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鱼鲞

作者:陈赛

(文 / 陈赛)

宁波鱼鲞0( 宁波柏悦酒庄大厨余科滨手中提着一条大鳗鲞 )

虾兵蟹将、龟臣鳖相

我们跟着宁波柏悦酒庄的大厨余科滨在张斌桥市场转悠,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为如此琳琅满目的海鲜目瞪口呆。

余科滨告诉我们,寒风起,鱼蟹肥,冬至前后,正是宁波海鲜最肥美的时候。螃蟹长出满满的膏黄,带鱼的肚皮、白鲳鱼的鱼鳍边、海鳗的皮上累积起厚厚的油脂。有些人家会从现在开始囤积一些海鲜,用于冰鲜、腌制或者晒成鲞。因为再过一个月,年关将至,海鲜的价格就会成倍上涨。

余科滨以前是开大排档的,平常最爱逛菜市场。各种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海鲜,他一路如数家珍:“这是鳓鱼,纯野生的,肉质鲜嫩肥美,‘来鲥去鳓’就是极言这两种鱼的美味,但我觉得鳓鱼比鲥鱼更好吃。这种叫梅鱼,因产于梅雨季节而得名,体形比野生小黄鱼还小,但品质更高,肉质极其细嫩,入口即化那种,最贵时能卖到100多块钱一斤……”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鱼,都是平常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金鲷、鲻鱼、鲥鱼、米鱼、马鲛鱼、弹涂鱼、龙利、铜盆鱼、石斑鱼、章跳鱼、六角红鱼……安康鱼长相狰狞,头大嘴大,像外星生物,据说日本人钟情于吃这种鱼的肝脏,称为“海底鹅肝”。龙头鱼,名字听着霸气,其实是一种很廉价的小鱼,全身透明,腥气很重,味道倒很鲜美,经常与豆腐做汤,又名豆腐鱼。据说有人戏弄煤老板,靠着“龙鱼”之名卖了好几千块一斤。老虎鱼我在温州老家常吃,微带红色,个子小小,长相凶猛,不过在我们那里叫“岩撞”,可能因为它们比较糊涂,经常撞到岩石上。还有一些鱼,听到名字就让人发笑,黄婆鸡、剥皮鱼、三笑鱼……尤其一种叫“叽咕”的小章鱼仔,长相滑稽,据说永远长不大。难怪浙东民间代代流传虾兵蟹将、龟臣鳖相的故事,实在是日常灵感太多。

宁波鱼鲞1( 宁波张斌桥菜市场里品种丰富的海鲜摊位 )

最炫目的是一排一排的带鱼,又大又肥又整齐,银闪闪的鳞片亮得耀眼。余科斌说,这是“钓带”,即钓上来的带鱼,用网捕捞上来的带鱼卖相就不好,尾部经常被其他带鱼咬掉——带鱼生性凶猛,同类被捉时会趁火打劫,咬上几口。不过,这种闪闪发亮的带鱼品相虽好,味道却一般。当地人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雷大王”的带鱼,皮薄、肉厚、花鳞,关键在眼睛,小而透亮,像玻璃一样。

终于,几条野生大黄鱼,金光灿灿地躺在一个摊位前面,问老板娘多少钱一斤,老板娘瞥了我一眼,相当骄横地回道,这鱼没有价格。后来才知道,她倒并未说谎。野生大黄鱼的价格每天都不一样,而且根据体重大小,价格呈几何上涨。一条1斤左右的野生大黄鱼大概不到1000块钱,一旦长到2斤多,价格就涨到4000多块。余厨师告诉我们,不久前他们酒店里一桌客人吃掉了一条3斤多的野生大黄鱼,1万多块钱。更让人咋舌的是,两年前,一条重达6斤半的野生大黄鱼,拍卖出了8.8万元的天价。

宁波鱼鲞2( 夏海娜的母亲。她做的鱼鲞都是亲自选料、剖洗、腌制、晾晒出来的 )

