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

作者:王鸿谅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0( 祭祖和过年是江氏客家围屋里最热闹的时候,团圆的饭桌上豆腐酿必不可少 )

围屋里的“百菜酿”

江氏围屋的禾场上,用毛竹支起了晾晒的架子,一排排挂着腊肉、腊肠和腊鸭。肉刚晒不久,肥的部分还只是没有光泽的白,鸭子就不同了,肉色的微红在淡去,皮脂间的微黄已经油润出来,淡淡的琥珀色。丰腴的油脂顺着鸭身边缘凝聚成滴,泛着光,垂而不落,颤巍巍的悬着,仿佛趁人不备,才肯滴答落地。再看那地上,早已浸润出了一道道的油痕。腊制品的风干和醇化,靠的是时间和天光,急不得。天亮晒出来,天黑收回堂屋里,一家人的忙碌和等待,凝成的就是“年味”。

“鸭子都是自己家养的,自己做,自己晒。”71岁的王阿婆蹲在腊鸭架旁边削毛竹,用柴刀把每个竹节上刮手的地方都削平,她比画着告诉我,“鸭子每年都养,腊鸭每年都做,做好了,就过年了。”削好的竹子要用来搭新的架子,晾晒更多的年货。每年都会有人慕名来围屋买传统的客家腊鸭,从香港、台湾过来的寻根的客家人,也会顺手捎带几只。王阿婆的鸭子不论斤,论个卖,“一只100块”。看着不过茶杯口粗细的青竹,搬起来颇要些力气,王阿婆驾轻就熟,她说:“你们年轻人做不来的,我们天天种地,习惯了。”贺州莲塘的江氏客家围屋,已经有200年历史,祖籍在河南淮阳,宋代避战乱南迁广东长乐,后又有支脉迁徙到广西贺州,靠着开糖寮的生意,日渐殷实,买房置地,在清代光绪年间达到鼎盛,修起了这栋“大江屋”。王阿婆20岁嫁进江家,在江氏祖屋里已住了半个世纪。定居于此的江氏一族,各房开枝散叶,也应了“人往高处走”的老话,陆续搬了出去。这“天圆地方、三进六纵”,有9个大厅、18个天井、132间厢房的大宅子,虽挂上了文保单位的牌子,也日渐冷清,如今只剩得6户人家,如王阿婆这般,家境大抵相似,长辈务农,子女打工,一年劳作,只盼得祭祖和过年两度团圆。

江氏客家围屋的讲究,从进门开始。以祠堂为中轴,背向祠堂来分左右,圆弧形院墙的两扇门,左为青龙门,右为白虎门。贺州市博物馆馆长胡庆生醉心于贺州历史文化和民俗的考证,称得上贺州的“文化达人”,他也有着文化人闲云野鹤的不羁性情,原本已经调至南宁市担任更高职位,待了3个月,执意又回了贺州,只因为“在这里可以安心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告诉我,“客家人以左为尊,左进右出”。厢房的格局也是,正房居左,二房居右。青龙门上高挂的“淮阳第”牌匾,是客家人特有的门匾,上面的三字或者四字短语,代表着主人的姓氏。比如“淮阳第”代表着姓江、“安定第”是姓胡、“爱莲第”是姓周,等等。门匾源自汉魏时期门阀制度,随着客家人的“衣冠南渡”,在迁徙中传承下来,从贺州到围屋所在莲塘镇,一路都能看到这样的门匾,只不过寻常民居的门匾,已经简化为毛笔书写的红纸横幅。我所见过的类似文化符号,只有云南大理白族照壁上的题字,比如“百忍家风”代表姓张、“清白传家”是姓杨,等等。

廖玉珍嫁进江家也有35年了,她是江家三房的媳妇,今年55岁,扎着活泼的短马尾,笑起来是爽朗的大嗓门,一面笑一面叮嘱摄影师,“不要把我们拍丑了啊”。祖上的显赫,廖玉珍没机会见识,不过每年的祭祖,依旧让她有机会一窥家族的盛况。在客家人的习俗里,祭祖甚至比过年更为盛大。江氏围屋这一脉,祭祖的时间是“每年农历八月初十”,“子孙后代不管在哪里的都全部回来。家家都要到祖屋的祠堂里来拜祖先”。祠堂里上供、点香、燃蜡、放鞭炮,9个大厅里则分别摆上团圆的饭桌。廖玉珍说:“那是我们围屋最热闹的时候。”过年稍稍逊色一点,回来的人没有那么多,不过祭拜依旧必不可少,“除夕过了午时,各家都会陆续来祠堂拜祖先”,红红的炮仗炸开飘落堆在天井里,任它厚厚铺起来,“一直要等到大年初三‘送穷神’大扫除才扫出屋”。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1( 贺州菜酿的特色是无所不酿,任何材料都能成为包裹物 )

客家人的寻根,凝聚成了独特的客家文化,根植在衣食住行的细节里。体现在除夕夜的饭桌上,那就是“菜酿”必不可少。这个“酿”,不同于酿酒的酿,并不是发酵的工艺,更类似包饺子,是一种填充塞馅的技术。简单说,就往各种载体里填充各种馅料。胡庆生考证说:“菜酿与客家人从中原南迁有关,是饺子的情结造就了贺州菜酿。南方稻多麦少,徙往岭南的客家人长年吃不上饺子,便用菜当饺皮,然后再在其中酿进馅料。煎煮熟后,发现味道特别鲜美,甚于饺子。菜酿寄托着客家人对故土的思念和对中原文化传承的情感。”

