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乌青鱼、虾籽鲞鱼、卤菜与“四大名旦”
作者:王恺( 苏州传统大菜“五件子”的粗放版,硕大的紫砂锅里放了蹄髈、草鸡、麻鸭、鸽蛋和火腿块 )
乌青鱼的糟制法
年盘里最重要的当地人叫作乌青鱼,青鱼,脊背黑色的叫乌青。华永根说,旧时候苏州人喜欢在街上提着年盘走,里面一定要有乌青鱼。“这是鱼里的上品。”青鱼有牙齿,叫“盘牙”,一般在鱼塘的上部生活,因为牙齿锋利,可以磨碎螺壳,所以它喜欢吃螺蛳和小鱼,因此也有叫其“螺蛳青”。吴地传说中属于鱼的“贵族”。而草鱼、花鲢等鱼类生活在鱼塘下部,因为没有牙齿武装,只能吃青鱼的粪便,因此身份就贱了。
不过,淡水鱼中的肉食鱼系:如青鱼、黑鱼和鲇鱼,确实肉质鲜美,在善于吃鱼的吴地,也自然受到比较高的待遇。
苏州名士叶放是爱吃之人,他听到这样的说法,哈哈大笑:华会长就是爱看文人笔记,他是画家出身,却爱看菜谱。他觉得青鱼贵重,不仅源于青鱼有牙齿,还因为青鱼在鱼塘里上层生活,所以土腥气少,而别的鱼生活在池塘底部,自然土腥味重。
苏州人重节气,不节不食,这乌青鱼主要就是腊月食物。到了农历十二月,很多地方开始起鱼塘,平时凶猛的青鱼成为“起塘鱼”。乌青鱼一般生活在太湖、阳澄湖等湖泊中,大鳞片,头白背黑,特别入画,送礼也好看。
( 糟青鱼所用的糟都是厨师自己配制 )
这种丰肥的鱼,当然是放在年盘的上层。富贵人家,一送就是十多条;最贫困的人家,也得拥有一条;拎着年盘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属于吴地风景。现在当然看不到了,只有偏僻的农村还能看到红木年盘,不过用来装些点心睦邻,例如菜团之类,因为用现代的塑料袋之类,害怕粘在一起,还是年盘比较好用。
不过,现在还是流行送亲戚朋友乌青鱼。鲜鱼多了怎么办?一条冬日里的大乌青,至少十余斤重,苏州人历来对付的法子,最主要就是红烧,这是家庭主妇的基本菜式,算不得年节大菜。或者把多余的青鱼段用盐腌渍,挂在窗口,不过并不像湖广一带挂到腊鱼那般干,趁还有水分就收回放冰箱,然后用这咸鱼烧肉,或者加点绍酒姜丝清蒸,但这还是通俗的家常菜,显不得手段。
( 汆糟青鱼讲究色泽的搭配 )
会点手艺的,到了冬至,肯定开始做糟青鱼。苏州的馆子各家有各家的方法,糟多糟少,用什么糟,做法多样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关键还是用酒和盐防止鱼腐坏。这糟青鱼历史并不算长——当然是相对历史悠久的苏州而言,据说起源于乾隆年间的江苏太仓。叶放说,苏州附近的太仓是清朝长江入海口边码头之一,历来物资繁盛,也因此菜式繁多,“太仓糟油”就是乾隆年间诞生在这里的。最早是用米酒,加上各种香叶香料,伴随着盐卤,成为一款新的味型:“糟”,慢慢就在“长三角”地区流传开来,后来传遍中国。不过,各地根据自己的种类进行了改革,福建属于红糟,山东则是北派黄酒的酒糟入菜。
“新聚丰”的老板朱龙祥很早就做了糟青鱼。现在去苏州的食客,还是会蜂拥到太监弄寻找美食。按照老套路办事的,会去得月楼和松鹤楼;有经验的,肯定去不起眼的隐藏在太监弄二楼的新聚丰。不过,如果不到饭点,最常看到的场景是,老板朱龙祥和一群厨师坐在饭桌上打麻将,不到点绝不开饭,任什么贵宾央求都没用。
( 爆鱼是苏州的家常美食,可以配面也可以配酒 )
