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乐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小宝
( 电影《梦想照进现实》剧照 )
检点2006年的阅读,几乎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国人新作。就我的观察,唯一的例外,唯一的拍案惊奇,是王朔的小说《梦想照进现实》(《收获》2006年第5期)。
《梦想照进现实》以电影文学剧本的名义发表,同名电影也拍好了,放完了。但仔细读过《梦想照进现实》,会发现这5万字的文本独立于电影之外,完全是作者个人化的写作。
举个例子证明一下。作者为《梦想照进现实》写了十几条注释,电影剧本能这样写吗?拍电影的时候怎么留出这类知识说明的接口?用字幕?用画外音?还是给观众发一个定时解说的耳机?小说加注才说得过去。加那么多注,以往只有古典小说才有这个身价。有趣的是,这十几条注释还远远不够,没有一个人读了一遍《梦想照进现实》敢说完全读懂,读三遍都不敢夸下这般海口,文中需要加注的地方太多了。比如,“东快佛密”什么意思?我是经高人指点,再联系上文中“我看《艾维塔》”,大概猜到“东快佛密”原来是Don't Cry For Me。
《梦想照进现实》没什么故事,没什么情节,以常规的眼光看,这是王朔最晦涩、表达最乱的小说。我觉得它好,好在它最不常规。以不常规的眼光看,它充满新意,特别新鲜,不仅是王朔小说中最新鲜的一篇,也是华人小说中最新鲜的一篇,它是汉语文学中第一部瘾品小说。
它前半部写了三种瘾品。先是写酒。没有具体写酒,写了醉酒的状态。接着写饮茶,“一张竹茶海,上面东倒西歪几只指甲盖大的黄瓷茶壶茶碗茶盖和一瞪大牛眼似的玻璃泡子”,“男人十个指头尖一起捧着指甲盖大一碗黄玉水,献到女人面前”。这“醒脑药似的”茶渐渐把宿醉未醒的女演员和男导演“喝骇了”。还有就是“和这茶绝配”的阿拉伯落地水烟。王朔用了一大段文字写抽水烟的讲究,讲究得特别舒服,舒服得让人“有点怕”。
我没看过徐静蕾拍的《梦想照进现实》,不知道电影里这几段如何处理。读王朔的文字,我想象那种状态和节奏,应该就像篆刻大师把玩印石,画家把玩画笔,老兵把玩手枪,用王朔的话,就是直到舒坦为止。
小说的后半部女演员和男导演的对话失去确定的题目。语速极快,快到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都粘在一块儿;信息密集,密到自己把自己吸入,成为不知所云的黑洞。我想这种状态和表达是对的,这是一种真实的骇(high)客语文。瘾品产生官能刺激,表达要求理智,把两者结合起来,就是这种思维跑在逻辑前面,跑在语言前面,让人晕眩的感觉。
这里面有很多段落读起来类似胡话:“我就在家一个人,精神临时分裂了,幻想临时视觉了,家变成山,山变成冰河,冰河变成瀑布,屋里还有好些不认识的人……”有很多段落类似格言:“光速,笔直30万公里;再笔直,笔直乘二;乘乘乘——乘下去,那是回不了头了,拜拜吧。光和光怎么打招呼你知道吗?——最黑的地方见。”
最重要的是,在这些段落里,我以为我读到了作者的梦想——快乐。《梦想照进小现实》里有两大段关于快乐的发言,里面的很多想法不像出自一时的刺激,而是出自长久的琢磨:“快乐?痛快、松快、刀磨得很快!乐、乐趣、乐在其中?好像不应该是一时兴奋,是长期兴奋,长期没急着,比预想得还要好。我见过快乐的人,都是女的,一般感觉不张扬,都彬着,你不打听她很正经,摁不住,往外冒,闻着香了,扫听扫听为什么美成这样啊?才把心里美——快乐暴出来。暴完之后还有点歉意,觉得有点挺对不住周围这帮没赶上倒霉催的,那个善意往外冒。高兴有时必须建立在别人痛苦上。所以男的净高兴了。没有见过真乐的至少我认识的人里。我都想不起一个男的跟我说他很快乐用过这个词没那么不要脸的。快乐也没号称的,但你能看出来,真是快乐,嫁对了老公的,生对了孩子的。对对,孩子那个状态叫快乐,孩子是快乐的。快乐是美。妇女儿童要特别保护,保护美嘛。”
另一段更像在忏悔:“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也不想快乐,我也没必要快乐,我也没快乐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快乐她妈是清白她爸叫善良,他们俩生的。我不是他们俩生的。我是自私和虚荣生的。”
我觉得,“长期兴奋,长期没急着”的快乐,是作者真正的梦想,是他人生的乌托邦。他的各种选择,包括从瘾经历,都试图历练他定义的那种快乐。他未必是中国的伊壁鸠鲁,未必能发展出自己的快乐主义,但他是一个有自己梦想的真实的作家。对文学而言,他比作协要真实很多。 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