在贺州,客家的酿菜被发展到了一种极致——“百菜酿”。胡庆生这样描述:“逢菜必酿,荤素皆然。蔬菜的花、果、根、瓜、茎、叶,荤菜的肉、血、油脂、内脏等都可以做成菜酿,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酿不了的。”贺州的菜酿粗略估计就有近200种,称得上“无所不酿”。贺州菜酿里,豆腐酿是最传统的一种,因为食材四季可得,不受限制。其他的蔬菜,就算是常见的茄子、辣椒、苦瓜、葫芦瓜、竹笋、萝卜等等,也都分时令和节气。正宗的客家菜酿,要选择的自然是顺应天时的应季食材。豆腐酿、辣椒酿、苦瓜酿、茄子酿这些都是常见的,比较稀罕的是蒜酿和瓜花酿。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2( 做好的蒜酿像一个个碧绿的小灯笼 )

蒜酿要取的是青蒜的根茎,去掉根须和叶子,只要中间笔挺饱满的部分,切成食指长短,用牙签或者针竖着从中间部位划破根茎的表皮,绕着圈划下来,两头一压,根茎的中央就压出一个灯笼般的空隙来,酿制的时候,一只手微压着两头,一只手把馅料添进去,做好的蒜酿,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碧绿鼓胀的小灯笼。在划丝和塞馅的时候,如何保持蒜茎裂而不断,全凭经验和手感。青蒜从11月份上市,到清明就结束了,接档就是瓜花酿,它的季节更短,只有3月到6月间才有。胡庆生把贺州瓜花酿称为“酿中极品”。他说:“瓜花酿选用的花是南瓜花,天蒙蒙亮菜农就下地将瓜花带露采下,分成十来朵瓜花加两瓣瓜叶扎成的花束,插在用竹篾编成的方格架上或用竹篮子盛着,或车或挑,赶到菜市上售卖。瓜花一定得赶早卖掉,晚了,瓜花就蔫,不适合做酿。”不仅如此,“做酿用的瓜花必须是盛开的雄性瓜花,贺州人称为‘西兰花’”。这种花的花蕊有一股较浓烈的异味,要趁着新鲜将花蕊取出。取花蕊也要靠手感,下手重了,瓜花就会沿着花壁破裂。把花蕊花托及花梗去掉后,瓜花就像个喇叭状的盛器,把馅料填进去,再将花尾收拢,花蒂朝上摆放,一个个胖嘟嘟的。放入锅里或蒸或煮十几分钟出锅,清甜鲜嫩。

胡庆生告诉我,本地的民族分布,大致是“瑶族住山上,壮族住山脚,山间的平坝地区住着汉族”,所以各族的饮食,都会因地制宜的取材。“壮族人喜欢做猪肠酿、猪血酿,用炒制过的糯米加入葱花、五香粉等调料直接灌进猪大肠内蒸熟,就是猪肠酿;用炒熟磨成粉的糯米粉拌入猪血中,加入调味料灌入猪小肠里蒸熟,则是猪血酿。”而瑶族善做竹笋酿,“一种是鲜笋酿,是用挖来的麻竹笋先剥皮煮熟,切成大块,从中间划一刀,放在清水中泡去苦味,要泡两三天,几次换水。然后用五花肉、冬菇剁馅或用糯米、糯米粉做馅料酿入竹笋片中。另一种是干笋酿,将从山里采回的苦竹笋用小刀竖划笋面中段成条状,晒干后,用水泡发,从划开的细缝中塞入馅料,它比鲜笋酿更有竹香味”。比较奇特的,则是平桂区黄田镇的猪网油酿,胡庆生说,“猪网油酿的馅料最为讲究。做这种酿须用干蚝豉,泡开洗去沙粒,每颗蚝豉细切成四五片,入油锅,加入用扁碎的葱、姜与酒混合的汁液炒香;取整块的猪肉和猪肝,加入酱油、葱姜酒汁等调料,入锅后焖两小时左右,出锅后切丁;把马蹄削皮切粒。馅料备齐后,各取适量,用猪网油包裹,上笼蒸至猪网油变成透明状。”猪网油酿的妙处,胡庆生说,是“把马蹄的清甜、蚝豉的海味、猪肉猪肝的浓香一网‘囊’进,口味奇佳”。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3( 生活在已有两百年历史的江氏围屋祖宅里的人家,依旧很看重年的习俗和传统 )

贺州的菜酿,并没有特别出名的手艺师傅,而是以盛产不同食材的地域而闻名。比如贺街镇的瓜花酿,大宁镇的豆腐酿。归结起来,应该是菜酿的手艺并不复杂,不需要精雕细刻,它的味道,取决于做包裹的原料以及调制的馅料。怎么调制馅料,并没有统一标准,全看个人口味。肉馅自然是底料,再配什么,可以自由发挥,香菇、芋头、鱼肉、荸荠,乃至水豆腐、油条,全都是可以剁碎了揉进去的馅料。做好的菜酿怎么吃,也并无定则,可蒸可煮,可涮火锅,全看个人喜好。这种灵活多变,或许也是客家菜酿迅速被本地的瑶族、壮族、苗族、汉族等接受,成为地道的贺州美食的一种原因。这种食无定则,也成就了贺州菜酿的另一种气质,它是记忆的载体,是故乡的召唤,传承着各家各户“妈妈的味道”。

