗外,手中的菜刀随即顺着墙滑落到了地上,紧接着,刘勇拆掉破损的窗框,从屋里跳了出来。
对面楼上,一直在用数码相机拍摄的当地居民川阳(化名)说他清晰记录了这个过程。躲在窗户后面的王云芳并没有动,刘勇站在雨篷上,抬腿绕过陈永海的尸体,他先是向左走了几步,似乎是想直接跳下来,但看到面前的一棵树挡路,便又往右挪了几步,看到底下有人在拍摄,还冲围观者喊了两声“拍啥子,来拍我啊”,随即张开双臂大喊:“我来了。”
看到刘勇扔掉菜刀后,刘生强说他急忙冲上楼,身后跟着一队特警。就在他要强行撞门的时候,被特警一把拉了回来,“不忙!”刘生强说他敲门,没人应,敲第二下的时候,枪响了。人群中,“掉下来了,快接住他”的喊声还没落,刘勇的身子却突然僵住了。川阳看到对面雨篷上,刘勇摇晃了两下,慢悠悠向后倒下去。“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他的身子瘫软,倒下的时候很慢。”川阳回忆,“过了足足有2秒钟,鲜血从咽喉处缓缓淌了出来。”一位目击者向本刊记者描述,倒在雨篷上的刘勇“双腿抽搐了两下,右手拍打着雨篷,很快就不动了”。
射向刘勇咽喉的子弹就来自斜对面的楼顶天台,直线距离约40米。目击者刘春听到身边的狙击手请示“打不打?”得到的答复是“打”,“就像放了一个鞭炮”,刘春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就看到狙击手已经收枪离开了,“前后不过几分钟的事儿,太快了”。
听到枪响的刘生强,掉转头跑下楼,质问在现场指挥的赵晓庄局长:“既然刀都扔了,为什么还要开枪?”得到的答复是“政府会给你解释的”。他激动地拉住在现场指挥的永川区某副区长,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刘生强对此颇有微词,他甚至联想到正在轰轰烈烈进行中的重庆“打黑”风暴,“儿子以前是混社会的,是不是结下了什么仇怨啊?”而事发前一天下午,刘勇曾给二叔刘生福打过一通电话,“他说有人追杀他,我让他不要怕,他还说很多事我是摆不平的”。刘生福一直在外面做生意,也算刘家见过世面的人,这些话更加重了他们的疑惑。
12月23日是万寿街上赶集的日子,正好赶上武警来复原现场,又引起了一轮围观的高潮。本刊记者来到天台狙击手所在位置,看到有两位武警军官在现场指挥,其中一位正是当天负责执行任务的一支队参谋长杨振海。两位身着迷彩服的战士,一位背着两支步枪,一位手拿狙击枪,旁边一位宣传干事负责摄像。对面楼上的事发现场,一位男子扮演被杀害的陈永海躺在雨篷上,另一位男子扮演劫持者刘勇,他一只手勒住扮演人质的女子,另一只手拿菜刀挥舞着。宣传干事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复原现场是为了“做战例推演”,但拒绝接受采访。
大概是对讲机沟通效果不好,天台上指挥的动作,演员总也做不到位。一位军官干脆跑到对面现场去,直接用手机跟天台上的杨振海参谋长一边通话,一边调整演员动作。当对面“刘勇”跳出窗台,并把人质也拖出窗台,拿刀在她面前挥舞的时候,宣传干事喊“枪到位”,狙击手迅速摆好姿势,放了一声空枪。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1小时。
武警离去后,本刊记者向当天在场的围观者求证,不止一位目击者表示:“前面一段演得很像,后面则不像。”原因是,当天“刘勇第一次跳出窗子来的时候,的确是把人质也拉了出来,但不一会儿就回去了。第二次再跳出来被击毙的时候,手上没有刀,人质也没有出来”。但是,对于这些细节,当地警方和武警方面都拒绝进一步回应。
劫持者刘勇
在万寿采访过程中,目击者所描述的过程并无多大差别。但是,多数人一讲到击毙时的场景,便显得小心翼翼或支支吾吾起来。“他老子是当地一霸,谁敢多说,都怕报复。”有目击者偷偷告诉本刊记者。川阳也已经删除了自己拍的录像,“因为不想惹麻烦”。不过,目击者们回忆,当天枪响后,围观人群中很快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怎么开枪了”,另一种则是“打得好,该打,为当地百姓除了一害”。
刘氏父子在当地的确是无人不晓。曾在吊水洞煤矿干过17年保卫科长的刘生强,现在职务是万寿社区居委会综治办主任、人民调解员,“你到镇上一打听,都知道我。”他在电话里这样告诉本刊记者。他对儿子并不光彩的历史一点都不避讳,由于早年在矿上工作很少回家,刘勇从小就缺乏管教,以致刚上初中没多久就退了学。据刘生强回忆,早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刘勇就到永川区混社会了,在此期间曾结交当地一位房地产商的女儿,在这位女朋友的带领下开始染上毒品。一年半后,“是我亲自把他送到戒毒所的,”刘生强告诉本刊记者,“在里面待了两三个月出来,就把毒给戒了,身体也开始长起来了,吸毒的人是不长身体的。”
此后,刘勇在父亲帮助下,断断续续在吊水洞煤矿做过运输工、电工,但最终因为太累而离开。大多数时间里,刘勇并没有固定职业,父亲对于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在外面“混社会还混得不赖”。期间他曾因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2年,不过是缓期执行,并没有坐牢,直到今年2月才刚刑满。
前两年,永川几个混社会的头目相继被抓,刘勇便渐渐“退出了江湖”,经常在镇上打打牌。一年前,刘生强出钱买下这辆小货车,开始了收垃圾工作,刘勇的生活似乎也稳定了不少。尤其是今年春天儿子出生后,他一般每天早晨干完活就回家睡觉或看电视。半年前,女朋友留下儿子一个人回了娘家,从此再没回来过,家里人说,他变得越来越不怎么爱出门了,有时候在屋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刘勇的卧室里,除了新添置的电视、冰箱,最显眼的就是一大堆歌曲光碟。他给当地人留下的印象一直是“社会小混混”,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龄人向本刊记者透露:“刘勇爱借钱,而且大多有借无还,除了打牌、买烟,估计还吃麻古,吸过海洛因的人怎么可能完全戒掉呢?”
与刘勇留下的反面形象相反,被害者陈永海则要正面得多。幼年丧父的陈永海是重庆铜梁人,17岁来到吊水洞煤矿,最初在洗选车间上班,后来为了多挣点钱改做掘进工,早中晚班10天轮换一次,每天8小时就在500多米的地下挖巷道,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元收入。4年前,大哥因尿毒症去世,母亲患有冠心病,继父身体也不好,陈永海就成了一家的顶梁柱,每月往家寄1000块钱生活费,还在去年回老家花十几万元修好了二层楼房,只等着马上跟未婚妻王云芳领结婚证迎接孩子降生了。
刘勇为什么找到并杀了陈永海?不光是外人疑惑,就连表弟胡强也搞不明白。“虽然刘勇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但并没有打过交道,”胡强说,“陈永海平时很少出门,不喝酒、不打牌,跟刘勇不是一路人,从来没听说跟他有过交往。”■
(文 / 魏一平) 重庆劫持违法犯罪结束开始刘勇事件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