但是做起菜来,他倒很是认真。例如到了腊月开始糟青鱼,西北风一起,就开始四处寻觅合适的青鱼了。今年挑选了一圈下来,还是选了阳澄湖的。“这里的青鱼厉害,喜欢斗,和河蚌斗,和螃蟹斗,最后胜利的都是类似于森林里那种百兽之王的,你说能不好吃吗?”尽管是他胡诌,不过也有点道理,这里的螃蟹都是一年的,可是十斤上下的鲜活青鱼,至少有四五年的年龄,还真是小天地里的胜利者。他总结:“恰到好处。”
与阳澄湖的螃蟹一样,这里的青鱼价格也不低,不过他不在乎,老厨师出身的他知道,好的青鱼,与鳜鱼、野生的乌青河虾一样,算高档水产。虽然苏州和上海近在咫尺,可他还是强调苏州的气候不一样,这里出产的水产品最好。“上海人为什么要跑来吃虾仁?他们那里的不是我们这里的小河虾,不鲜。我们这里湿度大,鱼虾一早都要跑到水面吸氧,特别活;鱼肉腌起来,也特别的鲜,你吃吃就知道。”
( 虾籽鲞鱼 )
而且,来他这里吃饭的,都是老吃客,一心要吃到好东西,菜的价格定高点也无所谓。
他只选十斤上下的,“太重的青鱼脂肪厚,剖开肚子都是肥油,不好吃了”。买回来一定是自己糟。他只选用老牌子的产品:上海大同的香糟泥、绍兴的花雕酒,还有精致海盐,三者调制好后,将其放在大缸里,一条压一条。“不放冰箱,这个天气冷得可以了。”
( 陆稿荐的卤味所需要的香料非常复杂 )
一般三四天,糟青鱼就可以拿出来食用,太长时间则不能保证鱼肉的鲜嫩度。到了这个季节,上正宗苏帮馆子的客人,都知道可以点糟青鱼了,都有暗语般的名目——或点“汆糟”,或点“煎糟”。有上海的客人来,朱龙祥一定有点小得意地凑上去,告诉他们,你们那里是夏天吃糟货,我们这里是冬天,正好反着来的。“其实原理是一样的,上海菜有经典的糟钵斗,各种好东西放在里面,鸡爪啊、毛豆啊、猪耳朵啊,味道互相影响,夏天吃很清爽,冷吃。我们这里呢,冬天吃油腻了,来个‘汆糟’,味道也清爽得很,不过是热吃。”
表面上是各有赞美,可是朱龙祥还是得意于自己馆子汆糟的“当季性”:“我这里是等冬笋下来才上这道菜的,冬笋切薄片,和金华火腿片吊汤,然后切好的糟青鱼丁放进去,汤清见底,可是你尝了就知道有多么鲜。”华永根会长也说,这道菜和别的鱼汤不同,肯定是清的,奶汤就不对了。“最好再加点香菇,有时候加豆芽,整个汤的层次感会更出来,而且,各种色泽就齐整了。”
( 黄天源糕团店的“四大名旦” )
除了“汆糟”,还有一道“煎糟”,同样是热食,这道菜上来,比较看得见苏帮菜的丰足感——大块的糟青鱼段,因为糟过,肉色泛红,正选用肚裆那块,用热油煎之,下葱姜糖酒,外加酱油,红光满盆地端上桌来。这道菜特别适合下饭,舀上一小块放在白饭里,和米饭搅拌,热气腾腾的酒香味浓郁的鱼肉,瞬间就和饭粒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新的味觉体验。糟过的鱼肉不那么松懈,有点紧致,放在饭上,和米粒的口感相辅相成。
年轻时候就在得月楼学徒的朱龙祥经历的是传统的苏帮菜训练。他觉得自己最大的成就,是做经典的菜式不走样,并且严格实行了“不节不食”的概念。“比如现在就要吃霜打的大青菜,还可以点油爆虾,这时候的虾特别饱满,一年四季,我家的菜单是不重样的。”
传统的糟青鱼还有一种食法,就是苏州人过年桌上的暖锅一定要点缀一点。“糟味的香本身就重,味道又是咸鲜一类,能够提高整个暖锅的档次。”不过,现在朱龙祥不提倡暖锅了。“过去是过年没处买菜,所以把各种东西放在锅里慢慢炖,你看我现在弄了个新东西,正好是过年家庭聚餐的绝佳好东西。”边说,边去厨房端砂锅。
倒真是吓了一跳。一个硕大的紫砂锅端上来,里面放了蹄髈、整只草鸡、一只麻鸭、数只鸽蛋和一斤重的火腿块,一个专门定制的大砂锅被弄得满满的,这是他推出的冬季食用的改良“五件子”。