豆腐酿里的乾坤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4( 客家人的油豆腐酿。若是芋头馅,蒸时不可开盖,等芋头香味蹿出来就熟了 )

客家人讲究谐音里的好意头,尤其是逢年过节。廖玉珍告诉我:“过年上桌,至少要八菜一汤,九道菜。长长久久,就是图个好意头。”类似的还有“腐竹代表富足,苹果代表平安”,等等。比较特殊的是柚子叶,廖玉珍说:“柚子是拜神一定要有的,过年一家人还要用柚子叶煮水洗澡去邪气。”而豆腐酿作为客家菜酿里最传统的种类,对应的歇后语是“客家豆腐酿——放心(放馅)”。年夜饭的餐桌上,豆腐酿和扣肉,必不可少。

豆腐酿既简单又复杂,在贺州,单是用来包裹馅料的豆腐就有三种,油豆腐、大宁豆腐和水豆腐。每一种豆腐酿想要做得好吃,诀窍都不相同。油豆腐酿的关键在馅料、大宁豆腐酿的秘密是原料,而水豆腐酿的窍门则是酿的技术。贺州520网的主编红橙和她的同事迷峰热情地担任向导,带我们一一寻访。首先尝到的是“大江屋”里的油豆腐酿。油豆腐是集镇上买的,馅料是自家剁的。廖玉珍的馅料配方,并没有过于精细的比例,只有一个大原则,“芋头加肉,芋头要多过肉”。她觉得“这样才不会腻”。芋头最好是用刀剁,粗细适中,“不能剁得太碎,太碎了口感也不好”。而且,最好是现吃现剁,“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芋头,香味特别足”。广西盛产芋头,除了全国知名的荔浦芋头,广西其他地方出产的槟榔芋,其实口感都不错。江氏围屋周边,就有大片大片的芋头地。在贺州最热闹的中心市场里,能看到另一种盛况,一排摊点全是硕大的芋头,刮完皮摆在另一个大盆里,白胖中透着淡淡的粉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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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好馅料,在围屋中厅的天井里支起小桌,廖玉珍就手脚麻利地包了起来,江家的妯娌也来帮忙。顺着油豆腐的棱面撕开一个口子,把馅料填进去,一定要塞得满满的,让油豆腐饱满而鼓胀,放在盘子里,像一个个胖胖的乒乓球。这也全凭手上经验,看着简单,真要包得这么满而不裂却并不容易。包完一大盘,廖玉珍选择的做法是蒸。围屋里的厨房还是柴火大灶,但已是节能改良版,火苗并不会急急地蹿出来。燃起火引,填上秸秆,炉火看着看着就旺了起来。大锅里放水,垫上蒸屉,放盘,盖盖。蒸制芋头馅的豆腐酿,讲究的就是开盖的时机,廖玉珍告诉我,“盖了盖子,就不能再揭开了,一直要到全部蒸熟”,“不然芋头就不能熟透,吃起来味道很不好,喉咙还会发痒”。这是祖辈留下来的经验,到底是什么原理,并没有人深究。

上锅蒸之前,廖玉珍往豆腐酿上淋了一点豆油。蒸制的时间大约要20多分钟,廖玉珍判断的方法是闻香,“芋头的香味飘出来,就熟了”。开锅,热气蒸腾,虽然卖相朴实,却香味满屋。芋头的清香,豆腐的豆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糯香,马上勾起了胃里的馋虫。急急夹起一个,略吹两口,咬下去,满口软糯滑腻,唇齿间香甜浓郁,这才吃出上蒸锅前那一点豆油的精妙,不仅恰到好处地把豆香味全都引发出来,还把蒸制过程中落在盘子里的水汽、混着豆腐酿里蒸出来的汁液,调成了最原味的蘸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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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的第二站是大宁豆腐酿。从贺州市区到大宁镇有近70公里,沿途青山绿水,大丛大丛的凤尾竹绵延,是典型的广西风情。来之前,胡庆生就告诉我,大宁豆腐的好吃,关键在于那一方水土,“用宁江河里的水,做出来的豆腐才格外新嫩”。初到大宁镇,略微有些失望,小镇看上去灰头土脸。镇武装部的李部长带着我们找到了梁发清家,她家的豆腐,几乎不用自己拿出去卖,每天做好,就被订货的人早早收走了。梁大姐平日里一般只做30斤豆子,逢年过节就不行了,翻3倍都供不应求,市区的人会开着车来排队买。

