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北莲藕与洪山菜薹
作者:吴琪(文 / 吴琪)
( 一大吊子排骨莲藕 )
那一碗汤
湖北人关于美食的记忆,第一缺不了的就是莲藕。
我妈常说,再穷的人家,除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那每个月煨一次藕汤是少不了的。湖北人只要说“藕汤”,都心知肚明指的是排骨藕汤,只不过物资贫瘠的岁月里,富裕点的人家用筒子骨和排骨,日子紧巴的人家用肥肉或是猪蹄、内脏之类的。
煨藕汤少不了砂锅吊子,“吊子”是湖北方言,指一种尖底的黑砂锅容器。吊子在灶火上慢慢熬,只要经济上允许,肉一定要舍得给,不然太瘦的汤既引不出猪的肉香,淀粉质的藕也沾不够油腥,白白浪费了一大锅原料,香气都闷着发挥不出来。一大吊子正宗的藕汤里,排骨和藕各占一半,煨到肉和藕的味道都混合到汤里,肉轻轻一撕就能从排骨上掉下来,藕变得白色中透着粉红。盛出一大碗堆着肉和藕的汤,洒上切成寸断的小葱,汤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粉白色汤衣。
我爸妈都说,他们小时候住大杂院的日子里,每家只要能攒点肉,就琢磨着凑齐原料来煨藕汤。一家煨汤,满院飘香,大家开玩笑说:“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武汉人豪爽大方,即使自家也盼望了很久,等汤好了,还是会给邻居每家人盛一小碗。这样下来,一个月里不是自家煨汤,就是邻居送来藕汤。
( 采藕的工人从湖中挖出莲藕,冬季的莲藕非常适合煨汤
)
如果家里有客人来,头一天主人就会用炉子煨好汤,汤在砂锅吊子里放上一晚,第二天客人来了热一遍,味道更加浓厚醇美。湖北人的藕汤好像不是用来配主菜的,它本身就是一道关键的主菜。客人上桌,主人往往给每个客人单独盛一大碗藕汤,排骨和藕满满地堆在汤面上,再盛一盆放在桌子中间。大家吃完了各自碗里的,再吃别的菜,中间那盆藕汤也像菜一样,吃的是它,喝的也是它。所以藕汤的记忆,是和大家庭、邻里之间以及每个人的成长相伴的。
过年时排骨藕汤更是少不了,奶奶和爸爸都极爱做吃的,对于过年的讲究丝毫不马虎。要说备年货,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听说奶奶为了年前买到排骨,往往带上竹编的筲箕和砖头,整晚排队,实在累得不行了,跟后边的人说说,把筲箕和砖头放在队伍里,自己歇歇再过来。排一整夜买来的排骨,一定是用来煨藕汤,可见藕汤对于湖北人来说何等重要。排在前头的人还能买到猪下水,猪下水不在计划供给之列,不用票。奶奶若能买到猪大肠,就把它和豆腐干、豆腐皮、整节的藕卤在一起,这些卤味都沾了浓重的肉香。
奶奶和姥姥大家庭里几个子女各自成了家,过年时轮着走亲戚。不管去哪家,要是没喝到藕汤,那肯定是不够味的。于是年节期间,好似大家庭开的一个品鉴会,除了尝尝各家做菜的手艺,同样是排骨藕汤,今年哪家煨得好,哪家的藕最粉最香,大家喜欢评说一番。想想整个湖北都差不多,排骨藕汤植入了绝大多数人的味觉记忆中。
