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柴郡奶酪酒馆:《双城记》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 在老柴郡奶酪酒馆保留的狄更斯席位上方,悬挂着此地另一常客、第一本英文字典编写者约翰逊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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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的时区与《艰难时世》有些重合,都集中在索霍区,只是更偏日晷西北的十点方向。索霍广场东南角有《双城记》中马奈特医生寓所的原型,还有以他命名的马奈特街,这些无可置疑地将《双城记》定位于这一时区。然而,就在正好相反的方向,自七晷区的日晷向东,重回报业大亨们所在的舰队街,一家小酒馆同样理直气壮地因为曾经在小说中出现而拥有了一片《双城记》时区。对这家酒馆更有利的是,当年狄更斯是这里的常客。于是,如同小说中双城鼎立一样,伦敦的《双城记》时区也以七晷区的日晷为中心,分据东西两处。
和一位朋友聊天,才突然想起自己最初接触《双城记》其实是在中学的英语课上。课文改写的是小说中马奈特医生那场宿命的夜半出诊,正是因为这次出诊,他目睹了厄弗里蒙得侯爵兄弟的暴行,并因此被两兄弟诬陷入狱以灭口。记得当时课文中并未交代这段故事的前因后果,我的记忆中只剩了一幅黑白插图的隐约影子:那个垂死的青年农民半倚在稻草上,一只手臂举起,如同爱伦·坡惊悚小说《你就是凶手》中的高潮场景一样,仇恨的手指指定了面前的贵族。重新查阅了原著,才知道这幅场景应该对应的道白是:“等到清算这一笔笔血债的日子,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种族的最后一个人对这一切承担责任。我对你画上这个血十字,记下我的要求。”
从一开场起,《双城记》就证明它绝不是一部以和风细雨为主调的小说。这应该与卡莱尔对狄更斯的影响有关。这位历史学家不仅以自己那部沉重的《法国革命史》为狄更斯提供了基本素材,也用自己黄钟大吕的文风为狄更斯此次下笔定下了基调。“伊格德拉西尔树的根深深扎在地域或死神的王国里,它的主干耸入天堂,它把树枝铺展在整个世界的上空。它是存在之树。在它的根上,即在死神之国里,坐着三个命运女神:过去、现在和未来。她们用圣井之水来浇灌它的根,它的树枝通过发叶和落叶蔓延到各个地区和时代,它的每一片叶子就是一个传记,每一个须根就是一个言行。它的树枝就是各民族的历史。从很早时候起,它的沙沙声就是人类生活的喧闹声。它生长在那儿,人类激情的气息通过它沙沙作响;或者暴风,狂风像众神的声音一样通过它吼叫。”这是卡莱尔更为后人熟知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中的文字。与这样赋格般凛然的文字铺陈相比,狄更斯那段起笔浩荡的时代、年头、季节更像是借用了通奏低音的卡农。
《双城记》中的马奈特医生是小说中几乎所有暴风骤雨场面的见证者,而他在伦敦的住所却被描绘为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僻静之地:“比医生的住处更为独特的街角在伦敦是很难找到的。那儿没有街道穿过,从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风景,具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雅趣,令人心旷神怡。那时牛津街以北房屋还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里还有葱茏的树木和野花,山楂开得很烂漫。因此乡野的空气可以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于像无家可归的穷汉闯入教区里一样畏缩不前。不远处还有好几堵好看的朝南坝墙,墙上的桃树一到季节便结满了果实。上午,太阳的光灿烂地照入这个街角,可等到街道渐热的时候,这街角却已笼罩在树荫里。树荫不太深,穿过它还可以看到耀眼的阳光。那地方清凉、安谧、幽静,令人陶醉,是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是扰攘的市廛之外的一个避嚣良港。”
