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语言天才的养成

作者:陆晴

(文 / 陆晴)

超级语言天才的养成0( 迈克尔·爱德 )

学习语言的极限

迈克尔·爱德(Michael Erard)是一位出身于语言学和修辞学专业的自由记者,他一直很佩服那些称自己会讲很多种语言的人,他向本刊记者一再强调,自己不是其中之一。除了母语英语,他还会西班牙语——在高中和大学学习过,之后在南美生活过4年,以及中文普通话——大学毕业后在中国台湾教英语时学会。之后作为自由记者,他一直为《科学》、《连线》、《大西洋》月刊和《纽约时报》等报刊撰写关于语言和语言学的文章。常常有人给他发邮件问,谁是这世界上能讲最多语言的人?这样的人是否真的存在?他发现从来没有人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真的去寻找这类人,作为记者的直觉让他知道一定有这样的人,有吸引人的好故事。

最初的寻找很简单,通过网络搜索和查阅文献资料,或是和那些自称会很多种语言的人视频交流,看他/她用西班牙语说这是我的厨房、用德语说这是我的客厅、用日语说这是我卧室。迈克尔先是有了一个已经去世的语言天才的名单,这其中最为著名的是19世纪意大利博洛尼亚的红衣主教约瑟夫·卡斯帕·梅佐凡蒂(Joseph Caspar Mezzofanti,1774~1849),据说他能讲72种语言,有的说是50种,也有说最为精通的是30种。迈克尔在博洛尼亚读到关于梅佐凡蒂的记载,人们从欧洲各地蜂拥而至,用自己的母语向他挑战,结果无不折服而归。梅佐凡蒂在他所处的时代,通晓一种语言通常是指阅读或翻译,而非使用该语言进行交谈,但梅佐凡蒂能在各种语言之间自如切换,更神奇的是他学习一门新语言的速度之快。曾有两名囚犯即将行刑,他们的语言极为罕见,无人能听懂,梅佐凡蒂在一夜之间便学会了这门语言,第二天一早在他们行刑前聆听了他们的忏悔。“人们把他的这种语言上的神奇归结于超自然的能力,是上帝赋予了他这种力量,现在我们当然知道,这是异于常人的大脑在起作用。”迈克尔解释说。

迈克尔说,然而对于这些已经去世的人来说,“通晓60种语言”因为无从考量而不具特别的意义,他想去见识那些真实存在的人,看看他们到底用这么多的语言做什么。他发现最有效的寻找方式还是口口相传,在搜集到了一定的信息后,他在网上给那些自称会6种以上语言的人发去调查问卷,收到了大约400份回复,由此确定了一些采访对象。在2008年获得得克萨斯文学研究所(Texas Institute of Letters)的多比·佩萨诺奖金(Dobie Paisano Fellowship)之后,他从老家得克萨斯出发,开始了寻找世上最超群的语言天才的旅程。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旅程从墨西哥到南亚,再从加州到欧洲,采访了24位语言天才,在他刚出版的《告别巴别塔:寻找世上最超群的语言天才》(Babel No More:The Search for the World's Most Extraordinary Language Learners)一书中详细记录了其中的三个:有1/4墨西哥血统的美国人亚历山大·阿圭列斯(Alexander),为了读到更多民族的原著而学习语言;在世界银行工作的希腊人海伦(Helen),学习外语是为了帮助工作;还有英国人革兰(Gram)是住在布鲁塞尔的欧盟翻译,日常会用到大约13种语言。

超级语言天才的养成1( 亚历山大·阿圭列斯 )

以什么标准来确定考察对象?本刊记者拿现在人们津津乐道的北京国安外援马季奇为例,向迈克尔提问,除了母语克罗地亚语,马季奇还会斯洛伐克、英、德、法、西班牙、葡萄牙语和汉语这7种外语,很多人说他是语言天才,到国安队没几天,已经学会了标准京骂。马季奇的父亲据说是一名语言学家,会14种语言。他们算是遗传的语言天才吗?迈克尔大笑:“我并没有给超级的精通多语的人群(Hyperpolyglots)定义或设限,认定什么人是或不是,比如有的那种社区,不论教育程度和出身背景,所有人都会5种语言,显然这并不是理想的调查对象。我挑选的对象是那些在语言方面不同寻常的人,意味着一方面是他们所掌握的语言数量,另一方面是他们学习一门外语的速度。”至于“不同寻常”的门槛,迈克尔说,他对那些自称会6种以上语言的人的调查结果中,一条以人数和语言数为轴的清晰曲线显现出来——很多人会说6种、7种、8种语言,在这之后,人数直线下降跌到底端的11种,11种语言往后的人数极少,于是迈克尔设定11种语言为他书中超凡的语言天才的门槛。