“吃一条,少一条啊……”凡是站在野生大黄鱼面前的人们,总难免这么感慨一句。

野生大黄鱼情结

宁波鱼鲞3( 象山石浦一对以制鱼鲞为生的夫妇。因为利润微薄,加之又脏又累,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

黄鱼,即黄花鱼,又名石首鱼,包括大黄鱼、小黄鱼、梅鱼、黄姑鱼、黄唇鱼、毛鲿鱼等不同品种。其中黄唇鱼比大黄鱼更加珍贵,但据说口感一般,远不如大黄鱼鲜美,只是其鱼胶的药用价值极大,所以贵比黄金。

据《海味索隐》载:“黄鱼,谓之石首,脑中藏二白石子故名。”这两块石子是区分是野生还是养殖黄鱼的最显著标志——野生黄鱼的石子坚硬且莹白如玉,养殖的则软而泛黄。

宁波鱼鲞4( 新风鳗鲞 )

其实,野生大黄鱼与养殖大黄鱼摆在一起,仅从品相上看,就高下立现。野生大黄鱼通体金黄,头长,身体修长,鳍长而尖;养殖大黄鱼则是扁胖型,头短而圆,身体亦扁圆,鳍短而钝,肚皮圆滚滚,看上去肉肉的。宁波的养殖大黄鱼大都来自福建,属于闽粤东族大黄鱼的养殖后代,腥味重,口感较差,每公斤的市场售价只有20多元。

宁波人所钟爱的,特指野生的东海岱衢族大黄鱼。“岱衢”取自“岱衢洋”,位于岱山及衢山两岛间及其附近海域。昔日是舟山最著名的大黄鱼渔场。每年4月至6月,东海岱衢族大黄鱼从深海洄游近海,特别喜欢到这一带洋区(包括岱衢洋、大戢洋、黄大洋及大目洋、猫头洋等海域)产孵索饵生长,秋冬又向深海迁移。

宁波鱼鲞5( 清蒸黄鱼鲞 )

明朝的王廷藩有《蛇蟠洋》一诗:“千山紫菜万山苔,叶叶轻帆四面开。清夜船头声聒耳,成群石首溯潮来。”每逢鱼汛,大黄鱼成群溯潮而上,它们的鳔会发声,深夜咕咕啼叫,声如婴儿,吵得人睡不着觉,渔民往往利用它们的声音决定何时何处下网才能丰收。

旧时广东渔民发明一种“敲梆鱼”的方法抓黄鱼,几十上百条渔船合围水面,渔人各执两条大木棒敲击船梆,黄花鱼怕声,脑中的鱼耳石一被震动,便失去平衡,震得晕头转向,翻肚朝天昏浮海上。《中国国家地理》在一篇关于我国海洋经济鱼类变迁的文章中提出,这种野蛮的捕捞方法从广东传到福建,再到浙江,最终对野生大黄鱼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1974年初春,浙江省组织了近2000对机帆船前往大黄鱼的主要越冬场外海中央渔场围捕。舟山渔场的大黄鱼产量由10万吨猛增到16.81万吨,创造了我国渔业史上大黄鱼产量的最高纪录。自此以后,东海岱衢族大黄鱼资源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宁波鱼鲞6(  腐皮包黄鱼 )

宁波人一向对野生大黄鱼有一种奇特的情结,在它们濒临灭绝之后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海中之味虽多,除了野生大黄鱼,其他似乎都没什么大的区别。因为毗邻东海,每天都能吃到各种新鲜的海鲜,平常料理起来,无非是蒸、炖、白煮几种,并不像其他菜系热衷于开发复杂的烹饪技巧或调味方法。比如螃蟹,只是白煮,剥了壳蘸姜醋吃,有些人连姜醋都不蘸,怕损失了原味。