这处寓所的原型如今被公认位于索霍广场(Soho Square)东南角的希腊街(Greek Street)与广场相连的街角上。这栋建筑被称为“圣巴纳巴斯之屋”(House of St Barnabas),是1846年为伦敦无家可归的穷人建造的房子,如今是无家可归的妇女的收容所。因为曾有争议认为马奈特医生住所原型是更偏东南的另一处建筑,故而有了以医生命名的马奈特街(Manette Street)与寓所原型不在同一条街上的情况。无论是哪一处建筑,从小说中的描述可以看出,在狄更斯的年代“乡野的空气”已经没法“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当我在2012年的1月亲身站到这里,更加相信那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扰攘市廛之外的避嚣良港”更多出自狄更斯善意的梦想。
( 《双城记》中的卡尔顿经常在小酒馆中消磨光阴,他被形容为是个“很有才华、感情深厚的人,却无法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取幸福。明知其危害,却听之任之,让自己消磨憔悴”。图为现今的伦敦小酒馆中形形色色的酒客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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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索霍广场如同所有被规划或改造过的旧城街区一样空荡而冷漠,甚至有些令我怀念之前在书上读到的它在19世纪的荒淫年代。索霍广场的公园曾经是当年酒精爱好者们狂欢与醒酒的胜地。公园中心有座据说会说话的查理二世的石雕像,有人认为这是宿醉的幻觉,也有种说法是公园管理人在雕像铭牌背后藏了一个无线电对讲机,不过这种说法本身也像是宿醉的产物。环绕在公园中的同样有很多纪念长椅,但与教堂庭院中的长椅不同,此处的铭牌混杂了更多的世俗色彩,比如“马克,你总是喝多,但我们希望你再来点”。
写了《瘾君子自白》(Cofessions of an England Opium Eater)的德·昆西(Thomas de Quincy)是这一地区当年的传奇人物之一。据说他曾经穷得饿昏在附近一座建筑物的台阶上,是一直很讨他喜欢的15岁妓女、“拥有高贵心灵的安(Ann)”给他找来了一杯波特酒才让他还了魂。多半是有了这样的经历,德·昆西后来才有高论,认为这些“逍遥女子”其实才真正具有以下的特质:“发自人道与无私的慷慨,护卫无助者的无畏勇气,视贿赂为背叛的忠实心肠。”索霍广场确实曾经是“逍遥女子”们的天下,广场东侧如今是建于1891年的圣帕特里克教堂(St Patrick's Church),而此地旧址在19世纪60年代却是一座因有卖淫之嫌而被关闭的会馆。
( 今日的舰队街已经混杂了不少现代气氛,与相对偏远的希腊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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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也曾为这些“逍遥女子”做过一些事。1846年,在几经犹豫后,狄更斯同意接受一笔赞助,出面在伦敦西部的谢菲尔德丛林(Shepherds Bush)开办了一家名叫“乌拉尼亚小屋”(Urania Cottage)的风尘女子教育中心。“乌拉尼亚”是希腊神话中主管天文的那位缪斯。如此文艺的名字想来该是狄更斯起的,以他的外语程度,想来当时不会知道汉语中有“神女”一说。狄更斯亲自参与了中心的管理工作,还亲自前往监狱或习艺改造所挑选适合的人选。每一位被认为适合进入中心的女子都会收到一封狄更斯起草、名为“对风尘女子的呼吁”的邀请信,狄更斯会在信件末尾署名“你的朋友”。假如这名女子接受邀请,狄更斯会再度亲自面试,所有进入中心的女子都被要求自“乌拉尼亚小屋”毕业后移民国外。2009年,英国对此进行过一次史料整理,结果在加拿大与澳大利亚发现了两家当时乌拉尼亚毕业生的后裔。据统计,1847~1859年间,大约有100名女子从狄更斯主办的这一中心毕业。
然而狄更斯的这一举动在后世研究者中也引起过一些非议,理由是从当时来往的信件中看出,狄更斯对中心里的女子过分关心,而这段时期又恰逢他与妻子感情降到冰点。“冰点”用在此处多少有些恶毒:狄更斯与妻子最终分手,1857年他参与业余剧团演出的《冰冻的海洋》(The Frozen Deep)是一个关键转折点。
