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互疑与互信

作者:蒲实

(文 / 蒲实)

( 2012年11月29日,美国海军部长雷·马伯斯在宁波参访中国海军医院船“和平方舟号” )

2012年4月,两位研究中美问题最具声望的学者——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王缉思和布鲁金斯学会的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合写了题为《中美战略互疑:解析与应对》的文章,反响很大,人们都在谈论它。他们认为,虽然中美交流广泛,却未能使任何一方建立起对对方长远目标的信任。美方认为,中国一直认为两国关系是长期的零和博弈,而中方则对美国想要维持其全球霸权深信不疑。互疑的现实与互信的期许,已成中美关系中很核心的话题。最近,中国提出了一个外交战略口号,“打破历史上大国对抗冲突的传统逻辑”,探索经济全球化时代“新型的大国关系”。

华盛顿对奥巴马第一任期的外交政策意见不一。我自己的感觉是,他进入白宫时有很强烈的愿望,与他2008年在总统竞选中设定的目标一致,但很快发现,要实现他的目标是不现实的。我想他最好的成绩就是亚洲。

“亚洲再平衡”的外交战略产生于2007年,奥巴马当时还是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那时他说:“亚洲对美国利益的未来是最重要的地区,我们对中东的战争投入了过多的精力和财力,所以我们需要‘再平衡’,即需要把焦点放在更加重要的地区上,特别是亚洲。”他也把自己称为“亚洲第一”的总统。他一进入办公室,就提出了“再平衡”的具体构想。它的目标是,使亚洲在经济上更加有活力,因此促进全球经济的活力,并最终推动美国的经济增长。其次,是地区安全问题得到稳定,使这些安全问题不会阻碍地区的经济增长,同时也不会增加美国的军费开支,不会牺牲美国军人的生命。美国要通过对亚洲经济、安全事务的广泛参与,来实现一个稳定、安全、经济繁荣的亚洲。

具体来讲,有几大主要政策,有些在奥巴马之前就有了,但奥巴马对其进行了更多的发展。一是经济方面,关键是“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这是为了建立高质量和高水平的贸易和投资平台,希望它能够包括所有亚洲的主要经济体,而且最后扩展到整个地区。这不是与现有的地区多边贸易协定竞争,也不是要替代谁。奥巴马政府没有批评任何东亚现存的和正在商讨中的多边贸易协定。奥巴马希望能够把整个亚洲囊括进这个规则体制中来。如果中国也感兴趣,而且能够在TPP完全成熟时达到该贸易组织的准入要求,美国将很欢迎。其次,由于地区的政治和安全构架,产生了很多冲突。上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的头10年,亚洲出现了很多多边组织。美国在仔细考虑后,决定首先加入东亚峰会,这件事情中国是鼓励和欢迎的。这还包括奥巴马个人对东亚地区的承诺,包括每年亲自飞一趟东亚。对一位美国总统来说,去亚洲是很远的飞行,他需要付出很多的时间,是很认真的承诺。军事上,我们不承诺增加军事力量,而是承诺不降低亚洲军事力量的等级。像过去很多年一样,会不定期或定期地有一些更新,比如提升特定技术和军事能力,世界上所有的军队都会这样做。情势发生了变化,军队的能力也相应地变化。

“亚洲再平衡”是一项着眼于整个亚洲地区的外交努力,包括经济、外交和军事。中国的许多媒体评论,这项战略是为了遏制中国。这样的评估危害很大。如果真的是针对中国,也许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还有那么多高级官员频繁地访问中国。也会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花这么多钱让中国学生来美国学习,我们刚刚才宣布了我们会有10万美国学生去中国留学。我们一直在继续对中国经济进行投资,而且现在也鼓励中国对美国经济进行投资,中国在美国的投资水平现在增长得很快。“遏制说”也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希望与解放军加强联系和合作。如果人们真的相信是这样,就会以很强硬的方式做出防卫性的反应,使得东亚的安全局势出现紧张。

战略互疑与互信1( 李侃如 )

进一步说,这是一个信任问题。美国是一个全球国家,它有能力对中国造成巨大的伤害。中国也正在具有越来越强的能力,构成对美国的巨大伤害。双方都可以威慑对方。问题是,我们怎么能够建立信任,使得这些正在强大的能力不会动用来伤害对方。