梁大姐用的都是本地产的黄豆,个头不大。豆子已经去皮、打成两半,放在大桶里泡着,“一般要浸泡4个小时”。梁大姐解释说:“不去皮也可以,但出浆的时候会很费力气。”除了把石磨换成磨豆机,再添置一个蒸汽加热设备,梁大姐的作坊,沿用的依旧是三代相传的老手艺。和着水磨出来的豆子是黏稠的,往里面加热水稀释,出来的白色浆液就是生豆浆,接下来是过滤,要把豆浆和豆渣分离开,滤得越细,做出来的豆腐才能越嫩。传统技艺里,过滤用的都是白棉布,用两根木棍做成十字交叉的挂钩,把方形白布的四个角绑在木棍的四角,展开,白布就变成了一个大网兜,用大勺连浆带渣舀到布兜里,滤出来的,是豆浆,留在网兜里的,就是豆渣。滤浆是个技术活,梁大姐抓着木棍晃动布兜是有节奏和韵律的,小儿子严业欢原本在一边帮忙,临到这个环节,也只能束手无策站着,“没有力气,不会摇”。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7( 小桥流水的黄姚古镇里,农家饭都有了诗意 )

布布兜里的豆渣,最后汇成了一大包,这还不算完,要放到大缸里,稍加一些水,像洗衣服那样再反复揉搓过滤一次,不然过于浪费。30斤豆子的出浆量,梁大姐根本不用器具来测量,用眼扫一下,就知道了分量。滤出来的生豆浆放在大桶里,用蒸汽加热烧开。没有蒸汽设备之前,梁大姐用的就是土灶大锅,她觉得还是改良后的蒸汽更好:“用锅烧豆浆,火不好控制,容易焦,豆腐的味道就会变,用蒸汽就不会煳,豆腐才嫩。”现在,土灶用来煮豆渣,这是上好的饲料,自家若是不养猪,还可以卖掉,也有人专门来收。

豆浆在蒸汽的作用下,很快开锅冒泡。梁大姐洗好了碗勺,招呼我们“先喝豆浆”。大瓢舀出来,香气扑鼻,细腻顺滑,跟自家豆浆机打出来的,完全是两种感觉。根本不用加糖,自然的清甜,而且没有半点豆腥气。面对我们的惊叹,梁大姐觉得有些好笑,说“一点也不奇怪,我们这里的水好”。大宁豆腐的制作,要用到石膏,而不是卤水。梁大姐的配比,大约是“30斤豆子半斤石膏”。称好石膏生粉,倒在一个空的大缸里,加水溶解,再把烧开的豆浆倒进去、静置。闲谈间忘了计时,梁大姐又开始招呼大家拿碗,“现在可以吃豆腐脑啦”。只看她用铲子把大缸里的浮沫逐一捞出来,之前还浓稠的豆浆,已经凝固成了颤颤的啫喱状。用石膏还是用卤水,是豆腐的南北之分。舀出来,撒上一点点白糖,这种颤巍巍的甜豆腐脑,与我们湖南的吃法是一样的,正是我童年的记忆。这种刚出锅的热豆腐脑撒上糖,都不用搅拌,糖自然就融了,一勺下去,那一点甜,与豆腐脑的嫩滑,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钩出了另一种奇妙口感。豆腐脑的“甜党”与“咸党”戏谑之争,其实是每个人对记忆里童年和故乡的捍卫。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8( 梁来群对烹饪颇有心得,以自家年夜饭的规格,做了一桌正宗的黄姚豆豉宴 )

做豆腐也讲求静心,急不得,每个环节都有必不可少的等待。做好的豆腐脑要继续静置一段时间,才能放到模具里压制。原理是什么,梁大姐也说不上来,她只是告诉我们:“等的时间不够,做出来的豆腐也不够嫩。”把静置好的豆腐脑舀到垫好了白布的木模具里,用筷子划拉四角使之表面齐平,合拢棉布四角,盖上木板,压上30斤的大石块。梁大姐说:“重量要逐渐加,先压两块,然后再多加两块,全部压好要等3个小时。”这样做出来的豆腐,才能保证嫩滑又有弹性,压好后,切成四方小块,大锅里放油,下锅炸成表面金黄,才算真正的大宁豆腐。市场上的大宁豆腐是按小块卖,1元钱3块。买回去填塞上各家的馅料,才是真正的大宁豆腐酿。它和油豆腐酿的口感不同,既有表皮的焦香,又有豆腐的嫩滑。

梁大姐算过,30斤豆子,刚好可以做800块豆腐,抛开成本和人工,一天挣的不过是几个辛苦钱。她靠着这豆腐手艺,修起了四层的新房,抚养了两个孩子。现在孩子们也大了,日子比以前算是好多了,家里人开始嫌做豆腐辛苦。“我丈夫宁愿去当保安,也不做豆腐了,儿子也不愿意做,只剩我一个人在做了。”不过,梁大姐还是闲不下来,守着这个小作坊,一天的日子才有了轴心,那是祖孙三代延续下来并且还将延续下去的,对生活的期盼。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9( 水豆腐酿是黄姚古镇年夜饭必备 )

最后一站,是水豆腐酿。胡庆生告诉我,如果说豆腐酿是客家人的发明,那水豆腐酿就是广府人在制作技艺上的创新。最传统的水豆腐酿,胡庆生想了想,应该去黄姚寻找。黄姚是可以追溯至宋代的古镇,因为战乱居民屡经更迭,“到明末清初,原住黄姚的瑶、壮同胞大量外迁,而一批资本充沛的粤商就寻着商机进入了黄姚”。从广东迁来的七大姓的后裔成了现在黄姚街的主要原住民,他们也被称为“广府人”,说粤语。

