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人的乌托邦
作者:王恺开发团队负责人陈旭军和当地的孩子们在一起
摄影 / 李伯林
从广州到韶关,火车行驶2小时,从韶关到南岭国家森林公园,汽车行程1小时,完全是两个世界。
广州嘈杂的市声在南岭的山水间完全消失,即使是森林公园中心的小镇也清静地近乎郊野,至于动植物种类之丰富,用在这里生活了近3年的林业专家巫云坤的话说,“光是植物,在这里就发现了20多种国内专业书没记载的新品种”。他是陈旭军所带领的南岭国家森林公园开发团队的一个成员。
这个团队在这里实施极其古怪的开发——“使孩子们不再面对一个封闭山区,我们要打开他们的窗户,使妇女们能够叙述自己的南岭史。陈旭军也从一个忙碌的广州城生意人变成了一个状态悠闲的南岭人,山居生活并没有使他与世疏离,反而是更加入世,成天忙于“社区改造加生态旅游”项目。
他穿Paul Smith昂贵的深紫色帆布鞋,在破旧的办公室后面的林间草地上行走,对于他,南岭项目早就从开始的生意,变成了他的生活方式,更是他的未来。“什么都在里面了,改造、观察和研究,享受和体味。”
因为无法形容他所做的事情,广东媒体给了他一个古怪的称号,“有良心的开发商”,而陈旭军自己显然不喜欢这项桂冠,他说:“我仅是个建设者。”在他看来,“开发”和“良心”都是别人对他的误读。
一个衰落社区的变化
南岭国家森林公园属于当地的乳阳林场主管,在陈旭军他们来之前,这个林场已经从最盛时的3万多人衰落成了一个只有2000多人的小社区,“社会上的每次变革,都使在这里居住的人们更加丧失自信”。封山育林减少了他们的经济收入,近在咫尺的繁华的珠三角裹挟走了大批年轻劳动力,而考上大学的人没有肯回来的。留在这里的,只有中老年人和孩子。
橙屋
与陈旭军他们接触的当地林业局局长是个有孩子般笑容的中年人,他很希望陈旭军和他的公司能来这里开发,“至少可以挽救日益萎缩的当地人的收入”。当这个项目签订下来时,局长兴奋地流下了眼泪。
因为日常生活的困顿,当地人的精神世界也显得灰暗,刚来这里工作时,巫云坤发现,“他们特别容易受伤害,和他们说话得字斟句酌”。虽然同在广东,珠三角的说话方式在这里就行不通,这里的精神病发病率也高于别的地区。
南岭的开发引来外界众多的名人,孩子们见到生人也不再拘谨了
陈旭军给他的来自广州的团队订立规章,让他们的穿衣风格和日常行为都要注意尊重当地习俗,“特别是对当地一些招收进来的员工,不能用我们在广州奉行的纪律去管理他们”,代之以“感情化的管理方式”。
可是这些细微处的注意,并没让当地人满意,他们期待的是陈旭军能带来大量资金,带来大量的游客,能使衰败的小镇灯红酒绿起来。尤其期待的,是在镇中心耸立起一个豪华的宾馆。“他们会觉得那就是小镇都市化的标志。”他们觉得开发商就应该有开发商的架势,“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漫画般的开发商形象”。
可是,陈旭军的方案让所有当地人都很失望,这个期待中的豪华宾馆,并没有另起炉灶,而是在从前废弃的招待所上开始简单的改造。当地人最普遍的看法是,这个开发商没钱,所以这么没气派。
“事实上,整个改造工程投资300万元,比在当地新盖一幢豪华宾馆的价格还要高。”宾馆改造完成后,陈旭军才开始算账。他从香港请了建筑师,在昔日招待所的格局里,建立起完全不一样的新的舒适空间,这就是后来上了若干建筑杂志的实验建筑——橙屋,也是他在南岭的第一个项目。橙屋的很多空间都花了心思:外墙的鲜明橙色,庭院的大片空白,屋里和五星级宾馆一模一样的寝具。而且,按照国外Boutique酒店模式,房间不提供一次性卫生用品。
当地人的观念开始改变,“他们本来都觉得那种玻璃幕墙是豪华的,现在他们觉得,原来自己的旧屋子就很漂亮”。林业局局长站在橙屋的露台上看林场那些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瓦房顶说:“原来我们这里的房子这么漂亮。”橙屋后面的林舍是第二项工程,整个设计更简捷:完全采用修补的方式进行改造,原来的瓦顶,原来的地砖,“我们发现,那些生产于60年代的地砖,比起现在的地砖更结实,防滑功能也好”。而最让陈旭军兴奋的,是改变了当地人的心理,他们不再觉得,自己的东西就样样不如外面的世界。
