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

作者:钟和晏

(文 / 钟和晏)

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0( 改建后的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是德国最大的博物馆 )

多年前在一次关于战争与文学的讲演上,已故德国作家席柏德(W.G. Sebald)曾被问到盟军在1942到1945年间对德国城市大规模轰炸所造成的破坏,为什么德国作家一直明显地忽视这一主题?“这里存在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契约,这个国家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遭受摧毁的真实状况是不能被描述的。”席柏德当时回答说,“尤其最后毁灭行动中最黑暗的部分仍然是禁忌的话题,就像一个可耻的家庭秘密。”在他看来,也是这种“自我麻醉的非凡能力”让德国人没有背上历史的沉重负担,以一种空白的心灵状态进行城市重建,并推动了德国战后经济发展的奇迹。

东南部易北河谷地的德累斯顿就是重建与和解的象征地之一,数百年前它是德国萨克森诸侯国的首府,作为“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让音乐家巴赫醉心不已的洛可可式和哥特式城市。1945年的情人节,盟军连续两个晚上的地毯式轰炸摧毁了15平方公里内城中70%的历史建筑,大约2.5万人丧生。它不是唯一被轰炸破坏的德国城市,却是战争中最引起争议的袭击事件之一。

如同把破碎瓷器的瓷片重新粘连在一起,德累斯顿人试图把他们的损失恢复到之前完好无损的状态,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应该说,这是一种可敬又几乎不可能的努力。其中最显著的是市中心建于1726到1745年的圣母教堂,一个有着石头穹顶的路德会新教教堂,从东德时代的瓦砾堆到2005年以2.5亿美元的代价被重新建造修复。

德累斯顿不乏这样的例子,去年底,根据纽约建筑师丹尼尔·利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设计的建筑方案,城市北部的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在经过长达8年的扩建后重新开放。因为位于老城中心之外,它在大轰炸中幸存下来。作为德国武装部队中央博物馆,总共有2万平方米的展览面积和120万件展品,是迄今为止德国最大的博物馆。

这一新古典风格的土黄色砂岩石楼群背后有它错综复杂的历史,最初在1873到1876年作为德国皇帝威廉一世的军械库而建。自1897年被改为博物馆以来,先后充当过撒克逊军队、苏联和东德的军事历史博物馆。

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1( 博物馆旧馆按时间顺序来布展的展览内容 )

柏林墙倒塌后,政府无法确定如何把它融入新的统一德国之中,决定把它关闭,直到2001年改变了想法,认为它“具有人类学和历史的作用,通过展示战争的原因和影响有助于重新审视人们对战争的思考方式”。即使如此,博物馆的新任馆长戈尔希·皮肯(Gorch Pieken)今天仍然说:“如果你问大多数德国人,他们会说不希望有这样一个军事历史博物馆。”

利伯斯金为外表庄严的老楼增加了一个庞大的楔形物,一个五层楼高的混凝土、钢架和玻璃建筑体,大概有200吨重,以从后往前的斜角方向切过135年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的结构,刺穿原有建筑的屋顶轮廓线,也打破了它的宁静与对称性。最初公布设计方案时,很多人被这一设计所激怒,认为它像一把巨大的剁斧,野蛮地砍入旧建筑的结构中。

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2( (摄影 / Hufton+Crow Photography) )

“这是关于灾难,你不能把德国的军事历史放在一个方盒子中。”利伯斯金解释他的设计说,“我并不打算保留博物馆老建筑的外立面,在后面加上谁也看不见的延伸部分,我想创造一次大胆的中断、一次基本的错位,来穿透历史性的军械库。”

切割一座建筑,更确切地说是把钢结构的新建筑体嫁接到母体建筑上,通过一定数量的内部重建,提供两个互补的展览空间。在钢楔后部,两个倒钩部分的格状表皮下容纳新展厅空间,倾斜的混凝土墙让人感受到空间的内在推力。

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3( (摄影 / Hufton+Crow Photography) )