水豆腐酿要选用材料,自然是水豆腐,但是与餐馆里常见的山水豆腐完全不同,并不是在豆腐上挖洞酿馅那么简单。梁来群祖辈十代都住在黄姚,个头精瘦,但他对于美食,有本能的喜爱,也特别愿意琢磨食材和烹饪方法。他不善言谈,但只要话题是美食,就滔滔不绝,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热情。梁来群告诉我,水豆腐酿要选当天现做的新鲜豆腐。“豆腐要先晾一晾,如果用刀割开,只要晾20分钟;如果不割,就要晾半个小时。”晾晒的作用,是去除豆腐里的水分。梁来群说,“水分多豆腐不够黏,水分少了豆腐又不够嫩”。肉馅要选用五花肉,“前腿肉口感太渣,全瘦肉的馅没有黏性”。五花肉要细细地剁碎,加入胡椒、五香粉、盐和味精。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10( 黄姚豆豉 )

最难的是包。晾好的水豆腐用手细细捏碎,抓起一团,在手掌里把碎豆腐压平,像包饺子那样,填上馅,合上,再像搓元宵那样,在两手之间反复颠来倒去,直到它变成类似月饼的小圆饼。按照梁来群的计算,“一大块豆腐,包8到10个豆腐酿,大小刚好”。全部包好,起锅烧热,放油,“烧到150℃左右,熄火,把包好的豆腐酿贴着锅边放下去”。怎么识别油温?“扔一小点豆腐到锅里,如果豆腐周围泛起很均匀的泡,油温大概就行了。”梁来群不喜欢用改良版的平底煎锅,还是爱传统的大圆锅。“一锅放三十来个,再开火,锅的温度到四五十摄氏度,改中火,再烧,等油温冲到100℃到150℃,就要旋锅,让每块豆腐酿均匀受热,煎10分钟,必须看到豆腐发黄,一面才算煎好了。”再熄火,翻边,把另一面也煎黄。在黄姚古镇,煎水豆腐酿的铲子,都有专门的工具,是一种勺把旋拧成螺丝纹,勺柄带挂钩的小平铲,与大黑铁锅反差,看着别有意趣。

这还只是半成品。一道可以端上桌的黄姚水豆腐酿,还要经过水煮或者黄焖的工序。梁来群告诉我,黄焖简单,“不用换锅,煎好之后,用焖火再慢煎,到七成熟,加料再焖就可以了,做法跟干锅豆腐相似”。水煮要另起新锅,加水盖盖煮上大约15分钟,这样出来的水豆腐酿,“豆腐微黄,汤色乳白,像牛奶一样,才算正宗”。黄姚古镇里的正宗水煮水豆腐酿端上桌,还必须搭配一碟蘸料——豆豉汁。这碟蘸汁也很看出厨师手艺的高低。梁来群的豆豉汁碟,要先用豆豉煮水二十来分钟,然后切蒜米、芫荽和一小颗葱头,他不用刀刃,而是用厚刀背来锤剁,他说,“这样配料的汁液和香味才能更好地出来”。切好的配料放在碗里,起锅,倒适量花生油高温烧热,淋在上面,滋啦作响。再把煮好的豆豉水加进去,加一点生抽,“一定不能放盐,豆豉有咸味”。这样做出来的豆豉汁,香味馥郁,配上微黄滑嫩的水豆腐酿,别有一种鲜美。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11( 腌制过红糟辣椒的酱缸,还可以制作红糟生姜 )

黄姚豆豉宴

黄姚处贺县、昭平、钟山三县交界,历史上曾经是连接贺江、思勤江、桂江三个水系的陆上交通节点,也是贺县经平乐府到达广西省府桂林官道上的重要关隘。黄姚古镇的第一波民族融合,是明朝万历年间耕兵组织黄姚小营的垦荒,第二波,就是清代广府人南迁经商和客家人迁入开田种地。胡庆生告诉我,受多民族、多族群历史文化的影响,黄姚方言迄今仍较复杂。“民国《昭平县志》风俗志说,‘黄姚、英家之村落语言多习粤左之阳山,其音高而丽,声多用齿舌’,‘黄姚之市井(街上)多习粤左之鹤山、南海(话)其音易而清,声多舌齿’。也就是说,仅广府人中,黄姚周边村落和黄姚街上的方言都有区别。”

广西贺州:百菜酿、黄姚豆豉和红糟辣椒12( 上品的红糟辣椒,是蜜蜡般的金黄色,口感生脆 )

不管言语上的区别有多大,有一样美食,在古镇世代传承、是家家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东西,那就是黄姚豆豉,梁来群的豆豉汁蘸碟,其实已经给了我们指引。胡庆生考据说:“黄姚豆豉起源于明朝,在清康熙年间已经很有名气,乾隆时期,一度成为朝廷贡品。”传说黄姚镇的举人林作楫去江西上任,还要特地背上豆豉。所以当地流传这一首打油诗:“县官爱豆豉,味道果然长。一餐没豆豉,下饭总不香。”黄姚豆豉如今已经获得了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听说我们要寻找最传统正宗的黄姚豆豉,当地人推荐了老师傅杨逊义。不凑巧,我们赶到黄姚古镇的那天,杨师傅外出喝喜酒去了,他爱喝酒,不醉不归。还好,他的儿子杨厚新还在豆豉作坊里。1991年出生的杨厚新,从小就看着父亲做豆豉,他心底里其实并不太愿意传承这门手艺,“太辛苦了”。如今的网络资讯如此发达,外面的世界当然充满诱惑。不过手艺总是要传下去的,杨厚新还是乖乖地跟着父亲一路学了过来。

