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山到攀西:俚濮彝年、盐边油底肉和松露
作者:葛维樱( 彝族年,前菜是火盆烧烤 )
俚濮彝年:辣子哨吃橄榄肉
早上5点钟起床,坐了几十公里车到山里,又换坐了两小时当地人孙国永开的面包车,已经颠簸到上午10点多,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叫平地辣子哨的地方。这里虽然叫平地,却是绵绵大山。天空蔚蓝,阳光暖和。我进纳家门的时候正想自我介绍一下,“就等你了”,男主人老纳对我一笑,就和两个男人抬脚进了院子里的猪圈。十几个男人在院子里抽烟轻松谈笑,没人和我寒暄。猪圈外面还有一个平时养鸡的围院,鸡们刚才还蹦跶得欢,这时一下子就都躲到鸡笼里去了。
一个最矮瘦的男人只拿了一柄特别窄的匕首进去,藏在袖子里。两头近两米来长的大猪离得老远就开始瞪着眼睛拼命嚎叫。它们体形硕大,但是浑圆的长条型,肚腩处没有一点下垂晃荡的肉。两头大小相当,估计没有什么计划谁会变美食,抓到哪个算哪个。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浙江的千岛湖山里看杀年猪,猪要从山路上被人群一路拖走,杀的时候哀嚎了快一小时。没想到彝族人干净利落,一刀进去,整个院子就宁静了。
我为俚濮彝族的橄榄肉慕名而来,却不明白为什么餐馆不能做,非得来这么远的平地才能吃到。想象中拿一个橄榄枝子裹上肉片烤,但是答案却完全不沾边。辣子哨是俚濮彝族的村子,是彝族里的白彝。我来之前和很多人打听彝族年到底是哪一天,结果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西昌那边的彝族早就过完了年,该杀的年猪也已经处理完毕。而攀西地区的语焉不详,只好让当地的彝族人孙永兴帮我们到处打电话问。“平地的过年习俗是,一个村和一个村错开来的,比如山对面那个村子,今天就不过年,明天过。我们自己算自己的历法。”
橄榄肉只能杀猪时吃,叫甘生,也叫“小煎不下锅”。虽说是彝年,但是主要节目就是杀年猪。舞蹈和其他助兴节目都是火把节时的,彝年自家祭祖,到了汉族春节还是一样过,但是这一天要请来四邻八乡,儿女们也必须从外地回来。在家里干活的,是妈妈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媳妇。爸爸和叔叔伯伯们在家门口稍微高一些的地方,一棵尚残存几个通红柿子的柿子树下,在石头水槽上开始给猪褪毛。这个地方是专门给杀猪用的,上面还有一个烧水的灶,一边是热水不断缓缓流下来,一边是男人们细细地用刀把毛刮得干干净净。大白猪在水中被人手推得微微颤动,烟囱里冒着一点烟,废水直接进排水沟。
( 纳家在彝族新年摆宴席与亲友同庆 )
家里的老奶奶拿着三炷香,带着已经洗净的猪头,早在男人们在分割猪肉结束时就在一边点好了,供到堂屋里老爷爷的照片前面去。吃饭前我又看到老奶奶拿了供在屋里的酒、香和一点纸钱,自己在门口边念边撒,一大家子人各忙各的,这个小仪式平静又庄重,并不需要彼此过多交流。
橄榄肉的必要条件,是绕心脏而流的那一包热血。俚濮彝族杀猪时的最大要求,就是不能伤害猪的心脏。对于当地人来说,猪身上的血都是脏的,要放出来煮熟才能吃,这叫冷血。唯独包裹心脏的膜内那刚好一碗的鲜红血液,直到猪宰杀分割完毕都还是一碗暖暖的血,没有丝毫的凝结,只有这一碗血才能生吃,才有资格做橄榄肉。因此橄榄肉的难得在于,只有过年杀猪当下能吃到这一种味道,任何其他时间场地都没有办法用别的方法烹饪。