给当地人找回自信,是陈旭军刚来这里时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而这样的寻找自信,在他看来,比简单发展当地经济更可贵。他说,“给人钱,是最简单的事情,也是最没有效果的”。他知道国外有很多到贫困社区去改变当地情况的艺术家,而艺术是沟通的最有效方式,于是开始了自己看似不可行的乌托邦式的艺术改变南岭的试验。以往艺术家到乡村,是为自己寻找自由空间,而现在,他们是为当地人寻找自信。“他们和当地人真正融合在一起。”
乳阳剧场是社区重建后最成功的公共空间,孩子们喜欢在这里的彩色麻布前玩耍
乳阳剧场是当地已经废弃不用的老剧院,他请德国的装置艺术家到这里,用一些波希米亚风格的彩色麻布重新装修了,墙上则挂满了当地孩子的画,下面还是当年的旧长凳——在他看来,这里的改造胜过了橙屋、林舍,“是最有乌托邦色彩的公共空间”。
这里经常上演各种奇异的节目,英国来的理查德·托马斯夫妇和这里的孩子们待了一个夏天,和他们一起实施艺术和生态的课程,“汇报演出”在剧院进行,孩子们的父母亲、祖父母都来了,他们看着自己熟悉的孩子,在台上以完全不一样的动作舒展身体,很多是模仿自然界的树木和草的姿态,这些在中国的学校里是无法学到的。
当时还是陈旭军员工的黄海珊看见孩子们的表演,不由自主地哭了,她说,“当时哭泣的不止我一个人”。有些表演,看似与社区无关,例如广州的民谣歌手,美国的尺八演奏家,但是“外面的人”不顾路途遥远,频频来小镇演出的这一事实,就足够当地人骄傲的了。陈旭军观察到,刚来这里时,这里的孩子和很多山乡的孩子一样,看见陌生人只会畏缩不前,而现在,他们能和陌生的外国人主动打招呼,“充满了自信”。
理想主义者的生意
老冯是林场的退休职工,可他也是陈旭军社区建设计划的一部分,他退休后在陈旭军的帮助下,和老婆开办了一个小餐馆,专为游客服务。“说服老冯开店可费劲啦。”退休工人和农民不一样,他们有稳定的收入,加上没有强烈的发财欲望,所以被动员了很多次。陈的基本打算是,不仅要让自己的公司发财,也要让当地人因为自己在这里的开发而受益。
老冯不懂得陈旭军的理论,在他看来,这个城里来的人很麻烦,总是叫他去讨论,连自己餐馆做什么菜都要不断设计。自己菜园子浇不浇化肥,用不用农药,也都要受到监督。尽管生意很好,住在橙屋的游客们都要提前预订才能光顾,可是老冯还是会经常关门,找朋友玩去,或者回老家休息几天。
老冯的小店由陈旭军他们给予了不少支持,当时就已经说好,这些钱等老冯赚钱后要归还的,可是老冯这种“不专业”,让陈旭军们也没办法去改变。公司有专门的社区发展部门,就是引导社区居民参与到开发,目前又在找周围的农民,动员他们种完全有机的蔬菜,可是也不很顺利,农民们已经不习惯这样的种植方式。
陈旭军总习惯说自己是一个“实用的理想主义者”,他强调自己是把南岭国家森林公园的开发当做生意的。2004年,偶然的机会使他得到了南岭项目,最早时,是想作为一个生态旅游项目开发的,“什么叫生态旅游,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他的生态旅游的老师,是澳大利亚的一只鸟,“去澳大利亚旅游时,住的旅馆是那种朴素的酒店,踏着木走廊出来时,发现距离自己1米远地方,有一只小鸟在酣睡。五六个小时过去了,那只鸟还在睡觉,完全没有意识到人有多危险。要是在广东,这只鸟早就被抓去煲汤了”。他入迷地看着这只鸟,发现原来即使旅游也可以是不破坏生态的,原来人和自然可以这么舒服地相处。
生态旅游尽管在国内开始慢热,可是观念还很不统一,有一次他和朋友去广东沿海的一个叫梅园的被废弃的小镇去参观,“满是大梅树,那些荒废的房屋上面长满了野花,让人惊艳”。同去参观的生态旅游专家立刻拿出意见,“这地方要围起来,里面要挖个水池,让游客可以游泳”。陈旭军当时就和这专家争执起来,“我觉得,生态旅游最大的特征,就是不能破坏当地生态”。
陈旭军生长在绍兴上虞,那种小城市的舒缓、充满田园风味的生活深入骨子里吸引着他,“这也是我喜欢南岭的另一原因”。上世纪90年代,他已经是绍兴某银行支行行长了,因为想做些事情,来到广州,在地产业做策划商。陈旭军不满意自己的那段生活,压力之大,使他养成了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在广州的灰暗天空下,每天跑步6公里,游泳3000米,“非如此不能解脱”。
