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面的告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三岛由纪夫和他所著《爱的饥渴》、《假面自白》和《潮骚》(中文版) )
唐月梅:以“白皮书”为起点
现在国内通行的三岛由纪夫的译本,基本上都是由唐月梅翻译的。去她家采访,看到一套卷了边的“白皮书”,纯白色变得有些灰白的封面上,只有黑色字体写着小说的名字。这是197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是新华社当年依江青的指示做的内部出版物“文艺专辑”,只供军级以上领导阅读。当年唐月梅的丈夫叶渭渠是这套小说的编辑。
“作为反动教材,供批判用。”这套“白皮书”扉页上的小字写着,简介标题是“反动作家、右翼法西斯分子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就这样静悄悄来到了中国。唐月梅当年“走后门”看到了这套小说,这成了她此后专注研究、翻译三岛由纪夫的诱发剂,也成为真正意义上研究日本文学的切入点。唐月梅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他引起我研究的兴趣,一是他本人非常复杂,其文学艺术成果非常丰富,但又有所偏颇;二是他在日本战后文学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三是长期以来,由于特定历史条件的限制,影响了对他及作品做多层次的立体式研究。”
多年前,唐月梅在某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三岛作家论,编辑未征得她的同意,就在三岛的名字前加上了一个“军国主义分子”的定位。编辑告诉她,如果不扣上这顶帽子,文章就无法通过。1985年,在得到某中央领导的首肯后,唐月梅才定下心来,先是翻译了她喜爱的三岛的唯美代表作《春雪》,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公开出版,之后一些年,她陆续翻译了他的其他主要作品,和叶渭渠主编了两套“三岛由纪夫文集”(全20卷)。余华在《兄弟》里写到,赵诗人和刘作家在堆积如山的破烂西服中,找绣有“三岛”和“川端”商标的西服,令人捧腹,三岛当年在中国文学青年中的影响可见一斑。今年1月,译文出版社重新出版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包括他的20多部小说,现年已经78岁的唐月梅编辑和重新做了修订,先行发行了他的几本重要著作:《假面自白》、《金阁寺》、《爱的饥渴》、《潮骚》和《春雪》。
三岛由纪夫文字唯美、浪漫,对人物心理有敏锐而细腻的把握。《假面告白》是三岛由纪夫在1949年24岁时出版的令他一鸣惊人的长篇小说,也是后来三岛的研究者必须深入研读的作品,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名字伪装下,真实地描画的,其实是他幼年和青少年时代的成长摹本。“三岛由纪夫笔下的‘假面’,是他本人实实在在的‘真面’。作者拂去了一切伪善,将即将嵌入他的深层潜意识的纯粹的人生秘密——从少年时就有的性倒错的欲望,极其正确而冷静地加以整理、表现。”唐月梅告诉本刊记者。战后混乱时期,三岛由于时代社会的原因和个人无法排解的同性恋倾向而产生精神上的空虚与失落,对于他来说,一切传统道德都变得软弱无力,一切是非价值、伦理都颠倒了过来。三岛曾经形容这部作品就像他度过精神危机的摆渡,之后他方可以从中摆脱出来。
发表于1956年的《金阁寺》,根据历史上真实的僧徒火烧金阁寺的事件改编,三岛在其中建构了一个极其独特的美学世界。因为有生理缺陷而极端自卑的沟口,从小就认识了辉煌闪耀的金阁寺,逐渐对它的美生出无端的妒忌。金阁无与伦比的美,成为他人生的桎梏,因此在爱恨交织中,最美的也就成了最丑的,最后三岛强烈地流露出贯穿他一生的毁灭美学。奇美的文字、细腻深刻的心理描写,引用禅宗公案做深入分析,建构了一个美与丑、恶与善对立的方程式,并达到一个写作上的高峰。
很多女性读者喜欢三岛由纪夫的《春雪》,是因为在这篇小说中,三岛给了浪漫的恋爱极美的表现,把他与生俱来的抒情风格尽情地喷洒出来。唐月梅告诉本刊记者:“《春雪》写得格外纤细、哀怨,充满了平安王朝文学的风雅余韵、优雅的犯禁和冒渎的快乐。”三岛的伯乐川端康成由此才曾经说:“《春雪》就是现代版的《源氏物语》。”三岛由纪夫从日本古典文学《松滨中纳言物语》中受到启发,以梦与轮回作为主题,从《春雪》开始,完成了他的《丰饶之海》的四部曲。他潜心研究佛教的轮回转世说,运用到小说中,超越时间,四部曲完成了一个大圆环,成为三岛“解释世界的小说”。在交稿后,他就剖腹了。
于是:他相信身体的美高于一切