“这中间还有个因素,要看他所掌握的是哪几种语言,我们无法在各种语言之中评分,但是语言确实有大小之分。比如那个足球运动员,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跟其他所有语言都如此不同的中文,我们可以认为他是很有天赋的。更稳定的评价因素是,某人的大脑处理一定复杂程度的语言系统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被分配在某两种语言中,如果你都能学到精深,或是对某8种语言有一般性的了解。”迈克尔解释说,那些语言天才,往往能够为大脑提供更多可供分配的能量,或是将这种能量使用得更有效。他说:“因此,超级多语者是那些通过高强度的语言学习来不断触碰人类使用语言极限的人,并且他们会把其他人视为负担的语言学习当做是极大的乐趣或机会。”

超级语言天才的养成2( 红衣主教约瑟夫·卡斯帕·梅佐凡蒂 )

在书里,这些语言天才的形象从历史人物过渡到活生生的人,迈克尔想要回答的一个基本问题便是,人类学习和使用语言的极限是什么。“在很多问题中,第一个就是会一门语言意味着什么。”相对于阅读和写作,迈克尔更注重使用语言交流的能力,他在书中记载了1987和1990年在比利时举行的两场比赛,前者为了找到会最多语言的比利时人,后者将范围扩大到当时欧盟的12个国家,规则更严格,赢得第二场比赛的人叫德里克(Derek),他在一天之内使用22种语言讲话(他实际掌握的语言更多,比赛规则是不能使用已经不复存在的语言),由母语国家的人来打分,同时这些语言之间的差别性也作为打分标准。

德里克现在已经70多岁,住在一个偏远小岛上,是个教堂里的风琴演奏家,喜爱旅游,在家里他会和他俄裔的妻子用俄语交谈,在那场比赛后他又学习了几种语言。“他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世界上最超群的多语天才,能够证明人类可以灵活运用语言的极限。”迈克尔告诉本刊记者,即便如此,德里克并不是每天都能做到在如此多种语言之间转换,他事先要做很多的准备和热身,因为即便天赋异禀,或是拥有异于常人的大脑,在日常生活中在超过六七种语言之间迅速切换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对于不同的人,不同的语言,语言转换的这个极限数字大概是5种到9种。”迈克尔说。

语言天才的大脑

亚历山大曾在黎巴嫩担任大学教授,因为战乱,他和家人搬回美国,在一个不出名的大学里任教,有很多的所谓业余时间。迈克尔说,他在加州伯克利亚历山大的家中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翻译一些韩文读物,他的身份是新加坡一个语言培训机构的培训师。在他采访的这些人中,迈克尔和亚历山大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也和他的妻子、孩子们和他的父亲聊天。在过去的456天、10944个小时中,亚历山大将40%也就是4454个小时花在了105种语言的学习上。迈克尔看到,亚历山大先是在每天日出后用几种语言轮流练习写作,之后他会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一边跑步一边听磁带中的有声读物,他学习语言的方法是先掌握语音语调再弄清词义,边走边跟读,之后再回过头来查阅翻译。“与海伦和革兰不同,亚历山大的语言学习出于非常私人的原因。”迈克尔说,“他学这么多语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读懂世界各地的文学原著,尽可能感受异域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和语言背后的文化内涵,他想拥抱全世界的文明。”

“除了观察他们的生活,观察他们如何使用大脑也很重要。”生物学家和语言学帮助迈克尔学习了观察语言学习者使用大脑的方式。“尽管亚历山大一直说自己在生物学上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肯下非同一般的苦功,但是他的大脑确实和常人有所不同。”迈克尔解释说,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和很多精力来改变自己大脑运行的方式,使之具有面对新的语言秩序的独特能力。比如亚历山大花了几千个小时学习各种各样的语言,并且一直保持着精力集中和主动学习的状态,他现在在学习一门新语言的时候,会比其他人要快得多。