豆豉可以分为咸味和淡味两种,广东一带偏好咸味豆豉,但黄姚豆豉属于淡味豆豉。黄姚豆豉的特别,首先在于选用本地产的小个黑豆。胡庆生说,选料本身就证明黄姚豆豉源自古法,“因为《本草纲目》载:黑豆性平,作豉则温,既经蒸煮,能升能散,得葱则发汗,得盐则止吐,得酒则治风,得蒜能止血,炒熟能止汗”。杨厚新告诉我,黄姚豆豉的制作工艺,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两蒸一晒两发酵”。民国时的《昭平县志》对豆豉制作流程有详细记载:“豆豉,以邑东黄姚街出品为最得地道。因其炊浸洗豆时俱利用宝珠江水,故制的豆豉透心柔软,香甜无异味,物质精良,驰名中外,诚特产也。其制法以黑豆或朱砂豆110斛,先用水洗净,置于木甑,炊3小时许倒入冷水浸泡。捞起复用甑炊至大气上升,甑盖有水珠,即用大箕摊冻后,藏入霉房,用霉窝摊开压使之霉。越7日,以江水洗净,入落篓,又7日再入大箕,于早晨摊晒,用手捞二次后,底面转凉便成豆豉。”

著名细菌专家、科普作家高士其1945年春疏散到黄姚时,也写过一篇科普文章《黄姚豆豉》,发表在当时的《广西日报》昭平版上。他写道:“制作豆豉的工序是:先将黑豆洗干净,蒸熟,快速充分冷却,在特殊的温室叫作霉房的进行发酵、发霉5~6天,冬天三星期,当出现均匀的淡黄色状霉菌之后,取出、用清水洗净霉菌,如果量少的可放入瓮内二次发酵,封口置露天5~6天,冬天三星期,取出晒干成淡豆豉。”这是一般豆豉的制作工序,“此种豆豉在二次发酵时没压出豆汁,所以味道不香不甘”。而黄姚豆豉则不同,“黄姚豆豉师傅不采用此做法。采用的是将洗净霉菌的未成品装入像箩筐形的大口竹篓。竹篓边和底,预先铺垫晒干的桐油木叶、干稻草,密封,进行二次发酵,用石头加压,置篓到雨水淋不着的屋檐下三星期,压出一种叫‘白底水’的汁,取出在烈日下晒干成淡豆豉了”。

高士其描述过的工艺和器具,在黄姚沿用至今。杨厚新领着我们去看的作坊,摆着一个个巨大箩筐,“每个可以放400斤豆”。听起来并不复杂的工序,每个环节的控制都需要经验,两蒸的时间、冷却的时间、发酵的温度和时间、晾晒的时间,全都是学问。同样的豆子,不同的师傅,做出来的味道能相差很远。杨逊义的手艺,在黄姚是知名的,他做的豆豉,色泽正,味道香。冬天是豆豉作坊的淡季,杨厚新告诉我,“因为晒豆豉要大太阳天,一天晒透,不然味道就会发酸”。黄姚的冬天,阴天居多,所以不适合生产豆豉。晒好的,就是原味的淡味豆豉了,如果吃得再讲究一些,晒好的豆豉要用箩筐装好,放到库房里再陈化,“陈化一两年的黄姚豆豉,味道最好”。

原味的黄姚豆豉,可以配上辣椒、姜丝、蒜瓣再腌制,变成不同口味的豆豉调料,也可以直接入馔,在黄姚古镇,这就是一样万能的调料。逢年过节的团圆饭里,这豆豉更是必不可少。梁来群笑,“我们这里连蘸碟都要调豆豉汁,你就知道我们有多喜爱豆豉了”。梁来群曾经南下广东打工15年,随着黄姚古镇旅游开始升温,回家乡开起了小饭店。家族的祖宅在古镇里的带龙桥,据说也是风水宝地。堂兄弟五人抓阄,轮流开店,每人5年。梁来群抓了第一,那时古镇旅游还很清淡,他靠着手艺,抓住了不少本地游客的味。户外爱好者帅鱼没记住梁来群模样,但记住了他做菜的味道,一定要带我们去吃。在带龙桥吃过一顿,帅鱼却沉吟半晌,直到在古镇客栈里休憩时聊起,客栈老板娘竟与梁来群师傅相熟,把他找来,这才明白就里。原来5年到期,店轮到堂兄继续开,梁来群就换了个地方,开了家来群客栈,今年10月1日刚刚开业。他厚道,并不愿意打带龙桥饭店的招牌。

既然找到了大厨,自然要央他给我们做一顿正宗的黄姚豆豉宴,豉汁蒸排骨、豆豉黄焖鸡、豆豉煎小河鱼、豆豉蒸腊肉、豆豉干笋炒肉。在古镇里度假的一位年轻西餐师傅,还贡献了一样创意菜,豆豉鸡肉沙拉。梁来群的客栈,也算古香古色,墙上贴的字是他的堂弟写的。其实他自己的字也写得不错,斜对面阿姚客栈里黑板上用粉笔写的饮料招牌,就出自他的手笔。梁来群把厨房做成了开放式的,宽大敞亮。他主厨,妻子打下手,一儿一女看到我们这么多陌生人,并不怕生,好奇地跑进跑出。