三岛曾经用“丰饶之海”形容他的人生。去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英国记者亨利·斯托克斯撰写的《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便按照三岛对自己的划分,分为四个主要部分。亨利·斯托克斯是《泰晤士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派驻日本的记者,在三岛去世前的几年,和他私交甚笃。发表了《晓寺》后的三岛受到日本媒体的冷遇,评论界普遍认为,他作为作家是一流的,但是对他的政治信条持有异议。出于对日本政界的不满——“腐烂透顶,人人都是抢官做,缺乏政治哲学,自卫队和军队没有一点关系”,三岛组织了他的“军队”“盾会”,他希望受到外界注意,于是就跟西方媒体有了更多接触。
斯托克斯在《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中记述,1970年1月三岛接受《皇后》杂志的访问,解释他的盾会时说:“我的盾会只有百余名成员,是世界上最小的军队。他们不接受任何俸禄,但是每隔两年,会有一套给他们设计的新制服,路人看到也会驻足。还有我自己设计的徽章。我们是全世界武装最弱,但最具精神性的军队。”斯托克斯在英国接受过民兵训练,他觉得三岛的“军队”相当孩子气。跟随“盾会”从富士山拉练回来,三岛曾对斯托克斯说;“我信赖的是实体的文化,而不是精神性的。”斯托克斯评价道:“他好像不曾意识到前后所言正在自相矛盾。”
“美与暴烈”的标题是译者、“70”后作家于是加上的,也是她对这个所喜爱的作家人生的概括。“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借到《金阁寺》,就喜欢上这个作家。”于是告诉本刊记者,“三岛由纪夫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一方面他受西方文化,如希腊古典主义的影响很深;另一方面,从小他被祖母当作贵族培养,对日本传统文化也介入很深。他从小是个孱弱的男孩,‘二战’征兵的时候他很怕死,于是刻意和农村的强壮的青年人一起体检,然后被刷了下来。同时,他向往死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30岁以后,他相信身体的美高于一切,开始了肌肉锻炼,终于把自己的上半身塑造得接近他理想的古希腊男性雕塑,一般人很难有如此顽强的意志力。他决定在自己衰老前要把这个美保留,而他保留的方式,就是毁灭它。”
( 三岛作品译者唐月梅和丈夫叶渭渠 )
1985年,科波拉和乔治·卢卡斯制片,由保罗·施拉德导演了他的传记电影《三岛由纪夫:生命的四个乐章》。施拉德是《愤怒的公牛》和《基督最后的诱惑》的编剧,大概他本来就喜爱男性的阳刚和毁灭之美而去拍三岛。电影把他的几本小说内容串起来,在具有实验性的极简风格的布景中由真人演出其中的精华片段,并穿插他本人的行为和比较提炼的内心独白。三岛由纪夫说:“古罗马的天堂里都是年轻人,现在的天堂一定丑陋不堪,如果过了40岁,美丽地死去的愿望,就变成了不可能。”“如果文学不是能够负责任的行为,那么行动本身是唯一的途径。”他对自己的话,可谓身体力行。
在上世纪60年代末,日本学潮中,三岛的保皇言论显得非常不合事宜,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邪气”,无论主流还是闹学运的学生都接受不了。传记片中有一段,三岛去东京大学做演讲,底下的男生全部反对他。一个说:“你不仅错了,而且失去了理性。”三岛说:“我自豪我有这样的成就,我不会变得更理性,但不意味着你们可以用你们不多的理性打败我。”三岛当时的神情充满自信,他一手夹着香烟,穿着黑T恤、白裤子,露着健壮的二头肌,像个山大王。1970年11月25日,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三岛是带着绝望之极的心情自杀的。
许金龙:他借助这种文字表述 获得快感
“以前,三岛的作品被认为是‘贯穿武士道加色情的黑线’,是日本军国主义逐步复活的一个侧面,在文化方面被抓为靶子。这个帽子在三岛的头上戴了很长时间,是不是合适,有待商榷。”唐月梅对本刊记者说。她在日本的大学做客座教授期间,经过研究大量资料,写了《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以及缩减本《三岛由纪夫传》)。“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他,他主张恢复天皇制,但他主张的绝对不是搞侵略的天皇制,他要恢复的是文化概念的天皇制,一个美学角度的天皇,民族精髓的实体化体现,日本文化历史性、统一性、全体性的象征。