对我来说,根本的要素有两点。我们必须在高层上保持接触。我们必须认真地讨论未来,不光是讨论现在会怎么样,而是5年,甚至10年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希望发展什么?我们的核心目标和原则是什么?我们的底线在哪里?换句话说,有哪些事情,如果对方做了,就会造成严重的危机?我们如何做出解释?对双方来说,我们需要深化正在进行的军事讨论和政治讨论。第二,我们需要充分利用所有机会让对方保持合作,不仅是双边的,而且是多边的,不仅在亚洲,而且在世界别的地方。因为只有通过并肩工作,我们才会建立起信任。如果对方只是个遥远的对象,就很难理解对方,也很容易不信任。但如果另一边是那些与你共同工作,共同完成一些事情的人,通过工作的过程,你就很容易理解对方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建立起互信。在这两个领域——战略对话和具体的合作努力上,我们都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举例来说,中国在缅甸有很多大的投资,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与缅甸的政府有很密切的关系。那时候美国基本在缅甸没有任何影响。制裁让美国公司无法进入缅甸,在缅甸也没有大使,我们对缅甸曾经毫无影响力。认为“缅甸与中国过于接近,美国要扭转缅甸,使其反对中国”的这一说法,是没有根据的。美国根本没有能力这样做,哪怕我们想这么做。我从90年代中期起就在美国政府里工作,我们尝试了很多年与缅甸进行对话,但并没有成功。

我对中国兴起的“阴谋论”深感忧虑。这一理论相信,美国作为全球大国,能够给中国制造所有的问题。有人认为美国在衰落,但同时又觉得美国越来越危险。因为美国正在衰落,中国看起来相对更加强大,所以美国就越来越下定决心阻碍中国的发展。我要说的是,美国根本无法操控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怎么可能操控呢?如果美国真的能够像许多人设想的那样,无所不为,那就是个奇迹了。哪怕是与美国最紧密的同盟国家,也从来都不会做美国想让他们做的事情。他们不是因为美国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去做,而是如果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和国内政治要求,他们就做,不符合,就不做。世界运行的方式从来都不是小国对大国敬礼说,我们当然会按你们说的办。如果对小国指手画脚,他们基本从来不会按你的要求去做。

上世纪40年代,最先起来攻击美国的国家是亚洲的日本;后来,越南与美国打了10年的仗。这说明,所有国家都会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情。1998到2008年,中国的外交方针非常明智,成功地减少了周边国家对中国崛起的担忧。在亚洲漫长的历史上,如果你看看越南与中国的历史就会发现,越南多年来一直把中国视为最大的威胁,中越之间关系艰难的历史特别漫长,长达几个世纪。中国的周边国家都生活在漫长的历史记忆中。但是2009和2010年,中国方式发生了变化。我到亚洲的每个国家去,都听到人们说,中国的外交方式变了。中国的外交官曾经非常谦逊,但中国对其他人的观点和敏感问题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了。突然之间,中国的外交官张口说,我们是大国,人们吓了一跳。中国周边的国家都想从中国的发展中获利,都希望中国能一直发展。但同时,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并不是一个小国会完全拥抱一个大国,或完全拒绝一个大国,它们通常会平衡大国的力量,这是现实的政治。国际事务中的很多事情,大国是无法控制的。就拿古巴来说,它是离美国仅百里远的小国。美国从80年代就开始反对古巴政府,但却完全失败了。

美国前国务卿迪安·腊斯克(Dean Rusk)即将离开国务院的时候,我曾站在他的身边,目睹了他接受新闻记者的采访。有一位记者提问质疑美国外交政策说,美国的外交似乎说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腊斯克回答说:“我已经当了很多年国务卿,但我仍然无法以我想象的方式,去解决我就任之时面临的第一个外交政策问题,看似简单的东西从来在实施过程中都会变得复杂起来。永远不要将问题简单化,任何事情都很复杂,这才是现实。”

我想,很多忧虑的确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中国具备了更强的能力,很自然的,它也会增强自己的军事能力,满足保护越来越多的全球利益的需求。但外交的作用是什么?外交恰恰是为了求得一种平衡。当有些事情不可避免时,那么让事情变得更糟还是更好?这就是外交的作用。当一个大国正在崛起,而且在领土要求上又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外交就应该软化这些棱角,而不是让这些棱角变得更加坚硬。目前中国的周边事态,的确是对中国能力增强的反应。但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谈论它?民族主义也许并不是一种好的谈论方式。 互信互疑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