小河鱼是古镇小河里捞的,捯饬干净,先用油煎了,再配辣椒、姜蒜和豆豉焖炒。这是简单的。黄焖鸡才是梁来群更有心得的大菜,也是年夜饭餐桌上一定要有的。梁来群的黄焖鸡,选用三黄鸡,他要用到的调料,包括黄姚豆豉、生姜、腐乳和烧酒。起锅烧热,下油,用的是茶油和鸡本身的鸡油,下一点蒜、姜丝和干辣椒,放鸡肉,抛锅去水分,再下烧酒。梁师傅烧菜,左右开弓,左手抛锅,右手下料,不慌不忙。目测鸡肉的水分干了,才下豆豉,梁师傅喜欢吉利数,“一般下一小把,100粒”。然后再下盐、一块腐乳、两三勺生抽,大火炒到水分收干,这才加冷水,漫过鸡身一指,中火转慢火,炖到汁水收到一半,下青蒜和芹菜,再炒到汁水收干出锅,鸡的味道就刚刚好,豉香肉嫩。青蒜和芹菜,都是用来提香的,北方爱用芫荽,而南方善用芹菜。

年前古镇清冷,没什么客人,一桌菜上齐,我们索性请梁师傅一家人同吃。他告诉我,如果再加上一道扣肉,这差不多就是他们自家年夜饭的样子,酒自然少不了,古镇里有一种古法特制的黄精酒,用中药材黄精酿制,据说非常滋补。其实刚到黄姚,我们就意识到当地人善用药材,泡茶的干野菊花、煮汤的鸡骨草、五指牛奶,煮茶的罗汉果,随处可见。胡庆生分析说,这是自古岭南多瘴气,所以广西和广东一样,都有煲汤、煲凉茶的习惯。梁师傅拿出来的两种,都是自家酿的米酒。白的那种甜丝丝的,微黄的那种是梅子酒,酒劲也大一些。

古镇里最热闹的节日,是中元节和新年,中元节要放河灯,黄姚人喜欢用那个时节的青柚子来做河灯,把蜡烛插在柚子上,再用竹棍把柚子三个相连,扎成三角,再彼此连起来,串成一排,顺着河水放下去。过年则是耍鱼龙灯,用竹篾和彩纸扎成鱼和龙的形状,大年初二晚上,家家户户提了,顺着小镇里迷宫般的道路,挨家挨户经过。谈笑间,古镇上的红灯笼全都亮了起来,被细雨打湿的石板路泛着清光,也被这灯染红,微醺的醉意上来,大快朵颐之间,仿佛真就是新年夜了。

红糟辣椒里的古意

同是广府人,黄姚古镇与信都平原的饮食习俗,又有着很大差异。胡庆生告诉我:“这就是贺州的特殊性,这里的文化杂糅非常明显。”在信都平原,年货里的西瓜子都是生的,叫信都红瓜子。胡庆生解释说:“还是因为自古此地多瘴气,所以不仅瓜子要生吃,家家户户都善于煲凉茶,做酸菜。”黄瓜、莲藕、萝卜、青梅,样样都可以拿来酿成酸菜,根据材料的不同,加一“酸”字定语后置,就成了新的名字,比如黄瓜酸、莲藕酸、萝卜酸。这些年,信都平原的贺州人吃酸的习惯慢慢要淡一些了,胡庆生指着博物馆楼下的那条街市,“早些年,一清早满街都是卖酸萝卜的,那个味道真是浓啊”。

在这些酸酿类的食物里,最特别的,应该算是红糟辣椒。据说,以前信都家家户户都会做红糟,可是现在,这手艺却到了几乎失传的地步。我们几经周折,才找到了一位年轻的红糟辣椒传承人,今年35岁的陈琦路,她从8年前开始潜心研究红糟,把母亲那一辈言传身教的玄妙手艺,变成可控制的标准操作流程,前年才正式办厂。她想用自己考据出来的古法,酿制最传统的信都红糟辣椒,把老祖宗的东西传下去。

按照古法,红糟辣椒一年只能做一季,只有一个季节最适合红糟发酵。春天辣椒上市时开始做,封存在坛子里,一直到中秋节之前才能开坛。赏月团圆的饭桌上,红糟辣椒第一次亮相,然后,一直能吃到过年。上品的红糟辣椒,是蜜蜡般的金黄色,里面充盈着酒酿,透着光,能看到辣椒的经络。在陈琦路那里,我们看到了一排排埋在底下的大陶缸。她告诉我,这就是古法说的“地藏”。每个陶缸,有300多斤的容量,都是她定制来的,为了找这种传统造型的大缸,她跑了好多地方,最后是在贺州与湖南交界的一个偏僻村子里,找到了一家传统手工作坊,“每个缸,都是工匠一锤锤敲打、烧制出来的”。这种传统工艺的陶缸,从烧制到上釉,要经过好几道工序,费时费力,做好的成品,用手轻叩,作金石之声。缸的成本摆在那里,用公路货运托运回来,加上运输途中的损耗,又是一笔花费。陈琦路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以前从小看妈妈她们做,哪有这么麻烦,找个小坛子就行了”。