他反对复古主义者复活政治概念上的天皇制,但他又看到在美国占领者的监制下,规定日本天皇只是一个象征,无论是政治概念的天皇和文化概念的天皇都是软弱无力的。三岛对把天皇从神的地位拉下来很不满,十分矛盾。三岛是国家主义者,但他反对极权主义,在当时学习西方专注经济发展的热潮中,恢复文化概念上的天皇,完全是逆潮流而动、充满矛盾的。三岛的武士道观,是18世纪的武士修养教科书《叶隐闻书》在现代的投影,他主张讲大义、忠君,强调没有一点政治色彩,而且他认为,战争期间的军国主义恶用了武士道精神。他反对‘特攻队’,但另一方面,从他的审美观,特攻队在爆炸的瞬间就像樱花一样绚烂而短暂,又令他迷恋。三岛的创作是从唯美和浪漫开始的,他的唯美继承了日本中世纪以来‘好色’的审美观。‘好色’在日文中不完全是色情的意思,是恋爱的情趣、爱的极致的一面,相信人即使是放荡,心灵也不应该是龌龊的。性倒错深刻影响了他的美学观,三岛的作品除了讲爱情生活中的那种无力和忧郁、压抑中成长的过程、自己青春期性欲异常的状态,就是对男子阳刚之气的强烈的赞美。比如《潮骚》就是日本的古典主义和希腊古典主义相结合创造出来的。”
“三岛的整个人生充满矛盾,也许是因为他的人生是从一个生理性悖论开始,这是解释三岛的关键。”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许金龙从另一个角度向本刊记者分析了三岛的创作。三岛由纪夫1925年生于一个官僚家庭,影响到他对日本古典文艺,如诗歌和能乐等都有高深的理解力。在祖母的限制下,他在一个全女性的环境中长大,刚上学时,说话如女孩般柔和受到男同学嘲笑,渐渐他表现出喜欢男色的倾向。“我在日本大学和一位认识三岛的教授交流,他讲到16岁时第一次见三岛,三岛如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许金龙说,“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具有贵族血统,当时是个美少年?他说正是。三岛喜欢有贵族血统、高大威猛的男性。出于某种自卑,个子不高的他喜欢穿带跟的鞋,通宵写作,经常带着很多朋友去海边玩。但是因为胆小,他一辈子没学会游泳。三岛在创作中极力表现男性阳刚之美,或者赞美大山、火辣辣的太阳、剖腹之美,这种性倒错成了他创作力量的源泉。很多人以为是文学表述,而他借助这种文字表述获得快感,但渐渐地体内的能量不足以维持他这样的写作。”
三岛曾经说,恋爱不可以公开,一旦公开就失去了它的优雅,但这未尝不是一句“假面的告白”。几年前,三岛的同性恋伙伴写了本书《剑与寒红》——“寒红”是一种在最冷的天才能做出的最红的胭脂,一方面是暴力,一方面是柔情,不完全是文学创作,而是记述了很多三岛的私密生活。后来三岛的女儿与儿子和出版社打官司,这本书被禁掉了。在最近发现的一些关于三岛由纪夫的资料中,有一封尘封了50多年的信函,信函内容是三岛告诉一位从不曾谋面的精神病专科医生,“随信寄赠的《假面自白》中有关同性恋及其他主要情节,全都是我亲身的感受和真实的叙述”,对于自己内闭式性倒错越来越“背离正常的方向而感到苦恼”。之前尽管不断有人指出其实这就是一部真实的“告白”小说,可以视为三岛的自传体作品,但三岛本人却是从不松口,一直强调这只是一部虚构的作品。日本一直有精神科教授尝试从病迹学而不是文学的角度研究三岛的作品和行为,但是一直没有定论。
“由于无法介入男性原理统治下的现实世界,现实生活中的生和美总是从他身旁一掠而过。三岛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期盼着‘不吉祥的凶事’,他需要一些凶险的事件来支撑自己的存在。在他的心目中,整个世界唯有陷入危机之中才能显现出美好。”许金龙分析说,“三岛之所以从以上这些凶险和动荡中感受到美和亢奋,感受到纯洁、果敢等符合英雄的要素,是因为将自己精神内部的危机投映于现实生活之中所致,他迫切地期望因此而获得与世界的同一化。而日本战后民主主义社会的和平时期却无法满足三岛这种反理性和反社会性的需求,于是这位作家便越来越被恶的魅力所吸引,以光俱乐部社长非法集资案以及鹿苑寺和尚纵火烧毁金阁寺案为素材相继创作了《青春时代》和《金阁寺》等作品,借以从那些具有反理性和反社会性的主人公身上获得同一性。在三岛生涯的最后阶段,这种倾向越发严重,他不再满足于在作品中借助性和暴力来进行宣泄并与主人公求得对抗同一性,他更需要在现实生活里活得像个‘武人’而不愿像个‘文人’,于是他就通过各种现实的和社会性的活动,开始了从‘精神’到‘肉体’、从‘感觉’到‘行动’的转换。从本质上说,他的这种美学观是反社会和反理性的,同时也是逆社会潮流和历史潮流的。”■
(文 / 苌苌) 假面读书文学告白唐月梅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三岛潮骚文化日本作家金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