“粉”是评价汤里的藕最重要的一个标准,它的含义相当于北方人所说的“面”,用来熬汤的藕必须要煨得烂。但是藕的烂,并不是外形烂在汤里,那可没了卖相。藕的外形还是滚刀块,只是一口咬下去,藕如栗子般很绵软,淀粉质的香味又浓稠。藕咬一口,丝如胡须般扑向食客的面颊,轻轻挠痒痒。藕丝不能太多,拉起来不宜太重,这样藕就太老了;但是没有藕丝的话,藕显然又太嫩,淀粉含量少,吃起来不香。
( 洪山菜薹 )
如果没有买对藕,就算把吊子底煨穿了,藕也烂不了。这买来的若不是汤藕,一吊子汤煨下来,藕自岿然不动,丝毫没有把自己融进肉汤的意思,咬在口里生生脆脆,肉汤和藕是分离的。喝汤的人会斜着眼看着主人:“伙计(方言,‘兄弟’的意思),这买的是么斯(方言,‘什么’的意思)藕,哪里叫藕汤咂!”做汤的人也会不好意思,好似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开油锅 炸年货
( 洪山宝塔下的菜薹,当地传说因为塔影和钟声的缘故,格外鲜甜
)
藕在过年时也是做菜的好食材,味道鲜美,价格不贵,每家每户都会把藕放进年夜菜里。炸藕夹或藕圆子是另一个甜蜜的记忆。藕经过油炸后,淀粉的香味加上口感的酥脆,特别馋人。
我小时候的过年记忆里,最开心的是爸爸准备“开油锅”。年轻时从汉川来到武汉谋生的奶奶,已经在汉阳盖起了一栋三层的楼房,爸爸就在楼前的空地上,架起生铁炉灶,放上铁锅,开始炸年货了。要炸的吃食不少,所以“开油锅”一般是要熬夜的,
等到爸爸掌厨了,生活更富裕了。大年二十八或二十九的下午,爸爸从房里牵出电线,备上电灯泡,准备熬夜炸年货了。锅里的菜籽油烧热后,再把刚做好的肉丸鱼丸往油锅里放。武汉人把“丸子”叫作“圆子”,取“团团圆圆”之意,过年时一定要吃圆子。油烟裹着鱼肉的香味升腾,明晃晃的亮光在黑夜里聚拢了欢庆的气氛,对我来说意味着小孩子可以不用按时睡觉,我和弟弟都高兴地围着油锅转。
现在和爸爸聊起来,才知道他炸年货的顺序是有讲究的。那时候为了省油,一般先往油锅里放肉圆子。肉圆子里有不少肥肉丁,所以在锅里不太吃油。肉圆之后炸藕夹,藕夹是湖北特有的做法,将藕切成片,其中每两片不完全断开,中间加上调好味道的肉末,外边裹上鸡蛋面粉糊,再到油锅里炸得酥脆。用来做藕夹的藕,要求不是太高,脆一点或粉一点都行,所以好藕用来煨汤,剩下的可以做藕夹。炸藕夹和北方的炸茄盒类似,不过茄子极为吃油,炸起来比藕夹更油腻。
炸藕夹之后,再炸鱼块。因为鱼块会让油沾上鱼腥味,所以顺序靠后。湖北的湖鱼河鱼非常多,吃鱼讲究新鲜,如果是吃全鱼,翘嘴白、桂鱼、鳊鱼等可以红烧或清蒸着吃。如果是把鱼分不同部位来吃,一般最嫩的鱼肚卸下来,用一只手压着鱼肚子,另一只手拿着刀,轻轻地从手掌下往回剔出极薄的鱼片,然后裹上蛋清来滑鱼片。鱼最上面的一层鱼白可以用来做鱼圆子,靠近骨头的一层鱼肉称为鱼红,加在肉圆子的原料里,使肉圆子更鲜嫩。剩下的鱼头鱼尾鱼骨头,用来炸鱼块。
过年时客人来得多,鱼块可以提前备好。做鱼块一般用草鱼或鲢鱼的下脚料,剁成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块,用盐、花椒、胡椒等稍加腌制,再裹上面粉糊来炸。在过年的吃食里,我对炸鱼块最不喜欢,面粉裹着瘦瘦的鱼骨头,既没有鱼的鲜嫩,更谈不上鱼肉独特的滋味,只是没有浪费鱼的下脚料罢了。不过待到吃鱼块时,爸爸有时候会将炸鱼块再放到锅里红烧,那层面粉糊和鱼骨头,又重新着上了鲜香味。