苏州传统菜里有“三件子”,就是拆骨的整鸡里套着鸭子,鸭子里再套鸽子,一起放在高汤里慢炖。端上来是一只鸡的样子,可是一戳开,套中有套,别致有趣,叶放说老朋友朱龙祥偷懒,不再拆骨,“没有那么精致好看了”。不过朱龙祥不承认,他觉得自己还是不惜物料把各种好东西放在大锅里慢炖,客人要吃需要提前一天预订。“需要四五个小时的火功呢。”有鸡鸭蹄髈的“三件子”,也有我们看到的“五件子”,客人不太管样子,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龙祥啊,也就在你这里还能吃到这种好东西了,外面的餐馆,都吃不到了。”光用砂锅里的汤泡饭,每个人就已经心满意足。
一条青鱼的多种吃法
朱龙祥准备的糟青鱼,因为上面有糟泥的缘故,黑乎乎的一盆,大块,有种粗豪感。所以见到潘小敏师傅的糟青鱼,很出意料:粉红色的糟青,与朱龙祥的糟青肉色深红差别很大。洗干净的鱼段包上塑料膜,放在冰箱里,非常之漂亮。询问了潘师傅的来历,大概对他所准备的糟青鱼有所帮助:他曾经有十多年在北京和国外的使馆做菜的经历。在北京,给国家领导人做菜,自然讲究手法漂亮;而在大使馆做菜,经常要准备冷餐会,场面上的各种都要照顾到,养成了他做菜更加讲究的习惯,有点像苏州人所称赞的评弹演员的技法,“手面干净,手法老到”。
他说自己从年轻时候就注意糟青鱼的讲究,年轻时妹妹在酒厂工作,他托她弄回来酒糟,拌上泥巴,加盐腌制,绝对不会腌几日,24小时洗干净,为了保证不咸。“我只要那点糟香就好。”最常做的菜式,是汆糟的升级版,把青鱼切成薄片,然后和狮子头放小盅炖,略加火腿丝和笋丝。“别看原料便宜,可是这都是我的宴席大菜。”
糟青鱼片的酒香点缀到汤里,有时候汤面上加点太湖莼菜,“鱼、肉都好吃,为什么不过24小时?腌几天就过头了,咸鱼了,只能用它的香,不能做汤菜吃了”。
潘小敏被苏州餐饮界称为“潘师”,他做菜和外面流行的方式都不同,有自己的讲究。“除了这道糟青狮子头,我也做糟青烧肉。”他把青鱼切小块,糟好后再略晒,微干的时候切成小块,放在冰箱里储存。烧肉前拿出来用白酒蒸熟,一方面去腥,另一方面是去盐味,最后鱼的鲜美会很好地提升肉的香味,有点像葱烤鲫鱼,两者味道一定是要融合在一起。“同样是糟青鱼和肉的组合,可是和那道糟青鱼狮子头的汤区别很大。苏州菜,强调的是一菜一味,如果味道都一样,会被人骂死的。”
“糟青”是过年的食物。不过在潘师这里,一条青鱼经过多样化处理,可以用在过年的各种菜式上。“讲究点的餐厅,会特别注意如何烧制过年的这条青鱼。我们这里,一般食用的冷盘,包括早餐那碗面用的浇头,都用青鱼制作。”
潘师所主管的胥城大厦餐厅,在苏州的一般民众间出名,是因为早餐“胥城一碗面”的奥灶面。一碗不加浇头的汤面,要卖到30元。没别的原因,汤好。餐厅有各种好原料,全部投入熬高汤,包括别处不会用于面汤的火腿骨之类,还有一点,别人都丢弃的青鱼鳞片和鳃,包括鳝鱼骨头,全部都在汤底里,这样的汤有一种突出的鲜。名声甚至超过了奥灶面发源地的昆山。
一般人会觉得青鱼鳞片和鳃不干净,可是华会长说:“这是有根据的。整个青鱼,包括内脏,除了苦胆都可以食用,鱼肠可以做卷菜,鱼肝则是著名的青鱼秃肺,清朝文人在《随息居饮食谱》里就是这么写的。不过现在这道菜会做的人少,会吃的人更少,馆子里挂出来,也未必有人会点。”