( 捣橄榄皮 )
在西昌上班的小纳回家来,他带我出去找橄榄。“俚濮彝族生活条件比西昌的传统黑彝好,山势平缓,平地往云南去就到了元谋,饮食也相近。”他带我爬到后山去,看到一片巨大的闪闪发光还有野花开放的湿地草滩,被大半圆形的高山包裹起来,开口的位置筑起了人工的高高的堤坝,就是我们所在的辣子哨。“这里原来是一个天然淡水湖,2009年地震时我妈说听着一声特别大的响动,出来看就发现湖水一下子全没了,只剩下这个草滩。都说地下裂了大缝把水全吸干了。”所以堤坝也荒废了。只有家里养的老马自由地在里面吃草,晚上会自动回到自家后山上一棵拴马的树下睡觉,所以也不用拴了。
他顺手砍了几根树枝。原来不是橄榄本身,而是用橄榄树枝。橄榄树不成片,但山间一望,据说绿得和别处不一样,这里到处是野生橄榄,完全不用栽种。小纳说:“从这里连到元谋的山里很多,很多彝族地方叫橄榄坡。歌也唱,送妹送到橄榄坡,摘把橄椎妹柵着,吃个橄榄。”
( 彝族年菜最高贵的一道——橄榄肉 )
等我们带着一大塑料袋绿色的橄榄皮碎末回来,一盆一盆分门别类的肉已经在厨房里摆好。这个菜里用的肉是背溜,脊椎以上那一股最瘦的肉,“三不要”,就是去掉“筋膜膘”,把那一块拿出来生切了,和一碗新鲜的心血,还有橄榄皮碎末拌在了一起。我看小纳只是拿了一碟盐过来却不放进去,各种配料分量都是刚刚好的。他先用手拌好这一盆,并不血糊糊的,反而红绿相间,然后用手捻起一小缕肉给我,可能亲眼看着刮了半天橄榄树皮,我对于这道菜的清香期待大于腥膻,果然很甜。小纳看我很能接受,失望地笑了:“我本来还说弄熟。我们这儿的年轻人也吃不了这么生,老人喜欢吃。”他的兄弟姐妹穿着时髦,女孩子穿着亮色有蕾丝的薄羽绒服和毛毛耳套,高跟鞋和短裙里是打底的黑色袜子,男孩穿厚呢子韩风大衣,还把头发抓向一边。“我们都吃不了纯生肉了。”为了适应这些远归的年轻人,猪大肠被父亲老纳用清水在太阳底下反复揉搓,煮得白白的,切成小段加进这道菜,与鲜血与橄榄皮混杂,更为鲜美,也更顺口。“一开始是不放盐,为的是不结块,不然血和肠子和不到一块,不好吃。”生血像果冻一样有爆在口里的感觉,但肠子又脆韧,清香得不像荤菜。
鲜血拌生肉还能理解是为了以鲜调鲜,另一个菜用鲜血拌炸的酥肉、大蒜、花生面和花椒盐我就不懂了,好在已经加了猪肠子,没有那么多心血了。我松了口气,和其他家里的孩子一起开始到厨房去偷吃姐姐现炸出来的酥肉。“我们过年都特别会各种偷吃,家里人看见当没看见,不是宠着孩子,是过年就是要让你野,让你不守规矩。”但是另一方面不论男女,孩子们是厨房的主力军,分工明确,炸肉的、捞肉的、挂糊的是三个表姐,炒菜、调料的是哥哥,外面切块、分肉、洗菜、洗米的是弟弟,还有几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在一边弄灶火。老纳和妻子只负责在外面边做些零碎事情边招待客人。“他们从几岁开始就得帮忙了,这些活都熟练。”兄弟姐妹都有时候没见了,但是干活却手脚麻利,不客套虚礼,也不见外。
( 拌橄榄肉及作料 )
山里的太阳还是很暖,老纳却生了一个直径1米多的大扁火盆,他递给我一瓶啤酒,这还没开始摆上桌子呢,我正要拒绝,他说:“汉人贵在茶,彝胞贵在酒。”我只好接了,他说:“你喝起耍。”然后他自己就在火盆里开始拨拉几个小火炭,这时他弟弟冲了过来,把一块特别小的瘦肉直接扔进了炭里。“这个叫苦肉。”他比画了半天,是胆边上的肉,但是并不苦。“烧烤之前吃一点不上火。”他手直接伸进去将肉捻出来,不蘸盐就吞了,“这块不用盐”。