油锅里炸完鱼块,再用来炸翻饺。翻饺是将小麦面粉做成面饼后,撒上盐,切成三角形或长方形的块,每块中间划上一刀,将面皮两头从这一刀的缝隙中翻过来,有了个立体的造型,再放进油锅里炸香。湖北人不喜欢吃新鲜的小麦面食,北方人说的面香味,在湖北人这里成了面的腥味,放到油锅里炸熟后才觉得香。翻饺非常吃油,所以把它放在最后炸,一锅翻饺放下去,眼看着油面往下沉。翻饺当作过年的零食,吃起来咯嘣咯嘣,咸香咸香的。
藕圆子也是一道独特的湖北菜,有不同的做法,可以是炸藕圆,也可以是蒸藕圆。藕圆子可以加肉末,这样细细碎碎的藕末容易黏合到一起,再把藕圆子放到油锅里炸,又香又脆。更有湖北风味的藕圆子,外边裹上一层泡过的糯米,蒸熟后藕香和米香渗透在一起。还可以在藕圆子外层裹上阴米,所谓“阴米”是将糯米蒸熟后晒干,再蒸再晒,反复两三次之后,得到的阴米细小密实,浓缩了米的香味。将阴米裹在肉圆外,在油里炸熟了特别香。
藕在湖北人这里还有其他做法,我外婆是从沔阳迁移到武汉的。沔阳人擅长做蒸菜,“沔阳三蒸”天下闻名。沔阳三蒸简单说来是蒸肉、蒸鱼和蒸菜。这蒸菜的原料,外人一般是不会想到的,比如用米粉蒸藕丁、茼蒿、菱角米、萝卜丝。菜放在蒸笼的最下层,肉和鱼放置其上,蔬菜和鱼肉都把米粉当作介质,调上酱油、红腐乳汁等,味道互相融合,出锅时淋上香油、醋,洒上葱花。鱼和肉的油脂吸收到米粉里,一点不油腻,吸收了油脂的米粉使得素菜又增香不少。
一顿湖北人的过年饭,独具风味的菜肴有排骨藕汤、炸藕夹、糯米蒸藕圆、腊鱼腊肉、自制香肠等。中国烹饪大师卢永良告诉我,湖北菜的特点是原汁、味浓、纯正、微辣、咸鲜。鄂菜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将动物性原料、植物性原料和水产性原料结合起来,一道菜里往往是主料加主料的搭配。比如排骨藕汤,一般用3斤排骨和3斤藕,两者都是主料。
九孔藕
湖北人没有多少挨饿的记忆。卢永良跟我聊起来说,生长在鱼米之乡,湖里素的有莲藕菱角,荤的有小鱼小虾,还不至于挨饿。他的老家天门有句俗语,“十年九不收,收了一年狗都不吃糯米粥”。这“十年九不收”,主要是指洪涝灾害严重,但是一旦保住了收成,吃食是很富裕的。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代表性的美食很多是与湖泊相依偎的。我爸妈也说,全国闹饥荒的年代他们十来岁,母亲每过一两周,连夜坐船去武汉周围的农村,买些蔬菜湖鲜回来,大家即使吃得没有以前好,也没饿过肚子。
如果要挑选出最能代表湖北特色的年货,我想到的还是莲藕。冬天一般是万物萧条之时,淤泥包裹的湖面下却依旧能挖出白嫩嫩的新鲜莲藕,这种植物性的美味在冬天尤显珍贵。虽然我从小喝排骨藕汤长大,却从来没有去细究,一碗味道顶级的藕汤,它从原料到手艺经过了哪些奇妙的变化。那些抚摸过莲藕的采藕人,那些用双手塑成黑砂吊子的手艺人,那些用点睛之笔让香味“跳”出来的大厨们,怎样共同决定了一碗藕汤的极致味道?