潘师对自家的面也很是自豪:“我推荐最经典的吃法,是面上加爆青鱼,或者虾仁做浇头。”市面上管用作面浇或者暖锅里的青鱼叫熏鱼,可是潘师说不是:“熏鱼手法其实很繁琐,成菜中需要用到茶叶来熏香,我们不这么做,就不能这么说。”而爆鱼则相对简单:上好的青鱼肉段,先用盐稍微腌一下。“不加任何香料。炸两次,一次定型,第二次保证鱼块的外脆里嫩,然后泡到熬好的卤汁里面。”有两种汁,冷盘的汁略微甜,过去没有味精,用甜味来刺激咸味,两者并重,而且炸好的鱼外面挂上糖汁也红润好看,用作面浇的鱼块不加糖,突出鱼本身的鲜嫩味道。而他做面浇的虾仁也是精心制作的:选的虾仁本身就贵于一般的虾仁,看着小,可是味道鲜美,普通厨师光给虾仁上浆就要学几年,炒出来每个质地饱满,在口中也不松懈。“这样泡在面汤里也不会太烂,我要鱼有鱼味,虾有虾味。”
为什么不爱用香料?“那样食物的本来味道就会被遮挡住,所以我不习惯用。”潘师有一道名菜,叫花蹄髈,也是苏州人爱来这里品尝的过年大菜,用西芹、洋葱和胡萝卜、糖和酱油腌蹄髈,外面裹上盐,放进烤箱烤,最后端上桌,一砸开,一股蹄髈的香气就溢出来。
苏州人做青鱼,一定讲究到细节。在平江府看到另一种爆鱼制作法,也是精巧。“我们这里做好的爆鱼,冷吃和热吃都可以,主要还是炸的火候老到。”总厨师徐庆说。首先是切片比较厚,这样是要保证吃的时候口感不柴,同样是炸两道,不过炸的时间异常讲究,绝对不能太干。“火候掌握不好就干,我们要的是外面已是酥皮,可里面还是细嫩的鱼肉。”平江府每做一批爆鱼都换油,因为那样才能保证质量。“过年时候,很多朋友买好青鱼拿到我们这里加工,就因为干净,外面的爆鱼,那油不知道炸过多少次了。”
炸好后放在卤里泡12个小时。“总有人觉得我们苏帮甜,其实我们的甜是特别有技术的,不是上来就甜,只是回味有点甜,收口比较好。那甜一部分来自糖,另一部分来自于里面加的绍兴花雕,有一种醇厚感。”这种爆鱼,过年时候放多少在冰箱里也能消耗掉,每天煮面放上几块,面就有了质量;而暖锅里添加几块,那锅里也多了些暧昧的甜香。甚至当零食吃也是好的。华会长很骄傲这一味苏州小食:比起绍兴的,酒味道淡;比起上海的,更经得起咀嚼。“讲究点的地方,不用草鱼做爆鱼,那种鱼肉松,青鱼肉紧。”
大厨们还讲究过年上道“红烧青鱼划水”(青鱼尾巴)。华永根说,青鱼尾巴有力道,算得上活肉。别看很多苏州菜,貌似人人会做,可是真做好了,很难。他知道这道菜做得最好的,是义昌福的唐洪根师傅。“他特别敦厚,不喝茶也不喝酒,绝活就是红烧青鱼划水,出锅来个大翻身。也就是把上面的青鱼尾巴抖翻到下面,浸到汤里面,能在空中来个360度的大翻身,最后平落在锅里的汤汁里,而且一点不溅出来。起锅后,整体清晰,皮不破,骨头不断,汤也不多不少,十分糯,开始是甜,后来是咸收口,算得上吴中冬令第一。”
不过华会长也承认,现在做这道菜好的师傅越来越少,主要是价格不贵,可是烹饪时间长,要求又高,甚至一些正宗苏帮餐馆,要吃也要预订。“找谁说理去?”他说。
虾籽鲞鱼的热吃
华会长讲究吃要“不节不食”——听说我们还想写写虾籽鲞鱼,不免有点不满。“这是一年四季都有的食物,算不得年货。”可是我喜欢这种似乎只有苏州人热爱的琐屑食物,过年漫长假期的清晨,用点虾籽鲞鱼来给白粥过口,味道极好。
不过提起鲞鱼,他还是自豪。“‘鲞’这个字,就和苏州有关。”传说当年吴王夫差冬季想吃鱼的时候,渔船不能出海,有人献上一种特殊的干鱼,味道极其鲜美。“美下着鱼,成就了鲞字。”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干鱼都叫“鲞”,原来并非如此:这是一种特殊的刺多味美的鱼,出水即死,所以习惯做成鱼干食用;也有说法,此鱼做干鱼,味道比鲜鱼要好。