唯独对大黄鱼特殊。宁波十大名菜中,有四道都是以大黄鱼为主角。有人考证《史记·货殖列传》中“楚越之地……饭稻羹鱼”之记载,即为最早的“黄鱼羹”。

宁波鱼鲞7( 墨鱼蛋、咸鳓鱼、辣螺、腌青鱼……宁波的大小菜市场,总还有一个小角落,留给各种干货、咸货与鱼鲞 )

野生大黄鱼的生长速度很慢,16~18个月才能长成400克的成鱼,所以蛋白质的品质很高,肉质鲜嫩无比。历代文人食客都留下了各种关于黄鱼的烹饪方法。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记载了黄花鱼的多种菜色,有酒蒸石首、石首玉叶羹、石首桐皮、石首鲤鱼、石首鳝生、石首鲤鱼兜子、冻石首、江鱼假蝴、把儿江鱼炙、润江鱼成豉等。

明代的《宋氏养生部》里记的是拿黄鱼做生鱼片:将黄鱼洗净去皮,片成极薄的鱼片或极细的鱼丝,放在棉纸上吸去血水,然后加蒜汁、橘丝、白萝卜丝、浓醋渍用。

宁波鱼鲞8( 在宁波的一家菜市场里,一位商户大妈展示一条巨大的金鲷 )

袁枚的《随园食单》也有记载:“黄鱼切小块,酱油郁一个时辰,沥干;入锅爆炒,两面黄,加金华豆豉一茶杯、甜酒一碗、秋油一小杯同滚。候其干色红,加糖,加瓜姜收起……又一法:将黄鱼拆碎,入鸡汤作羹,微用甜酱水芡粉收起之亦佳……”

宁波民谚有“五月五,买条黄鱼过端午”之说。以前端午是大黄鱼旺发季节,个头肥大,不论清炖、红烧、油拖、做羹,味道都鲜美无比。当然,宁波人公认的,大黄鱼最美味的做法是雪菜大汤黄鱼。传说这道菜是明朝美食家屠本畯发明的。用逾斤重的大黄鱼,在鱼背上轻轻划几道口子,略微煎一下至两面稍微金黄,然后加姜酒焖烧,加水,再放入预先切好的雪里蕻和笋片再烧。笋片宁波一年四季都有出产,但也讲究时令,春天用春笋,夏天用鞭笋,秋天用雷笋,冬天就用冬笋。雪里蕻则以邱隘产为最佳。邱隘人做雪里蕻极为讲究,腌制时要用盐擦破菜皮,使卤水充分渗入,然后加石头压,将菜汁水压出来。为了保持恒温,要存封入缸,并埋入地下,3个月后再取出。这样腌制的雪里蕻咸中带鲜,鲜而不浮,清爽可口,与大黄鱼之鲜属于绝配。这道菜是宁波人“咸鲜合一”的典范:雪里蕻之咸与大黄鱼之鲜相互搭配,咸菜中有鱼鲜,鱼中含菜之咸香,再加上笋之清鲜,汤汁则最为稠浓美味。

黄鱼鲞

宁波毗邻东海,海岸线又长,北起杭州湾,南至三门湾,周围大小渔场遍布,包括中国最大的渔场——舟山渔场。舟山渔场位于日本寒流和台湾暖流交汇处,并且是长江和钱塘江两大水系的入海口,这些水流汇集带来各种营养,使得这里的海鲜比其他海域海鲜的肉质更加鲜美。其中,大黄鱼、小黄鱼、带鱼、墨鱼曾经是最重要的四种经济鱼类:春汛捕小黄鱼,春末夏初捕墨鱼,夏汛捕大黄鱼,秋冬汛捕带鱼,其他的鱼类则穿插其间,如清明前后的鲳鱼、马鲛鱼,夏天的鳓鱼,夏秋季的海蜇,秋季的龙头鱼,全年张网捕捞的毛虾等。

一首宁波老谚很形象地说明了宁波人吃海鲜的时令:清明三月节,乌贼呒处叠。四月月半潮,黄鱼满船摇。菜花子结龙头,小黄鱼结蓬头。五月十三鳓鱼会,日里勿会夜里会。八月蛏,一根筋;八月鳎,壮如鸭。西风起,蟹脚痒,浪打芦根虾打墙……