新建筑体闪烁着银色的光泽,具有鲜明的线条和透明的外表,与旧建筑的沉闷与不透明形成鲜明的反差。利伯斯金把他的钢楔视为“民主社会开放性的象征物,一个关于历史延续性及其定义的问号”,象征德国今天的民主与自由社会战胜了过去的威权统治。正是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构成这一军事历史博物馆的特征。

“德累斯顿是一个已经从根本上被改变的城市,过去的事件并非只是注脚,它们对城市今天的变化同样重要。城市需要面对它的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会永远地留存在那里。我想通过这一建筑,表现出有组织的暴力和军队的历史如何与这座城市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利伯斯金说。

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4( (摄影 / Bitter Bredt Courtesy of Holzer Kobler Architekturen) 新增的楔形建筑中包含了主题性展览(小图) )

利伯斯金直到52岁才有自己的建筑作品,在这之前,他以“纯知识分子的建筑理论家”著称,在为他的设计寻找形式时,有时候被认为倾向于过于知识分子化。2001年的英国曼彻斯特帝国战争博物馆北馆,他用三个相互交错的曲面块体分别代表天空、陆地和海洋,隐喻“被各种矛盾冲突冲撞成碎片的世界”。他在《破土》一书中曾经叙述说:“这座建筑与大英帝国无关,也与战争无关,而是关乎面对全球冲突永无止境的本质。我脑中出现一个地球散成碎片的意象,就在那时,我知道这座建筑应该长什么模样了。”

三个“弧形碎片”代表破碎地球的片段,内在的含义恐怕很难让人一目了然,但这一次在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他的建筑概念及象征意义足够清晰。你可以把钢楔视为一个箭头、一把刀剑、一架直冲过来的飞机或导弹,毫无疑问这是与暴力有关。利伯斯金深思熟虑地选择了楔形体切入角度,甚至不惜切过旧建筑的窗户。倾斜的箭头指向西南方向,1945年盟军轰炸机正是来自那一方向。

插入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钢楔5( 利伯斯金的建筑烙印包括尖锐的建筑角度、角形金属碎片和反重力墙体 )

如果说建筑师各有擅长,利伯斯金的定位经常是与灾难、丧失或者伤痛有关的地点,他的第一个完成项目是1998年的小型费利克斯·努斯鲍姆艺术博物馆,在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另一个被战争夷为平地的城市。努斯鲍姆是一位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艺术家,利伯斯金用三个覆以木头、金属板和混凝土不同材质的建筑体象征艺术家一生的不同阶段,混凝土部分以畸形的比例和粗犷的材质暗示他遭受迫害的时期,建筑末端一个十字架形状的通道割裂了整个建筑体块。

柏林犹太博物馆的设计其实在费利克斯·努斯鲍姆艺术博物馆之前,但完成和开放时间是更晚一些的2001年。他试图用一座建筑来体现柏林城市与犹太文化之间相互缠结与撕裂的历史,借助地下与地面的幽暗建筑体,呈现犹太人在德国的种种际遇,尤其把20世纪三四十年代遭受磨难的德国犹太公民命运实体化。地面如同甬道,光线从不规则形状的窗户直射,投射入室内,空空荡荡却曲折幽暗的空间代表人类精神的黑夜与恐怖的力量。

利伯斯金赢得德国军事历史博物馆的设计竞赛也是在2001年,备受关注的柏林犹太博物馆刚刚开幕,那时候是他的创作高峰期。两个博物馆有颇多相似之处,两者都有沉重的历史背景,都是把挑衅的前卫设计与一座前现代结构的历史建筑并置,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上,都需要对历史产生一种全新的关注角度。

选择利伯斯金作为建筑师,大概已经清晰地表明了德累斯顿的博物馆远非一个美化与颂扬战争及武器的博物馆。现在,博物馆新旧两个建筑体里面的展示内容略有不同,旧博物馆按时间顺序来布展,分为从1300到1914年、1914到1945年、1945年到今天等几个不同部分;而新增的楔形建筑中包含了主题性展览,更多的是以强烈又细致的方式,展示出当代德国对于战争的复杂情感。