加炭,一张大铁网架在了火盆上。猪肝、猪脾先被扔架子上,“这是驱邪的,为了家里和睦”。真正的巨大的火盆烧烤开始了。烟火气开始顺着风攻击每一个坐在小板凳上饥肠辘辘的人,大家撇撇身子,并没有走开,反而各自挥舞手里的筷子,照看每一块肉。很快从猪前腿上的小块瘦肉开始,大排、小排、五花按照顺序一圈圈地从里向外摆开来。我一开始觉得这猪太大了,足有200多斤,手掌厚的肥膘肉,不过家里来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坐下用我不大懂的话聊天,没有人过多在意我关注我,这反倒使我开心起来。大家只是和我碰着酒瓶子,盆里的火着得高了,就很优哉地直接把啤酒浇上去。烤肉在大铁网上滋滋冒油。辣椒粉和盐在一个大瓷碗里,大家也不拿碗,直接夹了就吃。
烧烤的人站了里外两圈,很多人让别人坐,自己偶然吃一块,我还想着这杀猪菜就吃完了。没想到很快大家说开始了,然后迅速摆出了四张大圆桌,火盆被清理,老人们开始入座,这样午餐才开始。而我已经喝得晕晕乎乎了。除了橄榄肉,还有特别香的刚卤好的猪头肉,老奶奶拿猪头去祭祀,烧过香之后就开始做卤菜,大概三四十个人围坐吃饭,居然还能吃得个七七八八。这样我总以为吃完了,在邻居大妈家里看她跳民族舞的光碟,结果看着就睡倒在人家沙发上。等下午18点又一轮晚餐开始,都是炖的蹄花、肘子这样费工夫的菜,和中午的炒拌又不同了,可是实在吃得我举不起筷子了。
我悄悄问老纳会不会烤得肉太多,按理杀年猪,剩下的还得过年吃呢。老纳笑着说,已经吃了一半了,不够再杀,今天尽量吃。他的堂叔喝着酒过来说:“一斗不分十天吃,就不能过好日子,十斗不做一顿饭,就不能招待客人。”但是经过几轮洗礼我发现只有我和主人家坚持坐满了三轮,其他人都变换了面孔,尤其晚上,更多外地上班的人回到家里。有一个从云南红河过来的亲戚,开了一天车,到晚上院子门口是长长的汽车排列起来,而院子里全是吃肉喝酒的声音。我提议要走时小纳和他的女朋友过来说:“来吃彝族年饭都是在家睡的。”一会儿还要消夜呢。那明天呢?明天正好对面山里的村子彝族过年,都是亲戚,直接过去。
( 这样一锅油底肉的炸制需要6 个小时不断翻动 )
盐边菜重现:腊月油底肉
“油底肉是农村里过年前杀根猪吃不完,妈老汉留下的好肉,坐蹲儿或者腿子,当时是不吃的,等你明年春天来的时候,开春了,要下力干活,才开始吃,一直吃到秋天。”宋艳华说,油底肉并不复杂。但对我要看油底肉的要求他表示为难:“立马做不出来,让我准备3天。”他是地道的老盐边县人。盐边老县城因为二滩水利工程的建设,1997年已经彻底淹没在了水库之下。现在的盐边县是全新的移民城市,但是主打过去半山腰人家下面临河居住的盐边人家菜,成了攀西最流行的饮食。“以前有老盐边县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明确的叫法。”宋艳华说。
( 夹沙甜烧白 )
油底肉是盐边名产,简单说是用猪油来处理猪肉。“妈老汉要我坐在火头边,那个香味要足足6个小时以上,看着猪肉不能碎不能干不能老,但是我不能吃。”宋艳华说。在攀枝花西侧一直往云南的川滇交界的山区,汉族、彝族、傈僳族等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很多深山里都有这个做法。但是当一个县城消失之后,以这个地方命名的菜系逐渐火热起来,十几年来占据了攀西的主流口味,倒有意思。我在攀枝花、米易、会理等地方,看到所有人头攒动的店面门口,都是老盐边烧烤、老盐边卤味、古法盐边菜,甚至以盐边命名的咖啡、红酒、土特产和很多不搭边的东西。盐边是攀西地区凝聚特殊情结的地方。消逝的盐边老县城,带动的乡愁和情结,才是这种口味开始展现出反向的旺盛的生命力。