食材本身最为重要,于是我决定从武汉出发,去找寻最美味的煨汤莲藕。湖北产藕的地方非常多,莲藕的整体质量高,好像很难证实哪里是“最好”的。我知道的一个常识是,九孔莲藕是上品,质量胜于常见的七孔莲藕。但在九孔莲藕的产地,就有好几个竞争激烈的选项。
我向卢永良请教,他提到仙桃沔城莲花池、蔡甸莲花湖、浠水巴河九孔藕都是顶级的藕。蔡甸的莲藕种植面积大,比较产业化;沔城和巴河的藕产量小,市场上不多见。我对不量产的食材更怀有崇敬之心,于是来到距离仙桃市区40多公里的沔城镇,想去看看顶级的藕,是怎么不一样。
第一眼看上去,沔城莲花池好生凋敝。池子有大小不等的几个小湖,一些地方是水面,一些地方黄褐色的淤泥上插着一根根稻草色的荷叶梗,它们低垂着腰杆,有些已经烂在泥土里了。看到淤泥的湖底,便知水面其实非常浅,有一两个捕鱼的人站在水里,露出了上半身。湖里看上去是没有生机的,映衬着四周灰色的树干,提醒人们,冬天是万物栖息的季节。
不过在养藕人眼里,湖底那淤泥下,可全是宝贝。67岁的郑启仁是个地道的藕农,他说:“我看一看湖面上的荷梗,就能知道哪支荷梗下有莲藕。”原来并不是每支荷叶梗下面都藏着果实,一枝藕最多能长出72片荷叶。郑启仁说:“特别是八九月份荷叶铺满湖面的季节,那长着莲藕的荷梗就好似孕妇,白头粉面的,又饱满又精神。”有经验的采藕人认准荷梗,大脚丫顺着这支荷梗往下踩,一旦触碰到淤泥里小的莲藕枝丫,脚马上条件反射式地往上抬起,以免踩坏了莲藕。他们再用脚横着摸摸藕的走向,便知道哪支是主藕,哪支是枝干,双脚顺着主藕的走向,在它两侧踩出两道槽,再用脚尖往上一挑,这支藕便能轻松地用手捡起来了。
沔城人用脚来踩莲藕,确实是个稀罕事。后来我又跑了湖北好几个地方,发现人们基本上用钢锹协助手来挖藕,也有人用水枪来冲,可沔城人却祖祖辈辈用脚踩。沔城州休闲农庄的老板谢均汉说,沔城建城的历史有1500多年了,传说建城时为了取土烧城砖建城墙,取土的地方成了后来的莲花池。这里处在长江、汉水交汇的冲积三角洲,湖里淤泥的营养特别丰富。人们还在藕田里养点鱼,草鱼和武昌鱼养不得,因为它们会吃莲藕的活梗,花白鲢和刁子鱼、胖头鱼都适合藕田。莲花池千年来形成的淤泥非常深,用手不好挖,再加上因为养鱼,池里的水不会完全放干,所以一代代传下来都是用脚来踩藕。
经过当地人的提醒,我才发现这沔城并不是普通的乡野之地。大莲花池的边上有一个高台,庙山门墙高三丈,粉红色,上嵌四个金字“广长律院”,据说是董其昌手书。广长律院始建于明天启年间,是湖北三大律院之一。沔城从明初开始,几百年来曾一直是府、州、县治地,因此这里庙宇桥梁特别多。莲花池在历史的种种变故中一直没有中断养藕的历史,所以这里的藕与今天的改良品种区别明显,它们比较细长,谈不上粗壮漂亮,但是煨到汤里特别软糯,滋味足,回甜长。热情的本地人王桃珍向我形容这种味道:“莲花池里的藕煨汤之后,一口咬下去,块状的粉浆从藕里流出来,满口都被藕香味包裹着。那种粉浆好像上等的鲫鱼汤,又白又浓,再吃到别处的藕,清淡、脆,不是这个滋味啊。”我和摄影记者喝到了她形容的藕汤,那种软糯好似在吃熟栗子,肉和藕的精华在汤里交织,香味极为厚重。我这才意识到,藕才是这道汤里的主角,湖北人喝汤其实是“吃”汤,首先要尝尝这汤里的藕是否粉,大块大块的莲藕就吃得人肚子半饱,极少去评价肉的味道如何。
莲藕的节奏