苏州本地人简直神话了这种鱼。华会长说当地有传说,这种鱼就是鲥鱼,在江里游的时候叫鲥鱼,到了海里就是鲞鱼。“不过不是,应该是一种叫鳓鱼的海洋鱼类。别的鱼,产卵前,味道更好,可是它很奇怪,产完卵,味道好很多。鱼鳞很大,下面的脂肪层也很厚,干吃也好吃,唯一的缺点,就是刺多,多到像牛毛那么多。”
因为出水就死的缘故,苏州人一般所见是已经制成的干鱼。“现代交通条件好,鲜鱼也多,我们这有几种吃法流传在老饕圈子里面:鲜的,就用咸菜烧,增加它的滋味;干的,就用来炖鸭蛋,切小块,那些刺的缺点也被忽略了,味道都能够被大大地带出来。”这是典型的老吃客的菜肴,只因为此鱼稀少,很少有人了解。多数苏州本地人所知道的,也就是虾籽鲞鱼一味。
“鲞鱼配虾籽吃,味道也好。”苏州人善于吃虾籽,尤其是河虾丰肥的季节,基本上虾都带子,最简单的是做酱油虾蒸吃,味道鲜美,也有用虾籽和虾头、虾脑做三虾豆腐的;冬天则用虾籽和酱油做成的“虾籽酱油”蘸白切肉,或者用虾籽做成膏状,裹鲞鱼。
这是苏州人创造的一道冷菜,把咸鲞鱼煎酥,让刺感不再明显,然后裹上大量的虾籽和糖、酱油做的虾籽卤汁。为什么还要酱油,“那样岂不是更咸?”我印象中苏州老店采芝斋的虾籽鲞鱼虽然好吃,可过于咸,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食,当然也是因为刺多。
华会长说,过去的这道菜真的不咸,否则也不能拿来当下酒冷菜。很多苏州老店都替客人定做,每家都有自己的卤汁配方,或重甜,或者轻甜,都是为了中和鲞鱼的咸鲜味道,这还是传统的甜咸味型。“也不知道,现在有些店怎么那么咸。”
因为以为虾籽鲞鱼是干货,所以没有想到潘师居然会现场制作给我吃。他非常得意地说,这道热吃虾籽鲞鱼,从前确实餐馆不做。可是他有一次灵机一动,把这道传统的冷菜做成热吃菜,结果一下子卖好了。现在不少的正宗苏帮餐馆都有这道菜。
“别人买的虾籽是几十元一斤的,我不要。我选的是上百元一斤新鲜的河虾籽。”他买的鲞鱼也自是不同,鲜的,非咸货。“那种干鲞鱼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咸,放上5年大概也不会坏。”他很不喜欢现在土产店里的那些虾籽鲞鱼。
作为老厨师,他不信任外面采购回来的成材,一切亲自动手。把鲞鱼切成中型块,薄薄的鱼块在油锅里稍滚就酥透了,然后趁热,投进自己调制的虾籽膏里。其实原料也简单:酱油、糖、大量的野生虾籽,因为浓稠,一下子就裹满了整块鲞鱼,然后迅速摆在盘中。
在厨房里,他就叫我趁热吃,“用手捏也无所谓”。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虾籽鲞鱼。因为热炸,所有的牛毛鱼刺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而膏状的虾籽厚厚附在鱼片上,那种鲜甜味道,没什么能比。不过这也确实不再是一道粥菜,傲然晋升为酒桌大菜,可以放进主菜单。
刷上糖衣的卤味
特产店里的虾籽鲞鱼不可信任,可是并不意味着苏州的老店都没好东西。比如说卤菜,我就觉得观前街老店之一陆稿荐的比一般餐馆的都要好:好在味道家常,有一种大锅大灶才有的特殊的肉香,不是餐馆里那么精致的味型,闻起来就有食欲。
这也是苏州的典型年货,去到陆稿荐买些酱鸭、酱肉,一直是苏州人典型的过年消耗。
朱龙祥一语道破,餐馆里的卤菜,是酒菜,陆稿荐做的,是下饭菜,当然不同。新聚丰每天烧30只卤鸭子,每天卖光。“我选的是太仓麻鸭,不大,3斤左右,都是当年的。回来先用盐抹在皮上去腻,然后放在自己烧的老卤里烧,里面有红曲粉,还有桂皮、茴香什么的,取香取色。这个卤,和陆稿荐最大的区别,就是比较淡,下酒啊,不能那么咸。”
