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预感”展—一场对现代化的反思
作者:苌苌( 二十九年八月零九天》(秦晋) )
深圳人经常自嘲说“我们这儿是没什么文化的”,几次去出差,得到的印象也类似。然而,冬日里的一天,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OCAT中心正在举办“第六届深圳雕塑展”,冯博一策展的“透视的景观”包括了艾未未、徐冰、李建伟等人的装置和雕塑,吸引来络绎不绝的市民。温暖的亚热带冬日仍然是一幅又浓又翠的青绿山水画,人们带着度周末般轻松且好奇的表情,还有一张张在当代艺术领域熟悉的面孔。在中心后面的一间纯白色的小型画廊,举办的是黄专策展的“预感”。虽然都是秉承现在流行的模式——当代艺术和资本家携手合作,但好像因为是文化边缘地带,没有受到大城市艺术氛围中不好情绪的感染。比如时而显现出的仓促,做作,刻意,反倒给策展人提供了一个相对单纯的语境,使他们可以在不太考虑新闻和专业效应的前提下,设计自己的展览,在较长时间里仔细打磨。冯博一说,深圳这座城市让他喜欢的是“被传统影响的少,具有朝气和蓬勃的一面”。而黄专说:“感觉比北京更干净一点,市场、名利场那些干扰因素少一点,我可以做得更主动一些。”
黄专形容“预感”展更像他本人的读书笔记。“3年前看到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讲到‘诗人何为’,和我当时的心境很接近。从我个人情况讲,是大病初愈,而且到了这个年龄,对人和艺术的理解,对艺术的社会功能和公共意义的想法都发生了变化。在这个消费时代,人们都比较关注物质,而另一种感觉却越来越迟钝。这种感觉和19世纪的西方哲学家的一些反思是对应的。整个人类走入工业进步以后,西方很多敏感的学者都在反思现代性的问题,一种思路是回到前工业时代,比如对复古的向往。另一种,是在没有办法回避的时候,以进步观念保持一种批判态度。所谓的现代化进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19世纪中国比较弱,觉得西方的现代文明什么都是好的,西方人反省的时候,中国人的热情还在“德先生”和“赛先生”上,所以我们民族从根上就缺少了这么一种思维的维度。一味追求现代化,但缺少反省精神。20世纪初,中国文化上的先锋人物,从胡适到梁启超和鲁迅,对现代化都是赞扬的,用现代性批评传统性。少数人如辜鸿铭,他是认识到西方现代化的弊端的,但他采取的是往后看的态度,恢复中国传统,对中国进入现代时代这个现实没有反馈。1992年,我把它看做是中国进入消费时代的元年,进入一个疯狂的没有节制的时代,对现代性的追求变本加厉。整个民族缺乏反省能力,造成整个民族的感觉是单维的,方向是单向的,就是没有预感。对一个事物的降临,它所具有焦虑性的、破坏性的一面,没有深入的认识。我不是简单地反现代主义,也不是浪漫主义,只是觉得中国人要是缺少这种感觉纬度会有问题。消费时代如果有个性别的话,我觉得它是雄性的,因为他的进攻性和不可遏制的欲望,所以选了女性作家来做这个展览。和女性主义没关系,也不是简单地因为她们敏感,就是寻找多一种社会写入方式。”
“艺术方位”是由两位女性主持的深圳第一家民间的当代艺术画廊,已经看不出曾经和OCT这一代其他的展馆一样,是旧厂房改造的,布置上带着少许女性的特征:空间洁净透亮,玻璃落地窗门配白色的纱幔,一层甚至有一间隐蔽的现代化厨房——用于煲汤。一进门,在一面专为这次展览打造的类似影壁的墙上,印着荷尔德林的话“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出拯救”。背面则是希姆博尔斯卡的诗句对应着展览场地中心姜杰的作品《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们卑微的灵魂并不会在夜里来恐吓我们,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作品是一组密密麻麻的人和动物的胚胎,硅橡胶材料营造出逼真的效果,在安静的环境中,平添了一种不安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姜杰有完美的技术,但系统教育也给她灌输了很多先入为主的概念化想法,造成之前她的作品技术有余,感性不足。《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她转型期的作品,不仅材料和形式上做了新尝试,更展现出她本能的感性一面。社会性的强调母爱的趋势在这里被弱化了,她的作品是反母性却是人性的。其人文关怀不仅涉及人还有动物,不仅是对现代社会妇女获得“堕胎权”后的一种反思,还有对人作为高级动物,经常假借各种名义侵犯其他动物生存的权利的反思。前者更多是主动的,后者则是被动的。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种模糊性把艺术家本性的一面表现得更加突出。
70年代出生的画家张春阳生活在东北,她的画有时明快诙谐,有时灰暗颓废,黄专形容“她总能在沉重的理想和放纵的官能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那种仿如游走在真实生活和梦魇般的场景,像是错位的自传。人们往往觉得自传应该很真实,但她的画更多有“矫饰”的成分,通过镜像或变形,所谓悖论的自传,人似乎无法安慰自己高度的欲望和焦虑。她的装置是展览中很醒目的一个作品,大约100副形态各异的相框从两层楼高的墙上延伸下来,很多西方中产阶级人家也用这种方式以家庭照片布置自己楼梯旁的墙壁,貌似无规则地摆放,相框中有她本人的照片,和她画的小画,灵感来自老上海的洋画或曼雷的摄影,还有蝴蝶标本,她有意在相框中把它们摆放成一幅中国水墨画的模样,还有办公室小玩意儿,蚂蚁生态盒,蚂蚁都还活着呢。这也是艺术家本人第一次尝试的艺术形式,通过这种私人化的方式展示我与非我的世界,承载着她的全部焦虑、兴奋、茫然与期盼。
秦晋则采取了非概念性,去女性化来显示性别的敏感性。通过烧烫自己的衣服所蕴含的内在的暴力,举重若轻,把暴力在某种意义上变成很优雅的形式,也是一种预感。而傅洁则把她对消费时代安危的思考做成个人经验,反消费的、反女性主义的。亚妮是印尼很占分量的一位女艺术家,她的作品是对世界美国化的后果的思考,生活在印尼这样殖民化程度很高的国家,她对此有更深刻和直接的切身体会。眼看着村庄消失,传统丧失,好莱坞文化的入侵,她清晰地表达了她的失望。
( 《两个明明》(石头) )
展览作为一种尝试,艺术作品是一个组合,另外是海德格尔与荷尔德林的思想的文字体现。黄专曾在里尔克的诗作中看到他的“预感”,和女诗人翟永明聊起来,发现她也曾在1984年做过以同样名字为题的诗歌《预感》——“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于是翟永明关于预感的阐述文本也成了展览的一部分。荣格说,预感能力是一种天生或自发的能力,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具备,虽然它更多由这些敏感的人或先锋者呈现出来。荷尔德林所说的“贫困时代”,其实是指一个“没有神的时代”,现代性和科学的发展,使我们时代成为一个去神化的时代,所有有存在意识的人,怎么生存?唯物质而生存吗?这里的神是广义的,包含对世界的警惕与思考,这方面受唯物主义教育成长起来的中国人本身就是缺乏的,展览的中心其实说的是——我们怎么拯救自己。
( 《天使之后》(崔岫闻) ) 反思一场现代化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