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

（文 / 朱伟）

《周易》的屯卦紧随乾坤两卦之后，如套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屯卦的意义不言而喻。屯者，万物因盈而始生，这过程始于乾刚，资生于坤柔，乾坤两卦对其作用是为震为坎。乾于离入坎，合坤而生震，离为日为火，震由此是焦躁。其形象，按《周易·说卦》的说法是，“为雷，为龙”。雷震百里，万物感雷而动；龙吐混沌之气，积风堆云。雷与龙都是阴阳冲撞的结果，若以马形容，“为善鸣，为馵足”，馵足是马因焦躁悬起的左后脚。坎是坤之反应，坎承接乾，为陷。按照《周易·说卦》的说法，因为是承接，所以也是“隐伏”与对乾刚的裹挟。这过程，雷震云行，坎为水，万物被雷震动，雨以润之，就得化生。但屯卦是，雷、雨都在屯集容量，雷雨之动满盈，但雨并没有下，所以坎是忧。人有忧才有血，人之血如地之水，所以坎又是血卦。《庄子·外物》中“心若悬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我以为比较贴近此卦的卦象——慰是郁，暋是闷，沈是深是浊。在这种郁闷中，火气不少。

屯卦是阴阳初交，震一阳动于二阴之下，坎一阳陷于二阴之间，震动在下，坎险在上，阳气不足，所以“动乎险中”。《说文解字》由此才说，“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屯卦的内涵，由此难是基础，屯塞不通是困顿，它引申出盈与待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屯是阴阳初遇还未交会，是积，是厚，厚就是盈，丰盛满盈是壅塞，盈满必损，在这里指情况会起变化。变化终究是朝亨通的方向，因为雷与云，阴阳鼓荡的结果总是雨。但阴阳初交，杂象横生，难以利正，偏就是险，就会有屯厄，不自慎就不能济，所以第二层意思，屯的目的是待，待是守固，守固就是屯。屯卦开头由此而嘱咐“勿用有攸往”，有点绕口，攸是顺其性。《周易》喜欢用“攸往”，“攸”是助词，是“所”，“勿用有攸往”就是不用轻举妄动，妄动就会失位。“利建侯”是什么意思呢？震为侯，侯确可理解为君主，但君主更意味着主宰，我理解，还是指在屯集等待中可吸取足够能量，如果顺应其中阴阳关系的变化，就能通大途。

这样来理解屯卦，第一应该记住，事情正在起变化。只要有屯积，阴阳相遇，就会彼此相鄙、相逼，产生千变万化。固守与等待，就是避免躁动历险，以不变应万变。所以，凡事不妨先不躁于决断，搁置就是通过屯集，观其变化。第二应该记住，事情变化就在屯本身，屯集决定了从量变到质变。这也是始生难与终究会生成之间的关系，生是必然，浓云密布、雷电交加，必有倾盆大雨洒然而降，难只不过是为提醒你，不要忽略生之过程。这过程须靠搁置与累积来酝酿，酝酿中的变化便是过程，其中的变化都是阴阳关系之必然。

《周易》中的爻都是在卦的本义基础上，对因果关系的渐进描述。屯卦的六爻，分别用了“盘桓”、“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即鹿无虞”与“屯其膏”、“泣血涟如”等意象。比如初九是阳爻处于阴爻下，内震为起，受艮卦为止的影响，所以只能盘桓难进。桓是固定两边门闩的直木，盘是盘旋曲折，它被桓固定，其实含义是退。由进为退，退居于初，就回到正位。六二用了“屯如邅如，乘马班如”，阴爻完全凌驾于阳爻之上，阳动艮止，邅的意思还是困顿，屯与邅加个“如”是，就是沉淤。“乘马班如”是说此时的震之象，按《周易·说卦》的解释，震为马作足，班如的班本是职次等级，班是最小的单位。班如是不断困在最小的单位里，意思是踬——马因后腿相阻而惊起。之后的“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周振甫的《周易译注》又理解为“不是来抢劫，是来求婚。占问女子不孕，十年才孕”，荒唐得很。其实，匪是非，寇亦指坎位，《周易·说卦》说，坎为盗寇。在坎位，阴阳得正就为婚媾。字是乳，《说文解字》说，人及鸟生子为乳，女子贞不字，确实是不孕。但为什么不孕？因为失位——阴出于坤而还于坤，离象不见了，所以无法受孕。待十年反正，阴阳气通，就回归了常道。

六三“即鹿无虞”的“即”是“就”，虞人是掌管山林禽兽的官，鹿与山麓的麓通，艮为山，山脚为麓。这里的坎三变而成了丛林。震卦震惊百里，震本身也为麋鹿，鹿本来胆小性惊，故“又为惊走”，是惊慌貌。“君子几，不如舍”，几是征兆，征兆不妙，不如舍逐。

九五“屯其膏”，是阳爻了——凝之为脂，释之为膏，所以膏就是雨。《诗经·小雅·黍苗》中就用到：“芃芃黍麦，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召伯是召康公之子穆公虎，这两句诗意思是阴雨能润物，召伯能抚下。但在九五中，阳还是陷于阴中，坎雨的膏象还在互艮为止的前提下，所以施未光，还是提示不要妄动：就近获取膏泽之惠是小吉，远求冒屯难攸往，陷于阴中，还是大凶。

最后的上六，上乘五阳，下无正应，上无所承，整个被阴气笼罩，忧难不解之极，坎的血象就呈现，泪尽血出。这里，互艮为手，手为牵制；伏离为目，乃手掩目流血之象。血流出目，柔乘刚为永，由此才不可长也。

这些爻位，表象繁琐，其实都在强调审慎恪守的道理，只有审慎恪守，才能“动乎险中，大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