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代的红白玫瑰
作者:马戎戎《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1944年6月,张爱玲24岁写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到今日还是经典。
国家话剧院新排的《红玫瑰与白玫瑰》,2007年底在南京、上海先演,2008年1月7日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不经意间横跨了两个年份:2007年国家话剧院话剧百年的收官之作,2008年国家话剧院的开年大戏。导演田沁鑫,排过萧红的作品《生死场》;排过昆曲《1699桃花扇》,又把李碧华的《生死桥》拍成了电视剧。
这一版《红玫瑰与白玫瑰》,排得极不老实,没有按顺序讲振保的人生和故事,也没有大段大段朗诵、或者以字幕的形式重现张爱玲的文本。舞台正中搭了一个玻璃通道,这通道随你想象是什么,如果你相信张奶奶说的“通往女人的心是阴道”,那它就是阴道。如果你记得红玫瑰说“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那它就是公寓房子的电梯。通道的一边,是清冷的白光,那是白玫瑰的家。另一边,是暧昧的红光,那是红玫瑰的家;振保呢,就在两头疲于奔命。这时候,那通道两边,就是振保的左心房和右心房,左心房是他的情人,右心房就是他的妻。
每个角色都是两个人,红玫瑰有两位,白玫瑰有两位,振保还有两位。一个振保在通道这边一推门进去,发现老实的白玫瑰竟然在偷情。另一个振保在通道那边一推门,看见了朋友的妻红玫瑰,就此一眼爱上了。张爱玲原作里有一段,下雨天,振保回家取伞,一推门,却撞见了白玫瑰和小裁缝。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10年前的事又活了过来”。田沁鑫从这句里得了启发,索性就让两个时空同时出现在舞台上。两个时空,不光是过去和现在,也是现实和内心。两个红玫瑰,是红玫瑰个性的两面,一面是风情万种,另一面其实是天真和单纯。两个白玫瑰,也是白玫瑰个性的两面,一面是懦弱顺从,一面是勇敢反抗。两个振保,一个是社会的面具,一个是真实的内心,面具劝说内心服从社会规则,内心讽刺面具扭曲自我。两个自我纠结扭斗,一出市井里最常见的艳情故事,硬是给演绎出了刀光剑影。倒是合了张爱玲自己说过的话:“情场如战场。”
最震撼的还是结尾,原作里佟振保在电车上遇到红玫瑰,她不但没有萎靡,反而活得幸福。他以为哭的应该是她,结果是自己。辛辣又惆怅的结尾。到了田沁鑫这里,天真的红玫瑰被埋了,再出来时穿上了盔甲,拿起了长矛;社会的佟振保哭过之后,毅然杀死了内心的佟振保。于是:“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伤感霎时间变成悲壮。
田沁鑫
“佟振保牺牲了一部分自己,才成就了自己的社会形象,所以我觉得,人都是在社会中挣扎着。”田沁鑫说。
张爱玲的作品是很难改编的,因为经典,因为文字的魔力。李安改《色·戒》,改到觉得“张奶奶”在叫我。关锦鹏拍《红玫瑰与白玫瑰》,不知道怎么超越,索性就把大段大段的文字直接印在胶片上。许鞍华拍《半生缘》,还是只能忠实原作的结构,同时把胶片做成旧照片的效果,甚为讨好。田沁鑫手里最初拿到的本子,也基本上是“张爱玲说”。
田沁鑫在排练场里给“张奶奶”留了位,戏排得好时说,张奶奶这次高兴了;戏排得不顺的时候,会问,张奶奶会怎么说。为了排这部戏,田沁鑫把张爱玲的所有作品重看了一遍。发现在一篇散文里,张爱玲谈到过男人的成长,她说,男人的成长,是以纯真为代价的。而这种状态,其实是不如意。这句话因此成了她的创作源头。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希望看《倾城之恋》的观众不要只拿它当传奇,“它是你贴身的人与事”。《红玫瑰与白玫瑰》也不是传奇,是贴身的人与事。田沁鑫说,她甚至觉得,当年24岁的张爱玲是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用嘲讽的语调谈论着佟振保的。也正是因为贴身,便一人一个看法。女孩子看到男人的劣根性:“偷着不如偷不着。”男人看到佟振保的无奈:好不容易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上,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自毁前程?排练的时候,男女演员都分了两个阵营,激烈争吵。
田沁鑫说,她的性别意识没那么强烈,所以她看到的是人的成长和选择的困境:“我不觉得红玫瑰多高明,也不觉得白玫瑰多可怜,也不觉得佟振保多成功。”红玫瑰、白玫瑰、佟振保,都在人群里挣扎着,都要牺牲一部分自己,才能成全自己想要的那个世界。田沁鑫说,她觉得:“张爱玲对振保的描写超越了时代。”
2007年圣诞节期间,《红玫瑰与白玫瑰》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有时髦装扮的年轻太太当场啜泣。1月份在国家大剧院上映,也有中年男子途中愤然离席。台上,佟振保愤懑地说:“我佟振保正途出身,出洋得的学位,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打来的天下。”这样的男子,在今天的北京、上海的高档写字楼里比比皆是。伺候母亲,谁都没他们那么周到;待朋友,谁都没他们那么热心;工作,谁都没有他们那样认真。他们的太太大学毕业,出身清白,面目姣好。他们是家族的榜样,精英杂志的封面,我们时代的中坚。田沁鑫说,她想对张爱玲说一句:“因您无语,我才有幸。”
田沁鑫:我想谈谈情
三联生活周刊:戏排得不老实,怎么想到拿分裂做文章?