没有了住在山里的盐边人,反而能吃到真正的盐边菜了。宋艳华记得:“我小时候从水里钓出来的大鱼,农村里有一种烧得没有火的包谷灰堆,面还是红丝丝的,我们就把鱼塞进去,一会儿就闻到一股异香,拿出来是两面黄。”盐边本地人过去靠山吃山,虽然靠着雅砻江,打鱼的人却很少。老县城没了,新县城的人靠着二滩水库,才开始打鱼和养鱼,做法特别的盐边鱼就成了名吃。“过去的盐边就在深水边的高高的半山上,其实就是图个生活上的便利,但偏偏这些东西成了值得沉淀的宝贵的古法。”
( 会理人自家做的血豆腐 )
“关键是没有那么资资格格的猪。必须要15个月以上的猪。一年的不行,小了没吃头,一股奶腥味,四川人不像广东人爱吃嫩;老了也不行,一股汗腥味。”宋艳华在西昌的盐源山区,找了一个和老盐边非常相似的农村,建了一个生态猪农场。“盐边和盐源过去曾经是一个地方,后来分开了。”他饲养了“对年”的完全只喂粮食的肥猪80头。前几天他刚刚让人杀到了年龄的猪,做了一批油底肉,几十个老师傅从宰杀到腌制,到在真正的柴火灶上围着油锅熬肉忙了整整小半个月,再去动用那么大阵仗没关系,主要是猪还没养到位。但是他让盐源最老资格的师傅坐十几个小时汽车,带着100多斤最肥的三线猪肉,来到了攀枝花市。
“要做就做一锅老老实实的油底肉。”猪肉前期处理不难,只要用柴火燎干净毛,表皮烤得略微黄黑,去骨留皮,趁热洗干净。“农村过去就是这样直接上锅,不码味,好下锅,不过现在口味变了,码一点味也可以,就是盐,别的不要放乱了。”盐味要两三天才能真正渗透,然后就要把肉上残留的作料洗干净再晾干。“饲料猪一包糠,一到锅里就茸了烂了,粮食才能养出紧实的猪。”
( 制作油底肉前要烧去肉皮上的猪毛 )
油底肉费劲的环节在于炸。“一到过年前,炸油底肉的时候,满山飘着香味,谁家炸肉了,大家都闻得到。”他请回来的老师傅叫钟毓德年过五十,瘦长有力的长手长脚。钟师傅把肉全部倒进烧热的铁锅里,没有放一点油。两个锅各不到1米的直径,锅里也没有水。“因为火大,所以要把肉的水分给逼出来。”这种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做法,因为猪肉里的水分有限而展现了妙处。这就是宋艳华强调猪肉要好的原因。“四指的肥膘,这样的猪至少要15个月。这样猪肉里全是油,水分少,稍微在锅里一逼,油就出来了。”火那么旺,锅又热,肉却没有一点煳,锅底也不沾,50斤肉一锅,钟师傅左右开工,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翻动一斤左右的大肉块。大概40分钟后,每一块四方形猪肉的每一个表面都已经是黄色的了,猪油开始渐渐从锅底渗上来。
我以为钟师傅终于可以稍微停手,没想到一边宋艳华对着里面看起来差不多的肉皱起眉头:“这个角角没有彻底干,一会儿要崩油,那个面干得过了,一会要焦,不能挨锅底。”我看着这些金黄色的四方肉块,渐渐从软到硬,现在油渐渐多了,看起来越来越硬。火已经压到最小限度,但是锅里热度丝毫不减,钟师傅拿着一个专门从盐源背来的铁锨,两边更加费力,他是每一块肉的监工,进行精密的排列组合,哪块翻上去,哪块要赶紧压下去,没有说一句话,全神贯注到我们也只能盯着看。
( 烧制绿陶罐的窑厂。这种陶罐可用于制作油底肉 )
本来过了午饭时间已经冷清的厨房,因为这样架势的翻腾,充满了一股奶油一般的热烈的香味。猪肉在自己的猪油里滚动,切得太薄太厚都不行,从中午13点钟开始准备,14点钟开始下锅,用最小的火,大火会炸柴,这锅肉这样翻滚了整整4个小时。宋艳华找这样的师傅,一年只有半年在工作,但是开一年工资,他说这是“高强度工作,我给上‘三险一金’”。