但是,在没有冰箱的时代,鱼多价贱,鲜食吃不完,于是人们发明了各种保存海鲜的方法:盐渍、糟、醉、酱、脯、鲞等。

我是在东海海边长大的人,小时候没少吃咸鱼、醉蟹、鱼生、虾虮酱之类的东西。记得当年家里有一个专门用来腌咸带鱼的老瓮。父亲每次买了带鱼,就洗洗干净切成段,层层铺叠,层层撒盐,置入老瓮中,用石盖紧压,几天后就可以拿出,加点黄酒蒸熟,鲜中带咸,最适合下饭。父亲嗜咸,凡是鱼肉,他都喜欢先用盐抹一下,说这样风味更好。他有一道自创的“蒸咸肉”,把鲜肉切片,先用盐腌上半日,待肉色晶白透明,再加少许糖、酒,蒸熟了吃,其实是很偷懒的一道菜,但却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味道。

全世界恐怕都很难找到像浙江人这么嗜咸的,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沿海,吃盐不愁,而海鲜容易变质,盐可防腐,长久以往形成了嗜咸的味蕾。就清苦人家而言,当然也是为了节省,一片咸带鱼,几颗黄泥螺,就能应付下一两碗米饭。宁波人统称菜肴曰“下饭”,最能下饭者则称为“压饭榔头”。这一说法十分生动——那菜就像榔头,能把饭给压下去。

即使从这样的榔头中,也能琢磨出各种美食的可能性,这是中国人在吃上的惊人天赋。舟山有一道传统名菜叫“三抱鳓鱼”。“抱”是舟山人用来形容很咸的腌制方法。所谓“三抱”,是指要经过三次用盐腌制的工序——第一次将新鲜的鳓鱼大批抹盐(10%的盐),腌渍20小时左右;第二次用盐逆向抹鱼,并在鱼腹内塞满盐,然后将鱼层层堆砌在桶内,每砌一层,撒上一层盐,并加上压石,腌渍三天;第三次再次全身抹重盐,并压在桶内,腌上3个月之后取出,咸鳓鱼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之后配以鸭蛋、火腿片、姜片、黄酒等副料蒸之,肉质红嫩,咸鲜可口。当咸鳓鱼吃到只剩骨架时,加醋、葱花、猪油和味精少许,可做成咸鳓鱼汤,清香酸鲜。据说“三抱鳓鱼”对腌制桶、缸、护鱼竹片、压鱼石头都很有讲究:用的桶、缸是要祖上传下的,竹帘片是久用老竹片,石头也要是用海中咸水石头,技艺都是言传身教,口传心授代代相传。

糟鱼,则是在腌制的基础上,再加入酒糟(做黄酒剩下的糟)酿制,以增加复杂的味觉和香味。糟带鱼至今仍是宁波人最爱的食物之一,原料也舍得用最新鲜的带鱼,最肥厚的中段位置,先用盐腌一两日后,清洗表皮水分,加酒糟、糯米粥、少许糖、姜丝、桂皮、茴香等调味品,入罐密封。经1个月,酒味、甜味、咸味、香味皆具,食用时清蒸为佳。江浙一带的人对糟货情有独钟,尤其夏令时节,除了鱼、肉之外,毛豆、冬笋、茭白、黄瓜、茄子、萝卜、鸭蛋都可以糟着吃。袁枚《随园食单》还有糟鲞一味,“冬日用大鲜鱼腌而干之,入酒糟,置钵中封口。夏日食之”。

与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醉”,即用酒对海产品进行加工处理,对象以虾、蟹、贝类为主,醉蟹、醉虾、醉泥螺……赵珩在《老饕漫笔》中说:“糟与醉的区别在于有‘火’气与无‘火’气……醉,是炝出来的,急功暴力,所以原物的鲜香得以保留,这种‘火’气更使被醉之物生辉。糟,是慢慢浸润出来的,需要一些工夫,‘火’气全消,所以味道醇厚。二者虽都有酒香,却有薄厚之分。”