对于多语人才来说,每使用一种语言,大脑的运动大概是这样的——迈克尔举例说,一个会说法、德、荷兰、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的人,在需要说法语的场合,大脑先把所有语言系统打开,然后把其他语言系统一一屏蔽,在这个过程中,大脑进行了大量的工作。对于人类的大脑来说,语言的运用无疑是有极限的,但是“一个关于大脑研究的已知结论是,能听懂某种自己不会说的语言的人的大脑机能确实与他人不同”。

幸运的是,保存在德国杜塞尔多夫一个实验室的大脑切片为迈克尔提供了最好的证据。死于1930年的德国外交家埃米尔·克雷布斯(Emil Krebs),据称通晓65种语言,是当时世界上能说最多种语言的人。和梅佐凡蒂一样,克雷布斯也是个木匠的儿子,从他发现了一张法语旧报纸的时候开始,他对语言的热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据说在老师给了他一本法语词典的两周后,他出现在老师的办公桌边开始说法语。高中毕业他已经会说12种语言,上完了法律学校,他又到柏林外交学校学翻译,当时他自学过的语言包括拉丁语、希腊语、法语、希伯来语、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波兰语、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老师告诉他不可能教他所有的语言,他说好吧,那我要学最难的。于是1887年,他开始学习汉语,在1893年,他成为德国在青岛和北京代表处的外交翻译。1901年,他成为首席翻译。一天,一个中国官员询问德国使馆是什么人能写出这么优美的中文文件,据说从那之后,慈禧经常邀请他进宫喝茶,因为他是“中国话说得最好的外国人”。

与其他迈克尔发现的语言天才相似,克雷布斯最令人惊叹的特征就是学习语言速度之快,不过他的粗鲁和没耐心也是出了名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他回到德国,全力学习语言,外交办公室对会说外语的人称将为每一种语言支付90德国马克,克雷布斯的朋友本以为他会成为百万富翁,但是官方限制他只能以两种语言参选,于是,他能够读亚述语、巴比伦文字和苏美尔语的能力没能为他带来任何好处。1930年3月的一个下午,他正在翻译东西,突然倒地身亡。他死亡的消息迅速传开,随后他的大脑被劝捐以用于科研用途。

迈克尔有幸见到了克雷布斯的大脑,通过测量大脑皮层的细胞密度,他的大脑呈现出多种罕见的特征。“克雷布斯的大脑切片上出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细胞排列,是不是和他使用大脑的方式有关?还是他的大脑在他接触外语之前就与众不同?我们已经知道语言天才大脑中的左赫氏回通常大于常人,现在也知道语言能力由大脑很多不同的部位共同作用产生,并不是像传统上认为的单一基因作用的结果,可惜这些部分还没有被专门研究。”虽然这些问题还没有答案,但是迈克尔从一个德国专家那里得到结论,在人们刚开始学习语言时,大脑的很多部分都在活动,假以时日,当他们越来越熟悉这种语言后,控制语言的部分就会越来越集中在某一特定区域。在实验中,那些能够迅速掌握新单词,或是能立即模仿一种他们不知道的语言发音的人,大脑控制语言的区域更为活跃,传递信息更为高效,使用更少的能量。

迈克尔说,大脑在语言学习方面的特性并不能保证语言天才在其他方面也优于他人,比如有更高的智商,而且有意思的是,不同于以往认为女性更容易学习语言的说法,在他的调查中,更多的男性乐于展示自己掌握的多种语言。

在博洛尼亚查阅梅佐凡蒂资料的最后一天,迈克尔在档案室中发现了一个盒子,打开后他惊讶的发现里面是整摞的报事贴大小的卡片,一面写着一些词,另一面写着另外一些词,包括格鲁吉亚语、匈牙利语、阿拉伯语、阿尔冈琴语和其他9种语言。“显然,这是这位举世闻名的语言天才的语言学习卡。”迈克尔说,这件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盛名和光环之下的红衣主教居然也使用如今语言学习者所用的枯燥的学习手段,这并不是应该出现在传说里的部分。“秘密和神话并不存在,梅佐凡蒂超常的地方可能是,对他的大脑来说,学习卡并不枯燥,甚至让他乐在其中,是天赋和学习的乐趣打通了一种良性循环,我们在羡慕之余甚至会觉得神奇,但其实也许他们只是将我们认为枯燥的语言学习当做是极大的乐趣。”他说。 养成大脑极限英语语言天才超级超级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