( 希腊街上的“大力神之柱”是伦敦保留至今的老酒馆之一。在《双城记》中,这里也是卡尔顿流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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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冰冻的海洋》同时也造就了《双城记》。狄更斯在序言中明确表明:“本书的主要情节是我跟我的孩子们和朋友们一起演出威尔基·柯林斯先生的剧本《冰冻的海洋》时构思出来的。那时我产生了表现这故事的强烈欲望。我在幻想中津津有味地精细地勾勒出了人们的心态,设想着把它呈现在善于观察的观众面前。”在《冰冻的海洋》中,狄更斯出演一位老船长(他还为此专门蓄了胡子),他与另一个年轻男子同时爱上了一名单纯的少女,最后,为了不让自己所爱的人伤心,狄更斯扮演的老船长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自己的情敌。
熟悉《双城记》情节的人立刻可以从中看出,那位代替情敌达尔内走上断头台的卡尔顿正脱胎于此。然而,正如《双城记》的中文译者孙法理在译后记中所指出的:“西德尼·卡尔顿是全书最难理解的人物。他像悲剧《哈姆莱特》中那位丹麦王子一样,一出场就带了一身忧郁,总是灰心、失望、冷漠、凄凉,从来没有笑过。他说:‘我是个绝望了的苦力,我不关心世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关于卡尔顿,狄更斯自己曾说,他“是个很有才华、感情深厚的人,却无法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取幸福。明知其危害,却听之任之,让自己消磨憔悴”。一般来说,来自作者的说法是可以具有绝对说服力的,但了解到《冰冻的海洋》的剧情后,这位作者的“证词”便显得没那么单纯。
在“不体贴的人”的章节标题下,狄更斯曾体贴地为卡尔顿写了这样一大段文字:“他对那座房屋附近的街道和它那没有知觉的铺路石很感兴趣。有多少个无从借酒浇愁的夜晚,他曾在那道路上茫然而忧伤地徘徊过。……近来法学会大院那张被忽视的床比过去更少跟他见面了。他常常是倒在床上不到几分钟便又翻身爬起来,又回到那一带转悠去了。”
倘若马奈特医生的家确实是在如今人们定位的地点,那这位卡尔顿也算是个小情圣。因为从索霍广场到文中所说的法学会大院(Temple Court)确实还有一段距离,至少比去当年狄更斯自己供职的格雷律师会馆(Gray's Inn)要远一些。和以往一样,狄更斯给自己的主人公安排了比自己经历过的更好的工作环境,只是这次要麻烦他多跑一些路。假如有两个容貌酷似的人物同时在一部小说中出现,只要它不是一部侦探小说,久经通俗精神分析训练的现代读者多半会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作者把自己的人格分离成了两个。但在狄更斯的年代,作者还得多啰唆几句,以便提醒读者这种容貌相像可能带有的戏剧性,于是有了卡尔顿独自留在酒馆时的这段台词:“他拿起一支蜡烛,走到墙上的镜子而前,细细地打量镜里的自己。‘你特别喜欢这个人么?’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喃喃地说,‘只不过他让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东西,看到了你可能变成的样子!’”
狄更斯试图以“双城”的概念让伦敦与巴黎代表两个世界,于是有了马奈特医生一家围坐在伦敦静谧的家中,而当夜巴黎圣安托万区“有疾速、疯狂、危险的脚步兴起”的对称描写。从地理方位上看,马奈特医生家与卡尔顿的住处同样恰好一西一东。以考文特花园这个大舞台为中心点,狄更斯自己的生活也曾被分裂为两个脚本:索霍区代表的享乐、随意与霍尔本区代表的工作、职责。《双城记》中的革命场景虽然热闹,但更像是对于卡莱尔《法国革命史》的单一回声,远不及折返在狄更斯内心角落里的那些回声迂回杂乱。
卡尔顿照过的那面镜子,也许狄更斯自己也曾经照过,因为那家酒馆就在他当年供职的律师会馆附近,他正是当年的常客。这家名叫“老柴郡奶酪”(Ye Olde Cheshire Cheese)的酒馆建造于1667年,至今尚存,它位于舰队街深处的窄巷中,倘若不是留心寻找,很容易错过入口。不过因祸得福的是,恰好因为入口处的路径太有特点,酒馆很早就有足够的自信认定卡尔顿光临的酒馆正是这里。至今酒馆中还陈列有1859年的初版本《双城记》,同时着重指出这样一段文字:“‘让我引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美美地吃一顿吧!’他挽起他的胳膊带他通过路盖希尔(Ludgate Hill),来到舰队街,穿过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进入了一家小酒店。他们被引进一间小屋。查尔斯·达尔内在这里吃了一顿简单却味美的晚饭,喝了些甘醇的酒,体力开始恢复。而卡尔顿则带着满脸颇不客气的神情坐在桌子对面,面前摆了自己的一瓶啤酒。”