4小时以后,肉和油全部关火晾凉,连肉带油全部倒进坛子里封存。很多打着盐边油底肉的馆子,从手艺上开始减少步骤,比如把肉先煮熟再晾干,比如直接倒一锅猪油或者干脆用菜油,再把肉倒进去炸。因此衍生了很多盐边油底猪排骨、猪蹄子、猪耳朵、猪拱嘴、鸡、鸭、兔等,虽然好吃,但不够“资格”。为了避免炸锅,掏净内脏,用清水漂净血污,姜葱等对原料稍加码味后,再沥干水分下锅炸制。油炸排骨、鸡、鸭、猪蹄子和猪舌这类脂肪含量较少的原料时,只能低油温浸炸为主,火力不能过猛,以免炸煳。
( 松露猎人陈元章欣喜地挖到一颗松露 )
炸得收到紧,再在油里泡的皮子都糯了,宋艳华的油底肉还不够自己的餐厅使用。但也是故意不弄太多,尽量避免盐边菜泛滥化的趋势。“我母亲在我12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是我对盐边特别有感情。”他12岁离家学磨豆腐,然后进去盐边招待所学徒,又去锦江宾馆学习,是为了吃饱饭去餐馆打工起家。渐渐地完全靠自己对盐边的情感摸索出了一套口味。那小时候烤成两面黄再丢进泡菜里煮的盐边鱼,就是他后来赖以成名的招牌菜——泡菜鱼。“懒豆腐是盐边特别有代表性的食品,豆渣、磨碎的瓜丝、青花椒用肥火腿丁来调鲜嫩。但是你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拿土鸡的做法来说,魔芋封进鸡肚子里煮4个小时,但是要取出魔芋不吃。又比如当地产的燕窝,也是给鸡做调味,用葱姜来炖的,还有血糯米,糯米本身里面要混入新鲜的鸡血,等凝固。”一说起家乡的菜,话匣子就开了。
对待食物的老实,是一个真正的厨师身上应该有的固执,为了保留纯正风味不惜代价。“现在很少有特别好的盐菜了,青菜砍了要晒了洗洗了晒,反复揉多次,把苦水全部去掉,装在坛子之前,去地里找长着没收的谷草,去掉两头有泥有果实的部分,只用中间,洒上白酒用手来不停揉瓤,那谷草瓤了,放在坛子罐里铺着,才能腌出黄澄澄的草香味的盐菜。”连揉青菜的竹簸箕,也要用帕子蘸白酒,把簸箕连边边都擦一遍,然后才能腌。
( 松露炖蛋 )
因此油底肉必须选用最好的土坛子。我们在鹿场找到了当地人做油底肉的绿陶罐窑厂,因为土里含孔雀石绿,烧出来的坛子天然是绿色,民国时期曾经被作为抗战纪念瓷送给高官,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成为生活用具,绿油油的坛子里黄澄澄的肉,相映得漂亮。大坛通常有能装百十斤肉食的容量。先把肉全部放在坛的底部,再把油浇淋在上面。油一定要漫过肉块,让油把空气隔断。油底肉的名称也正因为肉浸在油的底部而得来。放置一段时间后,油底肉就可食用了。取肉时,所有工具都必须干燥不能沾一点水汽,否则可能破坏剩下的部分。“肉和油装入坛子里至少3个月,半年更好,开坛取用。”很多地方写一个月,被他笑话。“在封坛存放的过程中,坛中的油脂会慢慢浸润已被炸干了的肉块,如果封坛的时间不够,其肉质很可能还是焦脆的,不仅改刀时极易碎烂,而且吃起来粗老不香。”油底肉每次用多少取多少,取后还得密封坛口,并将土坛置干燥的通风处。最常见的吃法,油底肉切成单碟上桌,是不能有辅料菜的,最多有点香料,比如阳藿。
深山松露与会理之味
( 松露土鸡汤 )
