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屋3》的文本溯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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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纸牌屋3》海报

文 / 张月寒

英语的“政治”(Politics),来源于古希腊语“Poly”,意思是“很多”;后面的“tics”则来源于“ticks”,意思是“吸血的小虫子”。

——迈克尔·多布斯《纸牌屋》(House of Cards)

自今年2月11日Netflix网站错误地泄露了《纸牌屋3》的前10集,这部一、二两季惊艳绝伦的美剧就又掀起新一轮的热潮。对于被前两部波谲诡诈的美式政治蛊惑得如火如荼的观众来说,第三季无疑更拥有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期待。

然而,观看完整个13集以后,我的第一感觉却是它没有前两季那么惊艳。褪色的原因有很多。前两季男主角安德伍德(Underwood)虽在每集的开头大都处于劣势,但在每集中段或末段总能漂亮地扳回一击、一雪前耻。但在第三季里,已经当上总统的安德伍德却似乎在各方的夹击下始终处于守势,一、二季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惊险美感被剥夺了。同时第三季将安德伍德对“道德”的不屑塑造得太过形式主义,在父亲坟上撒尿、往圣母像上吐口水这些行为由于和政治斗争本身并无多大关联,除了削弱主角的魅力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我什么都不需要而只需依靠自己、什么都不相信而只相信自己”——这个教条本应是主人公终其一生自然化出来的东西,却经由这两个符号化的处理,被过度架空,让安德伍德这个人物,也不如一、二季中那么深刻得自然。

总体来看,美版《纸牌屋》的一、二季就像一个横空出世的美女,让人过目不忘、深深回味;第三季却更像一个昔日的“舞会皇后”,试图保住自己的后冠,所以显得太过固守经验。

《纸牌屋3》的文本溯源1《纸牌屋3》剧照

翻出《纸牌屋》最初的文本,迈克尔·多布斯(Michael Dobbs)的三部曲小说——《纸牌屋》(House Of Cards)、《玩转国王》(To Play the King)、《最后切牌》(The Final Cut),抱着“为什么《纸牌屋》第三季没有前两季好看”的心态,追根溯源,揣摩原作者对这个故事最初的谋篇构架和全局思考。尽管在主要人物设置、主要情节走向等方面,美剧《纸牌屋》遵循了很多原著小说和BBC版电视剧,但是,通读完整个三部曲后,我却发现《纸牌屋》原著和美剧《纸牌屋》,已经基本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作品。

英、美两国基本国情的不同,决定了《纸牌屋》从文本到美剧的差异。英国是一个与乡村关系紧密的国家,因此在《纸牌屋》原著中,有大量对于乡村、郊外以及打猎的描写,这一点,在美剧中却缺失了。原著小说中有大量将“打猎”、“猎人”、“猎物”隐喻官场政治的意象。在英国,打猎是充满贵族意味的行为,“蓝血”的一个标志。主人公从小熏陶于这种英式打猎哲学,在官场上也有着作为一个猎人的狠酷、稳准、无情,正如原著小说所写:“他好像又回到了荒原之上,双脚坚定稳当地踩在草上,等着鸟群起飞,好开弓放箭。”

由于英国特殊的历史和文化,英式政治总是不可避免地裹挟着一丝贵族气息。英版主人公弗朗西斯·厄柯特(Francis Urquhart)出身于苏格兰高地的贵族之家,“Urquhart”就是一个古老的苏格兰姓氏,他的家族城堡也修建在尼斯湖两岸。相比之下美国版《纸牌屋》的草根气息更浓,体现了“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美国梦价值观。主人公是来自南卡罗来纳州小巷里的一个平民男孩,他用自己的奖学金考上大学,本科从军事院校毕业后去哈佛大学攻读研究生,在那里他认识了太太克莱尔。克莱尔富裕的家底成为他竞选的最初经济来源,这样一步步地,他从政界的小角色跃升为多数党党鞭,党鞭至副总统,最后终于通过自己和妻子的层层谋略、合纵连横,成为美国总统。

从文本到美剧,主角的姓氏变化也颇值玩味。在原著小说中,男主角的名字是弗朗西斯·厄柯特(Francis Urquhart),美剧中则是弗朗西斯·安德伍德(Francis Underwood)。“Urquhart”是一个苏格兰姓氏,发源于尼斯湖(苏格兰境内)区域,从中衍伸出某种威尔士语元素,意为“on”、“by”(英语里的两个介词)。而“Underwood”则来源于英语里的某种地形特征,就是“在……之下”的意思。无论是Urquhart还是Underwood,都含有“木”的意思。Urquhart有一个意思是“灌木丛”,而Underwood中的wood,就是“木头、树木”的意思,整体意为“在森林和树木之下”。Underwood最初来源于英国的德比郡和诺丁汉郡等区域,某种程度上或可看作是美国团队向原著文本的致敬吧。