靠太阳或风之力,将鱼去掉水分,制成干品,则为“鲞”。《定海县志》(定海,属今舟山地区)记载:“康熙年间,每年四、八月,沿海诸郡渔船毕集于此,有渔船数千,人数十万,停泊晒鲞殆无虚地。”当然,这么宏大的制“鲞”场景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关于“鲞”字的由来,据东汉《吴地记》载,吴王入海驱逐夷人,时遇大风浪,粮绝,王祈祷上天,乃见金色鱼来,吴军取与众臣思烹鱼之法,所司云:暴干矣!索食,甚美,因书美下一鱼字“鲞”。

吴王到底吃到了什么鲞,至今说法不一。有说是黄鱼鲞,有说是鳓鱼鲞,也有说是鳗鱼鲞。台湾美食家逯耀东说,不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鲞指干腊的鱼,是没有问题的。

东南沿海人民以鲞入馔,由来已久。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南宋临安(今杭州)鲞铺不下200家,名目繁多:郎君鲞,石首鲞(今黄鱼鲞),鳝鲞,带鲞,鳗鲞——名目繁多,不下数十种。其中,自然以黄鱼鲞最负盛名。

大黄鱼旺发于五六月,所以黄鱼鲞主要靠太阳之力晒干,且以三伏天曝晒为最佳。宋代罗愿《尔雅翼》说:诸鱼薨干皆为鲞,其美不及石首,故独专称。以白者为佳,故曰“白鲞”。大黄鱼不加盐腌,直接剖开晒干,即为白鲞,多用于佐酒——切块后隔水蒸,加葱、姜和绍酒,即可上桌。经过盐渍之后再晒干的,则称“老鲞”,又叫“勒鲞”,与龙头烤、咸蟹酱、醉泥螺、乌贼混子一样,都属于下饭的“榔头”。

朱彝尊撰写的《食宪鸿秘》中记有宁波产的“淡白鲞”。李时珍极为推崇,说:“鲞能养人,人恒想之,故字从养。”关于鲞之效能,他说:“炙食,能消瓜成水,治暴下痢,及卒腹胀。”

白鲞“”肉是道宁波名菜。“”,非烤,而是慢火烧之,讲究火候运用,浓厚入味。鲞最好是白鲞,新鲜黄鱼所晒,肉则必选肥肉丰腴的五花肉。五花肉先入锅着糖色,加高汤与酱油同煮,待肉烂时放入鲞块,加酒同煮。这道菜要靠鲞将五花肉里的油全部吸出来,鱼的味道则全部进入到肉里,所以肥肉尤其好吃,入口即化。

周作人很喜欢吃的“鲞冻肉”,也是黄鱼鲞所做,是浙东地区过年的必备食品。做法很简单,只是白鲞切块,与猪肉同煮,重要的是冻了吃不是吃现煮的。

其实,在浙东一带,鲞的作用有点类似金华火腿,炸、炖、炒、烧均可,而且荤素百搭,与新鲜的家禽家畜、河鲜海鲜、菜蔬都能搭配成菜,具有咸鲜合一的美味。鲞扣鸡、鲞扣鹅、白鲞烧黑鱼,鳓鲞蒸白鱼、鳓鱼肉圆汤、乌狼鲞烧肉、油炸白鲞、鳗鲞炒年糕……