莲藕生长的周期真是让庄稼人满心欢喜,这一年四季里,与莲藕相关的作物生生不息。郑启仁说,莲分为三种:观赏性的花莲;以产莲子为主的籽莲;产藕和藕带的叫作菜莲。湖北人知道藕带是非常珍贵的时令菜,每年5、6、7月,刚种下去一两个月的藕秧长出了藕带,这种手指般细嫩的植物,可以说是藕的小时候。它们这时完全没有淀粉,吃起来像清脆的蔬菜,却又有鲜爽的甜味,清炒或是做酸辣藕带都很爽口。
藕带的主干被采摘人抽走后,原来的枝干又会长成主枝,这样一根藕可以抽十来次藕带。温度达到33摄氏度以上时,藕带每天能长1米长。仙桃万全镇镇委易书记告诉我,仙桃等地这一片冲积平原的腐殖土营养丰富,并且非常疏松,很适合藕带的生长。如果土质板结,藕带在泥里拱不动,就会变老,不再生长。所以湖北的藕带十分脆甜,外省吃不到这样的美味。
到了七八月份湖里长莲蓬,就意味着淤泥下的藕即将在泥土里往前钻,慢慢成形了。但是如果之前抽了十几次藕带,就基本断了这根藕的生命,接下来长出的藕又瘦又小,没有产量和卖相,只能留着庄稼人自己吃。所以准备产藕的荷梗,庄稼人才舍不得抽藕带,而是静候藕从夏天到秋末的成长。
9月初,新藕就可以上市了。这时的藕特别脆嫩,吃起来比梨还甜。卢永良说,这种新花藕适合生吃、凉拌或是滑藕片。所谓滑藕片,最佳是用米汤来滑,藕片在锅里只用短暂翻炒即可,加少量盐,吃的是它脆甜的原汁原味。接下来的时间,莲藕的淀粉质越长越多,待到10月末,藕里的淀粉质完全长成,此时是煨汤的最佳季节。再往后荷梗倒下,容易把湖里的水倒灌进藕孔里边,藕会有一点水臭味。不过湖北的藕已是最佳品质,所以人们会整个冬天都把它当作煨汤的好料。过不了多久,新一年的藕带又上市了。
湖边的人还会有一些乡间风味的菜肴,比如锅巴藕饭,将藕剁碎后和大米一起煮,一直煮到锅里出现锅巴,喷香喷香。还有荷叶尖炒鸡蛋,荷叶米粉蒸藕,将糯米塞进藕孔里蒸……
而用藕来煨汤,从秋天一直到冬季结束,藕的这种用途贯穿了人们冬天热气腾腾的餐食中。沔城莲花池的藕农们准备等到腊月十几后,加足马力踩藕,等春节期间卖个好价钱。
武汉蔡甸的采藕人是传统的用手挖藕,他们看上去好似孤独的考古人,在寂静的田间默默翻腾着淤泥。新翻的淤泥呈黑色,与面上黄褐色的泥土不一样,采藕人身后的淤泥好像是他开拓的一条战壕,粗细长短不一的藕被甩在泥土上,有点像残肢。藕裹着薄薄的泥土更容易保存,所以直到上市之前,它们都蒙着黑色的“面纱”。春节前也是采藕人赚钱的好时机,一个有经验的采藕人一天能采800多斤,收入三四百元。67岁的郑启仁是熟练的用脚踩藕的藕农,他自豪地说:“我若在前面踩藕,你后边的人捡起来清洗,根本就跟不上我踩藕的速度。”他们泡在寒冬的冷水里,每从泥里拖出一条藕,都会用双手捋去藕的淤泥,好像在从头到尾抚摸这条来之不易的生物。看过采藕人辛苦的劳作之后,会突然对吃到口里的每一块藕背后的采藕人,生出敬意。
鸡窝灶·吊子·手艺
在武汉的郊区——蔡甸姚家山,我才明白为何湖北人总说“煨汤”,到底这个“煨”是一个怎样的意象。龚义爽是个60岁的藕农,已将藕田承包给别人种植,但每天还是忍不住到田边种种菜,看看人家采藕的情景。说起最好喝的藕汤,他说肯定要有鸡窝灶。我是头一回听说“鸡窝灶”,便到他家看个究竟。