坐在成都开往昆明的快车上,山越来越高,水越来越深。金沙江和雅砻江次第交错,复杂的山脉逐渐显现它的荒凉。挖松露的陈亚丽和陈元章夫妻俩,多次召唤在北京和昆明工作的儿女回家。“我们挣的比他们在城里挣得多多了。”然而他们的居住条件,依然是在川滇交界的一个叫学房村的村子里。中国松露生长支系目前的研究结论是两支:一支主要分布于川西攀枝花以东的会东、会理,直至滇东北昭通一线到金沙江河谷干热地区;另一支则主要分布于川西攀枝花以西的滇中、滇西北一线比较温凉地区。两支在丽江、楚雄、玉溪等地区发生交汇。不过这些支系对于陈亚丽没有意义。她和丈夫已经积累了一定财富,还是住在一个L形的老房子,短的一边有一只黑羊,两只小猪和一个厕所坑。财富没有太大改变他们的生活质量,只是不经意间会说“现在十几万元的车已经挺能开的了”,一点也不像刚从萝卜地里洗干净手的农户。
陈亚丽对于带我上山不是太热情。不是采集松露有什么神秘,而是今年的价格飞升,发生了山民们集中的提早采挖,导致本来应该12月初的收获季节,几乎挖不到什么像样的松露了。她提议我们上一处悬崖去试试,“老菌塘里的早就给挖没了,只能向更艰险没人发现的地方去寻找新菌塘”。攀枝花松露协会会长谭新培觉得陈家夫妻才是中国真正的“松露猎人”,“是有保护意识的”。
( 会理铜锅手艺传承悠久,鹿场街镇的父子作坊很多 )
12月本来正是松露丰收的季节。对于靠山吃山的陈家,一年的收入大半是来自松露。松茸这几年价格也在上涨,但因为产量大,采集简单,还是不如松露技术难度大。谭新培带着我们越走越高,大概已经翻过了十几道山,终于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山顶上了,大风拼命地吹,山里虽然有阳光,还是被参天大树遮蔽。菌塘是一个很模糊的叫法。陈亚丽告诉我,一个大的菌塘有一亩左右,小的则用双手比了“一口锅”。等我们进入了一片竖立着云南和四川两省交界界碑的山林,沿着厚厚的滑而干燥的松针毯子向深处进发,沟沟壑壑和丛生的杂木让我完全迷失了方向。那种关于宝藏的显像的描述完全没有作用,比如大松树下一个杂木稀疏干枯,而显露出什么明显迹象的藏满宝物的土坑的想象,在巨大茂密的森林里根本是痴人说梦。
谭新培和陈元章一条线,我和陈亚丽一条线。我很快发现这个瘦小精干的女人有一种灵动的直觉,她真真切切地对我说,有摩托车开过来,点火器出问题了。要知道我们身处山顶,没有公路,两边都是悬崖,只有中间有一条分割四川和云南的防火带,大概有1米宽,但是崎岖不平,根本算不得路。我们手脚并用半小时才爬到这里,怎么可能开上来一辆摩托车呢?再说我没听见任何声音。她说彝族人是很会在这里跑摩托车的,因为路熟,抄近道。大概30分钟后,我真的看见一辆摩托车,而且还拖家带口的,一对夫妻带个婴儿,一起骑了过来。
这下我真的有点信她说的那种找松露要“感觉,说不出来的”。陈元章更神,虽然他只挖出了几个黄豆到蚕豆那么大小的松露,但是要知道,这些东西就算放在我眼前我也不认识,这和一个黑色的泥蛋有什么两样呢?陈元章是川滇两地交界有名的老猎手,十几年前就开始采集松露了。周围很多后起之秀是来向他学习的,他也不在意,谁叫着就去带人挖了,不收学费,“山那么大,咱们各挖各的”。
陈亚丽这一锄头、那一锄头,我实在看不出门道。这里是一片极广阔茂密的松树林,因为作为云南的松树种源地而受到了数十年的保护,笔直的树干有采刮松油的痕迹。陈亚丽和我聊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拖着好几个孩子的外地人要来,他们留下了不少塑料布窝棚和生活垃圾,她对他们很友好。“我经常和他们聊天,采松油很赚钱,松树肯定要受影响。但是那些人生了那么多孩子,不这样也没法过。”