在文本和美剧之间跳跃,我发现,英式野心与美式野心,其差异,在于含蓄与更直截了当,完全无法掩饰。英版男主角在书里狡黠地说:“自愿带领一支队伍冲在前面固然是值得称颂的英雄行为,但最好还是退后几步,让别人冲锋陷阵,你只需静候时机,踩着他们的尸体冲出去一举得胜。”我们在《纸牌屋》的英式文本间看到的是一场老谋深算、心机颇深的角力游戏,在美剧《纸牌屋》中,特别是最新推出的第三季,则更像目睹了一场赤裸裸的巷战。从威斯敏斯特到白宫,文化早已大不同,但唯一不可忽略的是,没有原著小说的深思熟虑也无法换来今日美版电视剧的大获成功。然而,虽然原著以及BBC拍的电视剧,都有英式政治的诙谐、小巧和英国人特有的穿针引线的智慧,美版《纸牌屋》却因美国在当今国际政治中的强势地位而变得在资本主义政治剧中更具代表性。

从人类文化发展历程看,任何在当时或后世受欢迎的作品,似乎都可看成是一个人的看法变成一群人的共识的过程。《纸牌屋》最初诞生于马耳他岛度假酒店的泳池边,却最终演变成一场全球人的文化盛宴。由此可看出,越是私人的东西,越是难得。作家就是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观点和看法,变成大多数人对这个世界的观点和看法。

美剧《纸牌屋》对原著最大的改动就是,加重了主人公妻子(美剧中称克莱尔)的戏份,从而丰满了这个角色。原著中弗朗西斯的妻子更像一种附属和辅助,“喜欢听瓦格纳”,若隐若现的贤内助影子;美剧中克莱尔则更平等、独立、自信,并且在第三季中,俨然有超越安德伍德之势。在第三季中她一步一步怀疑着自己在这场婚姻中的平等地位,终于在最后一集离开弗兰克(弗朗西斯的昵称)。加重对女性角色的着墨和塑造,无疑是电视剧制作方Netflix为了配合当今社会女性地位的提升,也是由于不想得罪女性观众群体。

与主人公在英剧和美剧开篇“打破第四堵墙”的莎式独白不同,《纸牌屋》原著是以女记者的视角为开端,从新闻切入政治,体现了作者在这两个领域的真实经历。《纸牌屋》原著小说产生的年代,还是一个纸媒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时代——英版主角就是靠暗中操纵报纸的舆论把他不喜欢的首相拉下台,自己取而代之。但是,美剧《纸牌屋》发生的2013~2015年,却是一个数字媒体日新月异的年代,于是主创人员适时地将新闻网站Slugline介入剧情,这也是美剧《纸牌屋》能获得如此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故事背景离我们如此之近,让当下的“数字人类”能产生更强烈的共鸣和反馈。

原著和美剧相似的一点是,都浸润着对旧时领导人的追忆和现任领导人的不满。原著和美国创作团队都希望历史上再出现一个像劳合·乔治、丘吉尔、罗斯福这样有决断力、行动力、真正能带来改变的领导。对于现在世界的领导人,迈克尔·多布斯在《纸牌屋》中这样说:“现在的世界被一群‘侏儒’掌管着,他们没什么高度,没什么野心。他们被选中并非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他们不会冒犯别人,循规蹈矩,而不是自己改写规则。”所以,无论在小说还是电视剧,创作者都寄希望于他们共同创造的这个虚构人物——弗朗西斯,他具有过去领袖的诸多优点,在当今欧美共同面临经济不振的时代背景下,是一个呼之欲出的铁腕人物。

《纸牌屋》在全球大获成功和它充满意味的名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政坛厮混多年的迈克尔·多布斯将政局比喻为一场扑克牌,这是整个三部曲的文眼,它的比喻之精妙、遐想之连篇让很多人不由得对这部美剧的内涵也油生敬意。在原著小说中,这种扑克牌的圆形结构比电视剧更加完整。从首部曲《纸牌屋》第一章的“洗牌”,到末部曲的“最后切牌”,这场异彩纷呈的纸牌游戏正等着我们去观看、评论、学习。但是在美剧《纸牌屋》里,作者这种精心构建的“纸牌”意象却似乎被冲淡了,而只剩一个空名。

原著中有一段话道出了沧桑政治的本质:“威斯敏斯特曾经是个河畔沼泽地。然后他们改造了这片土地,建造了一座宫殿和雄伟的修道院,到处都是贵族建筑,处处都弥漫着永不满足的勃勃野心。但在深处,这里依然是片沼泽地。”这段话和美剧开头掠过的华盛顿建筑意象群如出一辙:当下所有的华美建筑,追溯起来也许都曾经只是一个褴褛的影子,但可悲的是人们始终都被外表迷惑,而很少思索华美外衣下的虱子。

最终,政治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像迈克尔·多布斯在《纸牌屋》中总结的那样:“权力就是令人上瘾的毒药,好像让飞蛾献身的烛火。大家都趋之若鹜,完全意识不到危险将近。他们愿意牺牲一切,婚姻、事业、名声甚至生命。”在美版《纸牌屋》第三季中,刚出场时正直不阿的人权律师希瑟·邓巴,在宣布竞选美国总统后,一步步被脑中“椭圆形办公室”以及它所带来的权力、捭阖、刺激而迷惑,最终达到了“安德伍德标准”的不择手段。这种转变,恰是多布斯这段话的形容。

尽管最初的故事发生在大西洋的另一端,但据迈克尔·多布斯在《华盛顿邮报》的一篇采访中称:“政治剧中,地点其实是不相关的。”伦敦或是华盛顿并非多么重要,同样的故事也可以发生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因为这样一个“包含激情、野心、弱点和邪恶的故事,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共通的”。 安德伍德纸牌屋电视剧美剧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