因为偶然机会碰见了林业部门的人,知道了乳阳林业局有这样的项目在等待外界开发,劳毅波说:“他是个有行动力的人,用自己关于生态旅游的观念,说服当地林业局,也说服了自己的房地产老板来这里投资。”要知道,生态旅游的收益和房地产的收益是不成比例的,尤其在近几年。
劳毅波觉得,陈旭军关于旅游的观念是“出类拔萃”的——例如陈旭军总说,国内的很多旅游开发是“化神奇为腐朽”,好好的风景,非要破坏性地造宾馆、大搞景区建设,他想做的是“化平凡为神奇”。南岭的风景与名山大川相比肯定很一般,但是,如果真的保持山林原来的面貌,让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乐园,“未必没有自己的特定的游客群”。
他的开发原则是,最小化地影响自然环境,照他的意思,山林里修好多年的水泥路也要慢慢换成可以长草的石子路,山林外的大树全部编了号,每棵树有什么故事都被挖掘出来,“宾馆前面的这棵大枫树,就是当年进山的第一批林业工人生火做饭的地方”。而不远处的苦楝树,则是当年土匪活动区域的标志——因为给社区不少老人做过口述历史的工作,陈旭军很能讲出这些大树的故事。这些在别的地方肯定会被忽视的资源,在这里却能给旅游者带来完全不一样的乐趣,他们可以顺着宾馆每个房间都有的“大树地图”去看社区的历史。
不过,这样的生态旅游毕竟在国内刚起步,经济效果不明显。在陈旭军的团队成员看来,陈太不像个生意人了,巫云坤说:“他太喜欢谈自己的种种观念了。”他所做的社区建设、社区的口述历史工作等,都和经济收入不相干。
目前南岭的投资还远没收回,在这里工作的人的薪水刚刚能靠游客收入来维持,而陈自己的收入,则往往要看投资公司的运转情况。运转不好时,他的收入大受影响。“连一般水平都没有”。
但是在陈旭军的世界里,这些都不成问题,南岭国家森林公园的总体规划尚未出来,在他心中,这个规划一定要找最好的设计师来做,终于,他找到了中国美术学院的王澍,原因是,王澍是最没有商业性的建筑师和规划师。王澍说,是陈旭军照片上南岭人简单的笑容感动了他,他对陈旭军说:“你有一个乌托邦,我也有一个乌托邦,我们一起建设南岭吧。”
社区精英,还是边缘者
非必要时,陈旭军不离开南岭,他太喜欢自己的山居生活了,他的房子在橙屋旁的职工宿舍里,一幢灰色的瓦顶楼房里的一间,晚上在房间里持续几小时地看书,“有时候,听雨声看书的感觉非常好”。
他确实喜欢谈理论,在他看来,南岭项目的有意义,在于它的多重性,既是一个生态项目,又是一个社区发展项目,“即使在国际上,也没有同类的项目”。所以他能说服法国总领事馆,将中法文化年的150个项目中唯一的一个乡村项目放在他这里。在他看来,这个深山里的社区能有今天,和他的这些观念密不可分,可以说,是他一手缔造了这个社区。“他有非常强烈的社区精英意识。”黄海珊说。
这看起来和他提倡的简单生活、自信的社区精神建设都很矛盾,可是按照团队成员的看法,其实并不矛盾,“他是个很封闭、很骄傲的人,从来不谈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也不参与我们的日常活动”。他们并不以这个领导人自豪,甚至有时有些讨厌他,觉得他做事很没有人情味。一起吃饭时候,“他只喜欢清淡极了的菜,不会注意到桌上别的客人,甚至去教训宾馆餐厅的厨师,说他做的菜不清淡”。在他们看来,这对一个旅游业的从业人员而言,是低级错误。“你要面对的是各种口味的大众啊。”
他和员工最接近的行为,巫云坤印象中,就是谈南岭的植物,“他进山几小时慢慢地自己逛,有时候喊我们把他放在乡村公路上不管他,过几个小时再去接他”。而他在闲逛的过程中,会把自己看见的一些奇特的植物特征详细地记下来,回去后和巫云坤探讨,“他能很专业地描绘植物的特征”。他喜欢植物甚于喜欢人,日常更喜欢在办公室后面的树林里转悠,而不是去小镇的中心街道上走走,尽管在这里生活已经多年,而且,是团队最核心的人物,但是认识他的当地百姓并不那么多。
他的朋友刘清觉得,也许一开始,陈旭军只是把南岭当做一个项目在操作,可是时间久了,“这项目已经成为他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和这里已经无法分开了”。 心灵生态一个人儿童乌托邦陈旭生态旅游社区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