与这些风餐露宿者比起来,年收入稳定的当地松露猎人有一种天然的自豪。“我叫我儿子女儿从城里回来。”儿子在北京的建筑集团打工,女儿在本地政府门口卖水果,月收入都是4000元左右。陈亚丽要买车让女儿回来开着去采松露,女儿说:“我买不起。”陈亚丽说:“我买得起,十几万元的车已经很好了。”她不喜欢丈夫的摩托车,说“松露主要是晚上采集的,摩托车来山里吹着,人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如果有车,就可以在车上睡觉”。
摩托车让陈氏夫妻只能3点起床,尽量赶在5点之前找到菌塘,趁着微微的晨光开始凭借感觉寻宝。这种做法和大部分现在的松露采集者不同,他们大多一群人开着几辆面包车,睡到两点山里的风就不大了,就可以以地毯式的方法,把树下分成一条一条的责任地,每一寸土地都不放过。没有技巧只使用笨功夫,问题在于这样的生产方式,对于山林的挖掘到了极限。
除了买卖,陈氏夫妻有时候碰到已经有点腐坏的有一点埋藏过久的松露,或者已经烂得一小块不再完整的,也会拿来吃。“拿小刀把皮子削了,直接扔进开水泡的方便面里,盒上盖子。”他们才不管我们的瞠目结舌,哈哈大笑。
谭新培把这一天挖到的新鲜松露用锡纸包起来,放在车后备厢的冰盒里。晚上我们开始豪吃,他用专业的松露刨子细细刨出漂亮的布满菌丝的薄片,从鸡汤到蒸蛋都被那浓重的味道覆盖了,但是我始终惦念着陈亚丽说的,自己揭开方便面碗盖子的一瞬间的味道。我用一个矿泉水瓶子,把那天我们在山里一起挖到的几个黑色的小松露带在身上,味道越来越重。
离开大山前往会理是为了领略当地过年最有名的铜火锅。会理是个很古的地名,在以前还属于大理管辖。因为地处川滇交界,会理在地理上属于凉山,在口音上属于四川,口味上却不四川也不云南。会理显示出来的美让人震慑,特别是那生动的,不为讨好游客存在的古城。古城从城墙到鼓楼再到四条主街,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居民来往。铜火锅很像北京的涮羊肉锅,用冈炭为燃料,用猪排骨、羊肋条、牛肉、牛杂、鸡鸭,清炖,汤浓肉烂,再煮萝卜、洋芋。民间最正宗的吃法,是以山药、苕根、藕块、萝卜耐炖煮菜打底,中间煮一只嫩公鸡和火腿脚、香拐、五花爆腌肉,再把现做的肉丸子均匀铺上,最后盖上薄薄的豆腐片,以胡椒、生姜、葱结调味,盖盖焖一个小时。铜锅是当地的名产,会理集中了一大批手工食物器皿的制作者。
我们5点钟起床到会理去,在乌漆麻黑中翻山越岭后,前方等待的是城门洞口炊烟袅袅的鸡火丝老店。晨钟刚刚敲过,阳光斜着穿过阁楼和小巷,裹挟着早晨的本地人。对面是卖巨大的破酥包子的,本地要上班的小夫妻,要上学的小男孩,大家正襟危坐,一脸惯常地等待着那一碗美味。小铜锅先放入汤,汤是大锅里用鸡、火腿、鲜肉、骨等共煮的,清除杂质,使汤质清味浓,只能看见纯白的一锅。次放入底菜,春季还放青豆米,再放饵块丝及鸡、火腿、鲜肉丝共同氽制,又加盖片时已熟即倒入碗内,要求倾倒时,通过摇动使底菜在底、饵块居中、三丝在上。我突然想起那小矿泉水瓶里的豆子大小的松露,于是试试倒一个在碗里,用筷子翻搅了一下,本来鲜香的味道突然冲出一种激烈的醇厚之味。小街老店,座位满满当当,老板喊:“楼上请!”我踩着晃悠悠极窄的梯子上楼,上面是个晨曦洒遍的小矮阁楼,已经坐了不少看报纸的早餐客了。坐在窗边看底下满足的人纷纷离去,继续把这一碗迄今我喝过最鲜的汤喝完。(文 / 葛维樱) 凉山州凉山松露彝年橄榄美食中国凉山油底攀西彝族舞蹈盐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