吃了朱龙祥的卤鸭,觉得确实甜鲜。不过并非所有的苏帮餐馆都做得好,另一家以苏帮菜著称的老店,上来的卤鸭,皮下脂肪特别腻,加上冷了,一股腥味。主要还是因为餐馆什么都要做,卤菜只是其中一味,不能全身心投入,所以会稍有逊色。而陆稿荐专门做卤菜,肯定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不过,听说陆稿荐现在也有加工厂在郊区,心里有点怀疑:太多的老牌店,工厂化后,质量都大为下降。因为要做什么冷冻啊,真空啊——流水线产品的口感肯定大打折扣,不过还是去了遥远的加工厂。进到车间里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工厂啊,就是个传统乡村大厨房啊。
虽然是工厂化的外墙和设置,可是整个厨房还是老式得很:地上的油腻几乎能滑倒人,摆满香料的柜子让人觉得壮观,至少有十多种组合的香料配方,豆蔻、党参、山奈、茴香进行了极其复杂的排列组合,有的做卤鸭,有的做五香卤肉,有的专门做牛肉。猪有猪的,牛有牛的,纹丝不乱,卤肉的香料又分成几种,叉烧和酱肉自然有别。
大灶还是老式排列,每个灶口上罩着硕大的盆樘,这是苏州传统的老卤菜店才有的宝贝——看着类似于没有底的木制洗脚盆,可是陆稿荐张副总说,这个比起木盆可难多了,因为不仅要整齐不漏水,还得和灶上大锅的尺寸正好相匹配,不能在煮的过程中泄气。盆樘的作用,正是要让卤菜的时候,整个热腾腾的气息在锅中盘旋,形成一个对流小环境,让整锅卤菜更加酥香。
“这个东西不便宜。”木头制作的盆樘,一个要500元。苏州城里的翁姓老木匠已经80多岁了,做一个要费上几天工夫,像是制造手工艺品。
陆稿荐每天进口新鲜的货物,猪是太湖猪,基本上属于传统猪种,一年左右生长期,肉质饱满。鸭子过去用的是娄门大鸭,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农田了,于是全部用江苏射阳的散养鸭,“味道不如从前好,可毕竟是跑步的鸭子,瘦肉多”。最关键的是每个灶头上的老汤,卤菜店讲究百年老卤并不是一句虚假的话:“我们从苏州城搬家到这里,都没有停过炉子,老卤需要每天加新料熬煮,这点内行都知道。”
老卤里面很出人意料的是没有糖。“糖多了粘底,但是不代表我们的卤味不甜。这也是我们的特点,卤好的鸭子,我们用熬焦的麦芽糖在外面上一层糖稀,这样外面甜,里面咸,层次分明,而且外观漂亮,出来是琥珀的颜色。”
即使是工厂化的老店,可是信奉的还是传统的规矩,按季节做卤菜。比如说酱汁肉就是春天做的。“那是和黄天源的青团一起上市的,清明时节,也确实有很多人买回去在家做搭配,一红一绿,敬祖先,也饱自己的肠胃。”过了“五一”,这个产品就下市了,因为会油腻。
到了夏天,糟鹅上市,夏季结束下台。9月开始,五香酱肉和酱鸭就出台了,一直卖到春节。相比起春天浓艳的酱汁肉,这个卤肉的颜色是麦芽黄,颜色偏淡,可是香味照旧浓郁。等到秋冬新米上市,用霜打的青菜和五香酱肉烧菜饭,是苏州的一道节令享受。“肉切了放在饭上,焐一会儿,吃的时候拌匀,特别暖香。或者切指头大的小块烧豆腐,是冬天最家常的菜肴。”而卤鸭,则是苏州人过年的必需品。不同于饭店的卤鸭,他家的鸭子,肉头筋道,外面有轻描淡写的甜味,也并不像说的那么咸。相比起饭馆的那种酒菜,这种鸭可以空嘴吃,是馋人的恩物,满足大块吃鸭肉的欲望。