贮藏的容器备好了,接下来就要做红糟,这是最繁琐的工序,也是红糟辣椒的“核心机密”。陈琦路告诉我,“首先要做醪糟”,用糯米蒸熟,加酒麴发酵,“然后是做红米”。其实我早就提前在网上查找了红米的做法,拿去向陈琦路验证,却被嘲笑了,她说,“那些说法根本就不对”。“红米要用红米种来发酵,”陈琦路说,“红米种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用5种不同的米发酵而成的,不用任何颜料,却会形成天然的大红色。”红米的发酵有一个周期,大约“8到10天”。在这个发酵过程中,“还要给红米‘洗澡’,一共要洗5次”。就是发酵到一定程度,要用筛子装着放到水中冲洗,然后二次发酵,再冲洗,再发酵,如此反复5次。“一定要5次发酵之后,才是最终成熟为合格的红米。”这里面的学问,陈琦路研究了很久,也是她自信的来源,她说:“我们自己做的红米,是贺州市面上味道最正宗的。”红米并不需要添加任何色素,食品检验机构也到她的厂里仔细取样化验过,没有查出任何色素。在5次发酵过程中,红米的颜色开始变化,“从白色变成粉色,变成红色,最后大红色”。红米的好坏,直接决定了未来红糟的品质。陈琦路说:“只有糟而不烂的红米,才能做出最好的红糟。”

醪糟和红米都备好了,就要准备新鲜辣椒了。古法的红糟辣椒,历来只有一种原料,贺州本地出产的一种白辣椒,细长,色泽乳白,一年只产两季,“就像白玉兰一样”。这种辣椒的产量很有限,市面少见,基本上都只用来做红糟辣椒,而不会出现在餐桌上作为炒菜的配料。陈琦路花了很多事件来研究原料,除了白辣椒,她试验过很多种类,“味道都不对”,到目前她只开发出了一种创新产品,原料是一种紫色的圆辣椒,葡萄般大小。她在厂区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这种紫色辣椒,“第一季采摘的时候最漂亮,一个个比葡萄还要亮”。

接下来是体力活,在地上挖槽,用和着野菊花和艾草的土,把这些大缸掩埋到缸沿部分,陈琦路使用书上看来的古法灭菌,用开水加特殊的植物来消毒。辣椒洗净晾水,装到灭菌的大缸里,按照特定的比例,加上醪糟和红米,在缸口覆上保鲜膜,盖盖,缸沿加水密封。然后就是等待了。红糟辣椒的发酵周期,“最快的要8个月,慢的一到两年,最长不能超过3年”。别以为埋在地里就不用管了,根据日晒温度的不同,还要对这些大缸做不同的防晒处理。一坛辣椒的好坏,只有最后揭盖那天才见分晓。

红糟辣椒的奇特,在于不管原料是什么颜色,白辣椒也好,紫辣椒也好,最后的成品始终是蜜蜡般的金黄色。好的红糟辣椒,口感一定是生脆生脆的。吃也有技巧,用紫辣椒做的,像小灯笼那种,要一口扔到嘴里,和着汁液一起嚼,清冽的酒酿香,混着辣味,是一种很生猛的劲道,直冲鼻腔。不善吃辣的人,瞬间眼泪都会呛出来,这种辣完全不同于工业原料产生的辣味,它会迅速弥散口腔,但不刺激咽喉,而且缓一缓,就自然散去。用白辣椒做的那种,要夹着辣椒蒂拿起来,先从尖头处咬开一个小口,慢慢吮吸,把里面饱满的酒酿液吸出来,然后再慢嚼细品。

因为制作过程中,要用到大量粮食,所以红糟辣椒自古就是大户人家才能享用的食物,必然要衣食富足,才有这样的闲心逸致。可是现在生活是富足了,红糟辣椒却反而面临失传的危机。陈琦路觉得,或许还是制作工艺过于繁琐,红糟的发酵也千变万化,任何一个环节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成品口感相去甚远。虽然琢磨了8年,陈琦路依旧觉得她对红糟了解还太少。可是她还是乐此不疲。古法制作的成本摆在这里,最后的成品包装,陈琦路反复试验,如果要保持口感,还是要用传统的坛子,遮光密封,不能用玻璃瓶。这样算下来,最后的成品,价格自然不会便宜。所以,即便是在贺州本地,红糟辣椒也像一种神秘的、传说中的食物,并不常见。更为常见的反而是红糟菜肴,取酿制过辣椒的红糟来做调料,烹制荤菜、红糟鱼、红糟肥肠等等。不过,对于像我这样自幼嗜辣的湖南人来说,任何红糟菜肴,都比不上红糟辣椒本身。那生脆的口感,和着带酒酿香的辣的劲道,霸道得就算惊鸿一瞥,也记忆悠远。红糟辣椒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已经牢牢地吸住陈琦路的全部心思,她留下了每个年份的红糟,做各种实验,细细观察它们的变化。在她眼里,这鲜艳的红糟,就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妈妈的味道”,是“信都人的‘女儿红’”。

(文 / 王鸿谅) 美食豆腐豆豉红糟黄姚贺州广西百菜酿豆腐菜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