鸡窝灶和一般北方烧柴火的灶类似,但是这个灶口又大又深,直径大约两尺,深度也有两尺。平时炒菜将大铁锅放上去,若是煨汤,取下铁锅,将黑砂吊子放入灶里边。看上去黑砂吊完全被“埋”进了灶里。人们先用柴火稻草围在吊子四周烧,这时烧的是明火,吊子里放着猪肉。待到汤被大火烧开,主人会将大量的谷壳、锯末倒在柴火上,很快明火被扑灭,谷壳或锯末聚拢着吊子,有半个吊子那么高,用阴火将这一吊子汤慢慢地“煨”熟。龚义爽说,这一吊子汤大约十一二斤重,要用掉三四斤谷壳或锯末,煨出来的汤才好喝。
有时候人们会在做晚饭之后,利用灶灰的余热,将用大火滚过的汤慢慢闷,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吊子藕汤已经香飘很远了。只是现在农民不断住进楼房,鸡窝灶已经不多见了。
好汤肯定离不开好的烹饪器皿,在找到好藕之后,我决心去寻找一下制作吊子的手艺。卢永良说,汉川、宜昌、恩施等地都有人生产吊子。我和摄影记者来到汉川马口,在一位当地人的带领下,找到了原来全村生产吊子的马鞍乡炮竹湾。但是在村子里居然没有找到正在烧吊子的人家,原来吊子的主要原料是山西白煤的灰,再一比一地和上黄泥巴,经过高温烧制而成。现在白煤的灰不太好找,整个村子只剩下两户人家生产,今年的生产已经完成了。
虽然没有正在生产的作坊,村子里处处可见废弃的吊子,以及烧制吊子的窑洞。高温烧出的吊子是土红色的,还要放进土地里挖出的洞中,用稻草点火来烧,烧制5分钟后,便成了黑色的砂吊。做过多年吊子的胡桂平说,白煤烧过的灰不能太细,否则坯子不成形。好的吊子烧制后敲起来声音特别洪亮,没有杂音。煨汤的吊子是尖底的,因为如果是平底,用久了之后吊子底容易往下陷,尖底的不易变形。
这种民间传下来的吊子,在科学数据上也得到了支撑。卢永良说,根据测试,黑砂吊的保鲜度能达到90%以上,远胜于钢精锅。吊子的透气性也好,湖北人煨一吊子藕汤能喝几天,吊子起到了天然的保鲜作用。
有了九孔莲藕、鸡窝灶和黑砂吊子,这一锅藕汤的味道肯定错不了。卢永良说,和藕搭配的猪肉,最好取筒子骨和排骨。筒子骨上的肉不必剔得太干净,排骨也不用太瘦,这样肉的油脂和藕的淀粉充分融合,汤才会好喝。筒子骨和排骨煨到八成熟,再将藕放进汤里,如果藕放得太早,淀粉会包裹住猪肉,使肉的香味出不来。他自己还有一个小秘诀:一大吊子汤里,放一小块巴掌大小的腊肉皮,这汤就格外鲜美啦!
钟声塔影下的洪山菜薹
菜薹是湖北人的另一个骄傲,在同样纬度的菜薹产地,湖北的菜薹尤其清甜可口。其中以洪山菜薹最为闻名,很早就成为朝廷贡品。从流传至今的故事来看,既有三国时期孙权母亲病中思念洪山菜薹,孙权命人在棚中守候种植,为病母解馋的“孝子菜”典故,后来又有苏东坡三顾武昌,只为品尝一口洪山菜薹的传说。李鸿章的兄长李瀚章曾任湖广总督,他嗜食洪山菜薹,离任前想将菜薹引种回安徽老家,最终未能成功。民国初年,黄陂人黎元洪赴北京就任大总统,每年必派专员到洪山运菜薹。
提起洪山菜薹,武汉人基本都知道它与宝通禅寺相关。宝通禅寺是三楚第一佛地,已有1600多年历史。寺上有一座洪山宝塔,塔影随着太阳的角度而变化。更有神秘色彩的传说是,凡是塔影能遮住的地方以及能听到寺内钟声的地方,种出的洪山菜薹才是正宗。
钟声塔影的说法有些玄乎,洪山菜薹的原产地倒确实处在宝通禅寺附近。《江夏史志》记载:“洪山菜薹,尤以洪山宝通寺至卓刀泉九岭十八凹出产的品质最佳。若迁地移植,不仅颜色不同,口味也有差异。”