说起来,陆稿荐几乎没有什么秘诀。“都是家常味道,不过流传下来几百年了,也就成为苏州人味道系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他们不做真空或者冷冻食品,“我们研究过,冷冻那种需要快速加工,常常是十几分钟就把食物做熟了,那样下来,不管猪肉、牛肉还是鸭子,都是一个味道。多赚点钱,但是食物的质感没有了,没意思了。”
不过说完全没有秘诀也不对,陆稿荐还是有自己的秘密。这家百年老店最早得名,与一个传说有关:据说吕洞宾在寒冷中化身乞讨者,被店家收留,清晨用自己垫的草垫子塞在灶膛里,使这家的卤菜味道上佳。所以现在每逢传说中吕洞宾到苏州的四月十四日到十六日,大厨房烧卤菜的时候,会把鸭子、肘子和猪头放在一个灶头上烧煮。这么煮出来,味道会特别浓。“据说当年就是这么烧的。”
“这个对。”华会长说,当年祖传烧鸭,就一定要放猪肉皮,让肉的味道和鸭的味道中和,从前他所工作的松鹤楼烧卤鸭面,由一位老师傅掌握百年老卤,不许别人尝,里面就有这样的东西。当年松鹤楼做的这碗面,有人半夜起床,从遥远的苏州乡下进城,就为吃这一口。不过,现在这面已经停做了。
不过似乎不用为苏州人担心,他们对时令和传统,有着自己的天然热爱,很多食品似乎都能够轻易地恢复出来。
黄天源:“四大名旦”的春节演出
这么多的鱼和肉,把苏州的年都挤满了。可是苏州人还是不满足,即使是甜点,里面也要加猪油,让之更肥更美。作为做传统的糕团店,黄天源一年要消耗6吨板油,不由让人担心苏州点心的高脂性质。不过这也是传统农业社会的点心秘方:杀猪后,饱满的板油做到年节点心里,让每道菜都更加丰润,唯此才能保持古老的味道。
黄天源同样是百年老店,苏州人的年盘里,肯定放着他们家的猪油年糕和八宝饭。去到闹哄哄的黄天源柜台,里面熟练的苏州中年女售货员,一边卖给外地游客猪油年糕,一边会声腔颇高地带点傲慢的口气说,不能吃,要回家蒸了才能吃。这猪油年糕外观也很是骗人,用薄荷和玫瑰染得色泽鲜明,看上去就像马上能入口。
黄天源的老总陈锡荣是地道的苏州人。一般说来,在食物上,苏州人有一种顽固的自得心态,觉得自己的食物,就是比别的地方、别人的要好。在陈锡荣身上,这点更是无以复加了,口气中全是洋洋自得。不过这点自豪,是建立在长年累月的苏州人的购买习惯上,所以可以原谅。
尤其是春节,他们家的猪油年糕、糖年糕、小园子和八宝饭,俗称“四大名旦”,就是要排长队买。“有一年硬是找部队帮忙,出卡车运进观前的老店来卖,否则排队的人要造反了,车子到了后,排队在前面的几位老人特别自觉,不是抢购,而是帮着我们的营业员搬东西,因为就想早点买到。好人有好报啊,我们那时候限购,每人只能买几斤,后来多给他们点额度。”
整个“长三角”,都是年糕的天下,可是陈锡荣还是顽固地觉得,他们的年糕最具备特色,也最是美味。“我们的太湖糯米和粳米,特别适合制造年糕。现在我们的生产基地已经不在太湖了,转移到安徽巢湖,可是还是一流的,因为还是老品种。猪油用的是江苏省食品公司屠宰厂的,那个冻板油,颜色都和外面的不一样,微黄,难怪外地的客人们买了就觉得可以吃,不像生坯嘛。做豆沙的红豆是本地的大红袍,就连染颜色的麦草,我都在昆山那里专门雇了农民种了三亩地,他们家就负责种草,一点化肥不用,收一次,自己家榨一次汁。”
他说就没有使用过中间商的东西。“你知道好多老牌子怎么毁掉的?就因为不直接控制源头,用了中间的供应商。我这个牌子毁不起,几百年的牌子砸到我手上,会觉得丢人。”他家老妻有一次贪图方便,买了别人家的年糕回家蒸,一蒸熟后,全部软烂,他在旁边高兴坏了,觉得他一贯宣扬的“捣浆糊年糕”不要买的理论生效了。
除了原料保证,“我们这里还是传统工艺,用大木桶,一层层糯米粳米混合的米粉铺上去,又醒又蒸,还有专门的师傅来揉几小时,哪里那么容易做?”