田沁鑫:我这次还是很重视原著的。张爱玲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只有24岁。我只是给张爱玲打工,展现一下她的年轻,同时帮助年轻的张爱玲,大着胆子来解剖了一下。
三联生活周刊:红玫瑰、白玫瑰、佟振保,三种生存哲学,三种人,你更认同哪个?
田沁鑫:我都不认同。张爱玲写到了极其准确的每一种人的精华。振保是典型的双手打拼天下的人,他是有普遍的意义的。白玫瑰从来没有机会有见识,不管多么漂亮,只要成为妻子,就会乏味起来。但白玫瑰在别人面前,可能是红玫瑰,会热烈起来。其实大家都说妻子是自己的,那情人是哪儿来的呢?还不都是别人的妻。
张爱玲的作品,大家觉得这是女孩子的圣经,可以认识男人。我们在排练过程中,男女分成了两个阵营,大家讨论得非常坦率,也非常激烈。女演员就会很惊讶:啊,你们原来是这样想问题的啊!讨论过程中,男人在认识女人,女人在认识男人,都很有收获。所以这戏到结尾的时候,其实还是个男人戏。扳正回来,对男人产生同情,说明男人也不容易。
三联生活周刊:张爱玲的小说那么冷,你却处理得那么激烈。
田沁鑫:她有句话叫做情场如战场,我觉得这句话就是非常残酷的。很多人觉得张爱玲冷漠啊,张爱玲细腻啊,这是表面的。其实我觉得张爱玲是个内热的人,内热而残酷。你看她到晚年的小说和散文,你会觉得她的内热甚至都外化了。我觉得她身上还是有河北和湖南人的气质的,她挣扎得非常激烈。
三联生活周刊:你一直在北方生活,怎么去把握张爱玲那种南方人的趣味?
田沁鑫:我个人认为,她是没有特别大的地域性的。在上海演出时候,我说,我认为上海外表是个光鲜亮丽的城市,但家庭生活是极其传统压抑的,这是我从张爱玲小说里看出来的。我把这句话说给上海的记者听,他们都尖叫,认为非常准确。
但北京人认同张爱玲,我觉得更多是情感方向的。红玫瑰被埋起来,其实就是情欲被希望了。白玫瑰也牺牲了她仅有的一点情欲,佟振保牺牲了一部分自己,才成就了自己的社会形象。所以我觉得,人都是在社会中挣扎着。
其实我很早就接触过张爱玲的作品,但原来不喜欢,觉得振保这个人太懦弱、太差劲,但现在我理解了。戏的结尾,振保遇到红玫瑰,他哭了。他为什么会哭?他原来以为自己对红玫瑰是欲望,不是爱情;但9年以后他忽然明白,当年是爱情,不是欲望。这是人生的一个普遍的困境。
三联生活周刊:振保的困境在于,他把欲望和责任对立起来了,他认为要完成负责任的社会形象就必须牺牲自己的真实欲望。你的戏里,戏剧冲突也基本来源于此。你认为欲望和责任是必定对立的么?
田沁鑫:也不对立,其实是可以更通透。比如振保在承担他的责任的时候,其实也有快乐;而且他也不一定非要找那么乏味的女人做妻子。但张爱玲写的是市井人物,在生活中,大部分人是把它们对立起来了。要超越,就需要哲学思想和哲学观念。
欲望和责任其实是可以圆通的,把它们圆通起来的这种东西是情感。我们有段时期喜欢宏大叙事,但你看《拯救大兵瑞恩》,它是宏大叙事,但这宏大叙事里是有情感的,所以你会看着感动。我排《桃花扇》,被那时期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感动了。但是那一代人的情感方式我们现在已经学不会了,丢掉了;而新的表达情感的方式没有学会。你看张爱玲的作品多么冷峻,但还是有情。振保其实是无情的,自私的,所以张爱玲一直在嘲讽他。而你看红玫瑰,到最后你觉得这个女孩很幸福,她很勇敢,能为爱情离婚;而她最后也学会了什么是爱,所以最后哭的是振保不是她。张爱玲很公正,我觉得当情感表达能力完全丧失的时候,这个社会就真的危险了。所以我觉得中国目前是个槛儿,现在是该来谈这个的时候了。 白玫瑰红玫瑰张爱玲时代田沁鑫戏剧红玫瑰与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