自从野生大黄鱼成了珍稀之物之后,自然没有人再拿它做鲞,而代之以养殖黄鱼,因此价格并不贵。我无缘吃过野生大黄鱼做的鲞,也无从评判其中风味差异究竟有多大。不过,除了黄鱼鲞之外,吃鲞其实还有许多选择,比如乌狼鲞,是由河豚制成,将河豚从背部剖开,除去有毒的部分,将鱼肉在水中反复清洗,撒上海盐,然后放在烈日下暴晒三四个月,制成硬邦邦的、状如树皮的乌狼鲞。奉化人独爱乌狼鲞,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会上“乌狼鲞烧肉”。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敢吃乌狼鲞,怕有毒。螟蜅鲞是用乌贼晒成,每年立夏到六月半之间是乌贼捕捞旺季,把乌贼剖开腹部,两目各割一刀,又称“三刀鲞”。取出肉内脏用海水洗净,平摊暴晒多天,鲞面呈血红色,即为成品。晒干后的螟蜅鲞,可以蒸熟切丝吃,也可以烧肉,再加点芹菜,则味道更加浓郁丰富。带鱼用盐腌过后,吊起在阴凉处风干,即为风带鱼。带鱼风干过程中会出油,蒸熟后泛红,有股天然的糟香味道。

还有一些小杂鱼晒成干,宁波人不称“鲞”,而称“烤”,比如著名的龙头烤就是龙头鱼用重盐腌制之后晒出来的,咸到发苦,小小一根就能应付下一大碗米饭;带鱼丝烤是用一种极小的小带鱼晒干制成,以前是穷人吃的,但现在矜贵起来,比黄鱼鲞还要贵;小梅童鱼加工的鱼干叫梅子烤,更是烤头中的上品。

鳗鲞

记得小时候,每到年关,家家阳台上都会备一大桶酱油,用来做酱油肉、酱油鸡以及鱼鲞。我们当地做鲞,不用盐渍,而喜欢先用酱油腌制。一遇到好日头,或者大风天,父亲就会喜不自禁,一次性买上十几二十斤新鲜的小黄鱼、白果子、米鱼,剖开洗净后,以酱油、黄酒、白糖、味精调汁,将鱼肉入汁浸泡,直到鱼肉颜色变成酱油色后,然后找个篾筛,铺上浸好的鱼肉,拿到通风处或晾或晒均可。如果天公作美——连续几天干冷、大风,一两天就可以收起来。吃的时候直接蒸熟切片即可。小时候很讨厌阳台上那股鱼腥味,但吃起来却很开心,尤其鱼鲞与酱油肉同蒸,鲞的鲜香混合着肉的油润,味道最为鲜美。

但是,这些鱼鲞只能是日常的吃食,上不得正式的酒席。唯有鳗鲞例外,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鳗鲞都是浙东一带年夜饭冷席的首盘。海鳗多刺,蒸熟后要趁热剔骨拆肉,撕成薄片再上桌,蘸醋吃,味道非常鲜美。小时候嘴馋,大人撕鳗鲞时,总是要在旁边磨磨蹭蹭,讨些鳗鱼皮吃。鳗鱼皮含有丰富的卵磷脂,嚼起来又香又有弹性。

海鳗,又称狗鳗、灰海鳗,隶属于鳗鲡目、海鳗科、海鳗属。多栖息于水深6至27米的沙泥底或礁石之间,广泛分布在印度洋、西太平洋海域及红海。据说鳗鱼在地球上都存活了几千万年,它们喜欢在清洁、无污染的水域栖身,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水中生物。宁波人喜欢说,我们东海的鳗鱼是最好吃的。问为什么,连出租车司机也能给出几个理由:东海海水温度较高,微生物多,小鱼小虾也多,处于食物链高处的鳗鱼自然也就肥美。

我们平常在日本料理店里吃到的鳗鱼以河鳗居多,河鳗无刺,只有一根中骨,且腥气较轻,因此可以烤制、生食、香炸等,但新鲜海鳗吃的人不多,嫌肥腻,且腥气重。制成鳗鲞反而是一种比较理想的选择。