米粉揉好蒸好后放切碎的猪板油,在架上放12个小时后用线切块,就是猪油年糕。糖年糕也是如此,块更小,不加猪油而已,相比是更家常版的年糕,但也是过年不可或缺之物。两者均是长方形状的块状物,和宁波的长条年糕不一样,也不同于无锡的鞋底形状。“传说我们这里年糕就是砖头块形状,这里有历史典故。当年伍子胥建苏州城,害怕老百姓碰到荒年,就用年糕冒充砖头埋了进去。后来发洪水,缺少吃的,老百姓把这些泡软的砖拿出来,发现是粮食,抹去上面的灰就吃了,都感激得不得了。”这是苏州做餐饮的老人的另一特点:谈起传说来,神态都很认真,就好像真发生过一样。
猪油年糕可以蒸,可以炸,叶放说到黄天源的猪油年糕,和老苏州人一样满眼放光:用点鸡蛋液,裹上切片的猪油年糕炸着吃,趁热食用特别香。这些年苏州还流行包甜春卷,把猪油年糕切丝包在春卷皮里炸吃,事实上和裹蛋液炸还是同类食用法,半加工的碎板油,经过外面的高温烘热,里面早化为了液体,渗透到馅料中,加深了莹润感。
糖年糕则是平常版。苏州人过年,喜欢把糖年糕切片扔在炭火盆里,听到“啪”的一声响,年糕香味已经四散,那是最高兴的时候。初一早上的桂花糕团点心,则用到了“四大名旦”中的两位,糖年糕切小块,和小圆子一起下锅煮,因为这样煮后碗中会有甜和不甜两种口感,质地也微微有所差别,最后浇上苏州光福出产的糖桂花酱,过去追求的是“高”和“圆”的口彩,现在追求的是食糖后带来的幸福感。
最后是八宝饭。陈锡荣还是一贯的自豪:外面的豆沙,现在很多是土豆泥或者芸豆冒充,他家的是自己熬出来的。煮熟的豆沙,用磨药的机器磨后,自然细腻,加上苏州当地的玫瑰做的玫瑰酱,放在馅心里。“我们外面的糯米饭是有骨子的,蒸出来,立在那里,喷喷香。外面的八宝饭,再便宜我也不要吃。上次去外地,饭桌上有一盘,一尝我就后悔,哪里有自己的香啊。”
这么长篇的近乎自吹自擂的口气,却不太让人烦。因为苏州这些年货的准备者,确实是按照古法在做着食物,他们共同遵循着某种传统的农业社会的天时观:“春天做青团,用我们专门订回来的麦草汁染;夏天做炒肉团子,馅里面除了鲜肉,还放笋、木耳和扁尖,香气不得了。鲜肉月饼我们不做,不符合我们的特点嘛;到了冬天,就是‘四大名旦’了。有时候,我们的客人要提前一周预订,才能四种都买全。”
做糕团的师傅,也跟了他很多年,知道他的要求高,一定要传统做工。“我对他们也好,下雪天都可以‘打的’上班报销,这个年月,这么有手艺的工人难找。”
就是这么一堆人,承担起了苏州的年货大餐。
(文 / 王恺) 四大青鱼乌青虾籽美食苏州卤菜名旦陆稿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