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圆桌(420)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古十九 ,甘瑜光,鲁花,舒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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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走后,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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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十九   图◎谢峰

朱颜参加工作已经6年了,先后呆过3家公司。第一家是股份有限公司,她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每天唯知在方寸之间的办公桌前奋笔疾书,她写完一份报告,下面才会有讨论会,才会进设计室,才会登广告,才会上市场,因此她相当于公司生物链的最下层。她自然与最上层的陈总经理鲜有接触,偶尔才看见他表情严肃地出入办公室,身后跟着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美女行政部主管。

3个月后朱颜就跳槽到了一家私营公司,在这里得到了重用,郑老板放心地把重要任务交给她承担,待她也不薄。朱颜虽然感谢郑老板的知遇之恩,但是年轻人都渴望更大的发展,一年后还是满怀愧意地递交了辞呈。郑老板惋惜之余,仍然鼓励朱颜:“能去有名的D公司工作,大有前途。”

朱颜到D公司没多久就听说郑老板犯了经济罪,因为参与非法集资被判了5年刑,宣判的消息登在晚报社会新闻版的一个角落,给郑老板的定位是“金融掮客”。同事都来看这个报道,问完“掮”字怎么念后,又都说:“幸好你来我们公司了,否则你就失业了。”朱颜很感慨,常常向旧同事打听郑老板的情况,听说他在狱中爱好阅读,于是他母亲给他送进去一本《蹉跎岁月》。

又过了两年,朱颜无意中翻报纸,看见一小块新闻,标题是:原某某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陈某某锒铛入狱,朱颜眼睛都直了,这不正是第一家公司的老板陈总经理吗?细看才知,陈总在职期间贪污了将近百万元公款,都用于为情妇购置房产和挥霍,情妇姓李,便是当年的行政部主管。朱颜的惊呼引来大家的关注,连老板都知道朱颜的前两任老板都已成了阶下囚,同事还和朱颜打趣说:“看来你是扫帚星下凡嘛。”

D公司即将改制,人心混乱,业务不断下滑,老板大幅裁员,朱颜时常担心自己也会被开掉,她所在部门连经理都被解雇了,可是她却纹丝不动,老板还经常过来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并许诺改制成功后会给她加薪。朱颜宽慰之余,也十分诧异:自己的业务水平并不出众,没有理由被老板这样器重啊?还是已被老板开掉的经理为她解开疑团:“你以前的两个老板在你走后都出了事,我们这个老板是非常迷信的。”老板办公室里摆满了观音、佛像、符、幡,不时点燃高香,每当朱颜进去,就会觉得端坐于红木太师椅的老板宛如神汉,而她自己也仿佛浮游在老板身后的那只巨大热带鱼缸里,化身为一条风水鱼。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甘瑜光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我国大跃进时代对要提前进入的“共产主义社会”人们住房的美好而具体的描述。也是我老伴终身不忘、孜孜以求的梦想。

40年前,我和老伴参加了大庆油田石油大会战,在“上有青天一顶,下有荒原一片”的艰苦环境里走到了一起,并有了一个小小的家——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土坯房,即后来鼎鼎大名的“干打垒”。当时工作紧张,生活艰苦,但我们的心情愉快而充实,为改变“中国贫油论”做出自己的一点贡献而无比自豪。不久,我们的孩子出生了,由于我正好姓甘,于是,孩子就取名为:甘大雷(干打垒的谐音),表示不忘大庆艰苦奋斗的精神。

当然,生活也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那年冬天,孩子的舅舅来大庆看望我们,既没有招待所,也没有旅店,全家4口人就睡在这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我们把床加宽一块木板,大家横过来睡了一夜。记得那晚风雪很大,可我们睡得很甜,早上起来竟推不开大门,原来昨夜的暴风雪堵住了半截门,更可气的是,由于晚上忙,忘了关鸡窝,黄鼠狼叼走了老母鸡。我本来以为急脾气的老伴会大发雷霆,可她竟然没有,反而一脸阳光地对我轻轻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搬进了一栋两层小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马上用当时流行的苏联电影的对话接着说:是的,面包会有的,小楼也会有的。

1976年,“四人帮”倒台,大庆开始大建楼房。不久,我家就第一批搬进去,头一个月,我家成了参观景点,来往人流不断,老伴就成了导游,到处指引、介绍这个新家。晚上我问她:这是不是圆了你的梦?

1984年,我们离开了大庆油田,调到新成立的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简称“中海油”)研究中心,开始了我们的第二次“创业”。我们研究中心被安排在河北一个小县城里,过起新的“会战”生活。孩子上学还得自己带凳子,上夜自习自己带蜡烛。好在这样的生活没几年,就搬进了大楼,我们的居住条件不断改变,在老伴退休时,我们已经有了个3室1厅、90平方米的住宅。

我老伴去年被检查出得了食道癌,已到中晚期。做手术后,经过放、化疗,体重由90多斤减到50多斤,瘦得皮包骨,行动迟缓,饮食困难,可她还要硬撑着出去散步锻炼。一个月前,我们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告诉她,他们小两口在北京买房了,想接她过去看看,她立即高兴起来,一边张罗给孩子们汇款,一边准备去北京看房。一个星期六,孩子们带她去看房了,那是一栋别墅,楼上楼下连在一起,有十来个房间。她精神十足地看上看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对她说,等你好一点,我们一起过来住。她点点头,喃喃低语:这才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她再也没有醒来,在睡梦中走了!