海鳗的捕捞旺季为腊冬,鳗鲞主要靠风之力吹干,因此也叫风鳗鲞。冬至一过,西北风起,气候越是干冷,越是做鳗鲞的好时机。

以前,浙东许多地方,过年之前,家家户户都会买几条鳗鱼,自制鳗鲞。最好是晴冷的北风天,挑选一米来长的新鲜东海鳗,清洗之后从背部剖开。脊背肉厚,下刀时要用力切割,使切口的肉面平整光滑,以保持品相的完美。背剖后将鱼体摊开,成片状,去内脏,用干净的布擦干鱼身(不可冲洗,怕损失鲜味)。用上好的白酒通身擦过之后,抹盐,再腌渍上一夜,鱼体用竹片撑开,第二天一早挂通风遮阳空旷处,待其自然风干。若是天公作美,西北风一连吹上好几天,则三四天后即可收起,一气呵成,立刻蒸熟吃掉,此时味道最为鲜美,当地人称“新风鳗鲞”。新风鳗鲞是不可多得的佐酒菜,民间至今仍有“新风鳗鲞味胜鸡”之说。

如果是小一点的鳗鱼,更适合做成“鳗筒”:从鳗鱼腹部剖开,洗净后将盐均匀地撒在鳗鱼的肚子和背部,然后用牙签在内侧撑开,使鱼体成筒状风干。更讲究一点的,会用棉线将整个鳗肚扎起来,以防盐粒外漏,因此也叫“封鳗筒”。这样做出来的鳗筒,鱼肉内保留的水分更多一点,肉质比较柔软,一瓣一瓣的口感,而且味道也更浓烈。

东海还有一种鳗鱼叫沙鳗(学名星鳗),通常寄居在海底洁净的沙质环境中,远离污染区,生长缓慢,个头比普通海鳗小很多。没有骨头,只有一条中骨,皮特别滑溜。以前只配喂猪,现在却是鳗鱼中的极品。做成鲞后,油脂很多,蒸熟了吃,唇齿间会有油脂爆裂出来的感觉。

现在已经很少人会自己在家里做鳗鲞了,通常都是由菜市场的海鲜柜台帮忙处理好,回家只要往窗台上一挂就好。渐渐地,因为嫌腥气,或者地方小,连挂都省了。

我们在张斌桥市场的一个小海货店里遇到一个叫夏海娜的女孩,她的铺子里摆着我在宁波见到的最漂亮的鱼鲞:风带鱼、酱带鱼、小鲳鱼鲞、白果子鲞、小鱿鱼干、鳗筒,还有一条足足两米长的鳗鲞,肉质透亮,灯下看有琉璃的质感。她解释说,必须是新鲜的鱼晒出来才有这样的质感,如果是不新鲜的鱼,风干以后就是惨白的,不透光。

“鱼越新鲜,做出来的鱼鲞越好吃,带点天然的香甜味。以前在舟山的时候,都是渔船上现捕现杀,清理完内脏,直接放在海边的岩石上,任由海风吹干,这样做出来的鱼鲞有海风天然的咸味,那才叫好吃呢。”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但做生意已经颇为老辣。她说自己是舟山人。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打鱼出了事故,差点死掉,母亲就从海边扛了两麻袋的带鱼丝烤到宁波来卖,居然赚了一点钱,于是一家人就搬到宁波,做起了鱼鲞生意。在这个又脏又累、利润微薄的行当里,一做就是十几年,养大了两个女儿。她很骄傲地说,她卖的鱼鲞都是父母亲自选料、剖洗、腌制、晾晒出来的,全天然的。

这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情吧:即使在这个冰鲜和冷藏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宁波的大小菜市场,总还有一个小角落,留给各种干货、咸货、鱼鲞。当人们越来越远离空旷的乡村,躲入城市的高楼,当腊月的屋檐下不再挂满鳗鲞和酱肉,只有这些角落里散发着过往年关时节熟悉的咸腥味道,勉强传递着一些过年的味道。

(本文部分内容参考了朱惠民《舌尖上的宁波》) 美食黄鱼鲞带鱼鳓鱼新风鳗鲞白鲞海鲜宁波大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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