博物馆里有庞大的军备陈列,从14世纪早期的简陋武器到“二战”期间的导弹、坦克等。楔形体后部一个通高的空间中,放置了一架德国V-2导弹(世界上第一种弹道导弹),它的上面是苏联“联盟号”(Soyuz)运载火箭,暗示它们之间以及与美国太空计划的内在关系。另一个后翼展厅里,火箭和炸弹正纷纷落在大体积的混凝土避难所上。

这里面也有一些流露感情的时刻,一个对着自己的嘴开枪自杀的士兵残缺的头盖骨,大屠杀受害者的鞋子占据的一整墙,甚至发给微型潜水艇驾驶员的药物,帮助他们克服执行自杀性任务之前的恐惧。作为展品的还有波兰小镇维隆(Wielun)破碎的石板路碎块,旁边是一位德国斯图卡俯冲轰炸机飞行员的肖像,斯图卡轰炸机扔下的炸弹揭开了“二战”的序幕。飞行员肖像旁边的照片上,一位13岁的波兰男孩正目睹他的家乡被毁灭。

利伯斯金1946年出生在波兰中部罗兹一个后大屠杀时代的犹太人家庭中,他的父母都是大屠杀和集中营的幸存者,13岁全家移民纽约。因为个人生活背景中族群被毁灭的创伤记忆,他是当代少数能给自己的作品打上明显“烙印”的建筑师之一。这种烙印包括用尖锐的建筑角度、角形金属碎片和反重力墙体刺激人们的感官,表达剧痛的感觉。近些年,他也把这种令人紧张的空间语言用在购物中心、酒店等常规建筑中。

德累斯顿的军事历史博物馆再一次用一个尖锐的角度,验证它表达关于毁灭主题的有效性,结合了严谨的几何结构和清晰的意图。箭头前方的翼尖部分是中空的,顶层容纳一个25米高的观景台,可以俯瞰重建中的城市。

尽管如此,也有评论认为,这个钢楔如同附加在19世纪建筑上的一座巨大雕塑或者炮塔,一个自负而空洞的东西,过于相信纯粹形态的自我表达能力。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在观景台上,人们只能隔着大量的金属网格模模糊糊地欣赏远处的城市风景,这实在有点令人恼火。

在利伯斯金的建筑中,经常出现的情况之一是他的几何体导致一些奇怪的剩余空间,步入其中让人产生一种压迫感,或者说难以接近的虚空感。所以,英国建筑史家布莱恩·汉森的批评观点是:“利伯斯金作品中暴露出的悖论是建筑师一方面宣称他如此迷恋于无序、繁复、自由、民主,另一方面又在试图创造一个具有很强决定论色彩的建筑物,留给偶然性和个人的选择以很少的空间。”

在柏林犹太博物馆的曲折设计中,折叠线与直线相交时产生的间断与支离破碎的“虚空间”,其中有着无法言说的沉默与空洞。利伯斯金把整个犹太博物馆的精神都定义在那些虚空间中,他说:“我寻求创造一种不同的建筑,一种经历过世界性劫难而对历史有所体悟的建筑。我发觉自己特别喜欢探索‘虚空’,当整个族群被消灭,个人自由被剥夺,生命的延续被残忍地打断,一种偌大的虚无便随之产生。”

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是德裔美国人,1945年作为德国俘虏被关押在德累斯顿一家屠宰场的地窖中,既是少数逃过灾难的幸存者之一,也是恐怖经历的目睹者。他的第一人称小说《五号屠宰场》也提到过类似的虚空感受:“没有什么明智的说法去谈论大屠杀,大屠杀之后是极度的寂静,每次都是这样,除了鸟儿还在喳喳叫之外……”

所以,利伯斯金对自己的设计提出过这样质疑或者说要求:“如何捕捉到一个重要同时又丑陋而痛苦的过去?如何只用水泥、玻璃和钢材来捕捉那动荡的过去和难以预见的未来?”但很可能,用水泥、玻璃和钢材来达到这一目的,就像德累斯顿人试图把他们的城市恢复到之前完好无损的状态,只是一种可敬又几乎不可能的努力。 历史博物馆德国建筑博物馆插入德国德国军事德国城市军事德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