这里在几十年前是武汉市主要的蔬菜种植地,但最近一二十年早已成了城市中心。在城市高楼和车水马龙中去寻觅一种闻名千年的蔬菜原产地,不知是洪山菜薹的幸运,还是城市人快速扩张的不幸。
我沿着宝通禅寺对面的一条小路往里找寻,高楼包围中有一块大工地似的土地,远远只看见周围被推倒的房屋碎渣,又一批高楼要建起来了。一直到接近“工地”的地方,发现路边有一排矮矮的围墙,绿瓦罩在矮墙上,有些古意。透过小木格窗往里望,原来这灰尘扑面的道路边,是一大片紫红色的菜地。
再沿着更小的一条岔路往里走,才发现大片菜地,好似成了周围高楼的“桶底”,这便是背靠宝塔、面朝南湖的原产地仅存的80.13亩薄田。洪山菜薹的大个头也出乎我的意料,平时吃的菜薹手指粗细,三四十厘米高。可是洪山菜薹能有半人高,根茎有两三根手指那么粗,从杆到茎偏深紫色,有打过蜡的光泽。洪山菜薹的植株非常繁盛,叶子有些比手掌还大。这“下粗上细、喇叭形,梗粗、叶圆,全身油亮”,便是洪山菜薹的特点了。洪山菜薹协会会长叶晓佑带我来到田边,掐下一根菜薹,只见洪山菜薹的皮如蝉翼般薄透,根茎部剥开皮像吃水果,汁多味甜。
“大股子、灰潮土、小气候”是成就洪山菜薹最直接的原因。大股子指的是洪山菜薹原产地的种子。而这里的土是灰潮土红黄壤,是长江碱性冲积沉积物。成土过程中,由于淋滤作用,碱性减弱,酸性和有机物质增加,土质松散,肥效稳定。
叶晓佑提到,在城市化的高楼吞噬田地前,洪山菜薹生长的地方背靠洪山、面朝南湖。洪山海拔六七十米,东西走向,为山脚下寒冬生长的洪山菜薹提供了天然屏障;南面有湖泊,水汽充足,形成湿润、温暖的小气候。洪山菜薹扩种时,选择的基地都是北高南低的岗地,南面有水塘、水库或小湖更佳。
洪山菜薹作为越冬蔬菜,病虫害非常少,这也为它保持天然风味创造了条件。叶晓佑说,武汉夏天的高温也为好菜薹做出了贡献。7月菜薹开始种植前,土地需要“三犁三耙”,犁过的地在40摄氏度的高温下暴晒,土壤的弹力结构会被晒散,既有利于防治病虫害,土地也更加疏松。接下来育苗、定植、封涵,到11月初,鲜甜的菜薹就上市了。一般的菜薹花和叶子容易发苦,但是洪山菜薹的叶片和花也是甜的。
李强经营着宝通禅寺内的5.7亩洪山菜薹,他们收集鸡粪和腐枝叶发酵,用来给菜薹施肥。寺里的菜薹原本是和尚们自己耕种,过去和尚们除了吃甜嫩的菜薹,还将菜薹的下脚料做成腌菜,也很可口。李强希望尽可能恢复历史上耕作洪山菜薹的原貌,遵循天时,而不是用高科技去改变自古以来的耕作之道。
菜薹在冬天的饭桌上,是湖北人百吃不厌的时令菜。洪山菜薹的鲜甜味如何能够发挥出来,也是对厨师们的一个考验。湖北人吃菜薹,吃的是个新鲜,所以简单下锅翻炒即可,断不能炒得太软,一盘看上去软塌塌、没有了清脆嚼头的菜薹,可是浪费了好食材。如果吃菜薹的原汁原味,可以清炒;口味重些的,酸辣菜薹也很爽口。卢永良认为,最好吃的是腊肉炒洪山菜薹,腊肉蒸熟后切成薄片,下锅煸出香味,菜薹下锅快速翻炒即可。一盘炒得好的洪山菜薹,菜薹是紫红色的,可是汤并不会沾染太重的颜色。过年走家串户时,一盘炒得爽口甜脆的菜薹,在湖北人喜欢红烧、蒸煮的火候菜中,显得轻盈而贴心。 小吃排骨美食烹饪技巧莲藕湖北洪山菜薹洪山菜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