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大夫说,她走时面容安详,说明她精神上没有痛苦,心中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想,她终身追求的梦想,终于在孩子们那里实现了,她是该放心了。

二子书店

◎鲁花

两年前,我的朋友一哥突然想开家书店。他征求大伙儿意见的时候已经开始装修了。店面在“798”工厂,上下两层200平方米,部分卖书,部分搁点桌子、沙发冒充咖啡馆;主卖他看得上的生僻书和快失传的旧书,畅销书也卖,一样进20本,赔本一折卖,臊臊那些畅销书作家;24小时营业,免费无线上网,力图使文艺青年宾至如归……大家听了纷纷摇头,有人说,你以为开在“798”就行为艺术啦?别说这种各色书店,正经名牌书店这几年也不景气,看着坐台阶上的人挺多,年底一结算,赔了。一哥不服,反驳说这是梦想,不是行为艺术。接着回忆起小时候大冬天到中国书店淘旧书,买着两本喜欢的,一手捧着烤地瓜一手翻看,心想以后有了钱一定开家明亮、暖和、有趣味的书店。

书店开起来,店名就叫“书店”。一进门有一大匾,上书四字“二子开店”,这跟一哥的弟弟没关系,了解这句俗语的人都知道,这四字后面还有四字:“只赔不赚。”架子上的书都面朝前,书架太大,书太少,只有这样才摆得满。书店开了半年多,完全符合那块匾的隐喻。朋友们看不过去,都想招儿帮帮一哥。有几个写过几篇专栏的,就在书店里张罗读者见面会,人没来几个,一哥又仗义,动不动就我全请了,既没面子又给人添麻烦,再也不好意思跟那几个读者见面了。有天一人特客气地找一哥,说能不能找某风水大师给相相,钱他来出。一哥纳闷,那人说,其实我自己想请风水大师装修,不怕花钱就怕不准,既然你这书店命运叵测,不如拿它探一探……一哥好说话,书店就装了屏风,东南角还摆了假山流水,“二子开店”的匾也拿下来了。半年多过去,还是只赔不赚,那位要装修的就把风水大师赶走了。之后一哥屡次被邀请去雍和宫,碧云寺,卧佛寺……一年内还把东南亚转了个遍,在四面佛、吴哥窟都烧过香,基本上书店已经变成了个香火试验基地。

一年后精英杂志火起来,几个当编辑的朋友就撺掇一哥在书店顶棚装上小灯,把一干商界精英带过去拍大片。商界精英登时都爱上这个书店,以《时间简史》和《地理五诀》为背景,做成功人士状,比在光秃秃的影棚拍有品位多了。一来二往,商界精英们建议说:咖啡不好,不时髦了,应该玩茶;沙发不好,应该改茶桌茶凳。后来还有几人高价买走店里的茶桌,一哥干脆就去福建捣鼓了一批名贵木材茶桌,做起家具生意。这一年一哥开始赚钱了,只是书还摆着,“二子开店”匾也挂着,以往一群人念书读诗闹哄哄的场面再也没有了。最近跟一哥喝酒,他说,以前以为开书店的梦想就像生来就患病的女儿,赔本也要照顾她,不能把糖拿给别的孩子寻开心,现在看来开书店还真是行为艺术。

也算倾城之恋

◎舒达   图◎谢峰

她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他发来的那条短信:“还是戴上口罩吧,风声越来越紧了。”

那是2003年,因为“非典”,春天显得异乎寻常残酷。她和他正在选修同一门不知所云的课,在每个星期三的早晨,坐进一间窄小的教室,对着玳瑁眼镜后面教授迷离的眼神,进行一些不知所云的讨论。无可名状的病毒在北京惨淡的空气里翻飞,学校早已四门紧闭,人群中弥漫着大厦将倾的末日感,就像是张爱玲笔下30年代的香港城。

他是经管学院意气风发的体育明星,她是社会学系安静孱弱的才女,原本如不同轨道的彗星,竟然在这个阴郁春天擦出了火花。美军在巴格达投下第一枚炸弹的时候,他们的手第一次握到了一起。

每个早晨,他们在工字厅前的草坪上读书写作业;正午的阳光下,他们在食堂旁的小树林一起吃午餐,偶尔还会一人捧一罐啤酒,坐在臭烘烘的校河边聊发轻狂。夜幕降临,他们会出现在西操东操或是北操,用平和的夜跑暂时消耗永不枯竭的精力。既然一切有屋檐的地方都已经成为了禁区,那么只有天空,才是最安全的怀抱。

和所有恋人一样,他们频密地交换短信,不住地在QQ上你问我答,偌大的校园被两人肩并肩走成了自家小院,发现了100种以上从未见识过的花草虫鱼,还和“二教”后面几只肥硕的松鼠成了老相识。一起看到了双圈彩虹,骑坏了一辆老28自行车,如水的凉夜在跳水馆前分吃昂贵的1/4个西瓜,体能训练场边的秋千架上,他慢慢把温热的掌心,放到了她异常优雅单薄的锁骨上。

“非典”阴云散去时,他们刚好交掉最后一份paper。炎夏的迹象已经显露无遗,主干道上的人流纷纷涌向各个校门。站在久违的校门口,他们禁不住惶然,校园外的世界,熟悉又陌生。最终,他登上城铁直奔喧闹的西单商圈,她骑着破旧的单车去探望久病的学术泰斗。

那以后的日子波澜不惊,两颗偶然相遇的彗星重回各自的轨道。他恢复了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并积极争取着一份500强企业的暑期实习,她也回到了孤灯冷月的书斋生活,生生要把图书馆文史部的第二张椅子坐穿。他们在食堂偶然还会相遇,但也只是轻轻点个头就不声不响离去,即便在“水木BBS”上,两人的在线时间也少有交集。“非典”时期的甜蜜在记忆里只剩下淡淡的一道烟,就好像很久以前读过的那本《倾城之恋》。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