我在老柴郡奶酪酒馆的桌上摆上自己的一瓶啤酒,是在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准确地说,是一品脱艾尔啤酒。几天下来,已经很习惯像当年的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故作老练地宣称:一品脱你们最好的艾尔。幸运的是,我坐在了当年狄更斯的座位上。这是一排倚墙而建的木头“通椅”,一直延续到邻桌,只有桌子对面是散放的木椅,而对面临窗一排是火车硬座包厢式的对坐台面。我的桌子的右前方临着壁炉,壁炉里烧着真正的木柴,倘若坐在我的对面,在这个冬日午后会被烤得有些昏昏欲睡。左手边略远处是吧台,吧台酒柜顶部以英式酒馆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杂乱方式绑着一张古旧的木椅,据介绍是酒馆保留下来的最古老的椅子。吧台上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那本1859年的《双城记》,与我背后标明是“狄更斯坐席”的金属铭牌遥相呼应。然而,这些也就是狄更斯在此地享有的全部待遇。一楼的这间饭厅被命名为“约翰逊厅”,用的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的名字,这位第一本英文字典的编纂者可是英国国宝级的人物。约翰逊的故居就在附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当年也是老柴郡奶酪的常客,但伦敦人依据历史年代、步行距离以及约翰逊本人的块头和胃口相信,这家量大实惠的传统馆子肯定符合他的口味。既然也没有人提出反对,老柴郡奶酪就当仁不让地揽下了“供奉”这位国宝的职责。由于同样的原因,约翰逊的画像悬挂在了狄更斯坐席的上方,用的是他更有威严的一幅肖像,而不是那张架着眼镜、痛苦无比地努力审看字典的标准照。据说老约翰逊的字典中最著名的定义是:“字典的作家:一个无害的苦工。”
老柴郡奶酪酒馆据信是狄更斯笔下所有小酒馆的原型。“约翰逊厅”外面还有一个相对的以喝酒为主的“吧厅”,沿两厅间的过道下半层楼,是一片更大的“吧厅”。洗手间如同所有英国传统酒吧一样,设在更靠下的一层。二楼是包间,狭窄的木梯被一条绳索拦着。在这栋构造崎岖而狭仄的建筑中,躲在壁炉边的一角,反倒能隐约听到狄更斯为马奈特医生家描述的那些奇妙回声:“小天井里梧桐摇着绿叶,沙沙地响。……有时一个陌生人会在附近张望。有时从小天井那头也会传来辽远的叮当之声,或是从那金胳膊的巨人那里传来砰的一声。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证明了从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声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从老柴郡奶酪酒馆所在的回声小巷迷宫中向北穿行,跨过宽得有点不像伦敦的霍尔本(Holborn)大街,就逐渐进入狄更斯当年供职的格雷律师会馆的世界。格雷律师会馆南广场1号门边有栋标明建造年代为1759年的建筑。狄更斯15岁时供职的埃利斯和布莱克默(Ellis and Blackmore)办公室就曾经在这里。狄更斯当时受雇为职员兼信差。狄更斯认为在这里的工作极其无聊,但有记载他当年的同事利尔(George Lear)宣称:狄更斯是员工中一个“受到普遍喜爱的人”,他善于模仿,“以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方式,模仿伦敦街头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可能是游手好闲的人、蔬果小贩或任何人”。
从格雷律师会馆的庭院中走出,伦敦性情急躁的黄昏已经潜伏在天边,但天空湛蓝如故。在《双城记》中,卡尔顿走出办公室时看到的场景是:“屋外的空气寒冷而凄凉,天空阴云密布,河水幽暗模糊,整个场景像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在一片晴空下想象这片场景,有点像构架童话里的镜中世界。顺道记起在老柴郡奶酪酒馆的约翰逊厅并没有见到镜子,恐怕终究又是狄更斯借用了自己寓所里的镜子。 马奈伦敦柴郡酒馆狄更斯卡尔顿双城记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