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灵十字路:《匹克威克外传》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三联生活周刊)

查灵十字路:《匹克威克外传》0( 在伦敦街头,不时可遇到貌似狄更斯笔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老人 )

看到《匹克威克外传》被列为“语文新课标必读书”,我确实有点羡慕当今的学生:为什么当年不把这么有趣的书列入我们上学时的课外读物,以至于我很长时间一想起狄更斯就条件反射出“孤雏”、“血泪”等词乃至含意更加晦涩的“块肉”。我还记得当年劳陇翻译的杰罗姆·K.杰罗姆的《三怪客泛舟记》(Three Men in a Boat)如何让我疯狂笑了一下午不能自拔,当时曾遗憾也许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有趣的书,如今才知道:匹克威克俱乐部的先生们其实是杰罗姆笔下那三位文学漂流客的先驱。

匹克威克俱乐部初次探险的起点就在七晷区日晷西边所谓“一掷之遥”的查灵十字路(Charing Cross Road)往南的广场上。出发之前,有必要把这部书的原文全名抄写一遍:“The Posthumous Papers of the Pickwick Club,containing a Faithful Record of the Perambulations,Perils,Travels,Adventures and Sporting Transactions of the Corresponding Members,edit by Boz.”没什么特别的含意,权当是辟邪。19世纪初的小说有一个风气,单写主人公的人名会被视为文艺小说,而这种小说像我上学时的武侠小说一样,需要包上书皮才能阅读,于是一些严肃小说便加上“纪实”、“正史”、“遗稿”等严肃词以壮声色。标题中“忠实的”(Faithful)之后那一串是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只有末尾的“Boz”。狄更斯当年以笔名这种形式混进了匹克威克俱乐部去快活,实在是高。

从七晷区的日晷出发,其实也未必要走查灵十字路,从旅馆所在的蒙茂斯街南向的那一道一直向南,自然变作圣马丁街(St Martin's Street)的街名后继续向南,逐渐会与查灵十字路会合,不久就到达一片喧嚣的查灵十字环岛。当然,如果你想到以书店云集著称的查灵十字路上给自己备些旅游读物另说。临近环岛,绝对不会错过视线的是左右那两栋敦实的建筑,右手边是大名鼎鼎的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左手边是鼎鼎大名的“田野上的圣马丁”教堂(St. Martin's in the Fields Church)。直到19世纪,这片如今看似交通枢纽的地区还是一个村庄,故而教堂会有一个“田野”这样看似诗意的名称。匹克威克俱乐部会员们约好的集合地点是金十字饭店(Golden Cross Hotel)。这座始建于1643年的小旅馆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一直是各路“长途马车”的集结点,前往多佛(Dover)、布赖顿(Brighton)、巴斯(Bath)、布里斯托(Bristol)、剑桥(Cambridge)以及约克(York)的马车都从这里出发。当年大卫·科波菲尔曾在这家旅馆暂住。只是经过历史上若干次改建,这座旅馆如今已不复存在。

假如在等候的间隙有闲心到环岛的对面看看,“Trafalgar Studios 1”剧院直至2012年3月都在上演一出看起来不错的《五月里的三天》(Three Days in May),主演是英国著名话剧演员克拉克(Warren Clarke)。这出定位为“政治心理剧”的话剧的主题是:1939年5月,丘吉尔以三天时间说服两位内阁主和派,最终推动英国参战。这位在内阁几进几出的伦敦政坛老兵在5月13日首次以首相身份出席下议院会议,发表了著名的讲话:“我没有别的,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献给大家……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无论多么恐怖也要争取胜利,无论道路多么遥远艰难,也要争取胜利,因为没有胜利就无法生存。”

按照狄更斯的小说的安排,同样事关荣誉存亡的一场战斗也即将在金十字饭店前发生。这场爆发在匹克威克俱乐部三位奠基成员与一个疑似酒驾马车夫之间为一枚先令进行的“绅林混战”结束得很简短:“车夫用一种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样子把帽子向地上一摔,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上打掉了眼镜,另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第三拳打在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来了一个变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上,从人行道打到马路,又从马路打回人行道上,最后就把文克尔先生身上所有的暂存的一点胆量打得烟消火灭;而全部的经过只是几秒钟的工夫。”

查灵十字路:《匹克威克外传》1( 最新一任守卫必富达金酒秘方的“老兵”是总酿酒师佩恩 )

这场奇遇只是未来三位俱乐部成员即将遇到的种种离奇而又多少违背他们的道德观的事件的开场。“酒”这个字比在狄更斯其他任何小说中都频繁出现在《匹克威克外传》中:到达某地为洗尘大家会来一点酒,奇遇的起始为振作精神或烘托气氛会再来一点酒,然后的酒多半是会坏事的,为弥补这些坏事带来的颓唐,依然是酒来“原汤化原食”。

《双城记》的背景虽然是在18世纪,但小说中的一段说法或许可以给狄更斯那个年代的饮酒习惯做个注解:“那时是纵饮的时代。大部分人喝酒都很厉害。不过时光已大大地改良了这类风气。在目前,若是朴实地陈述那时一个人一个晚上所能喝下的葡萄酒和混合酒的分量,而且说那丝毫无碍于他正人君子的名声,现在的人是会看做一种荒唐可笑的夸张的。”

然而,21世纪的品酩客们看到匹克威克一行经常会点“加温开水的白兰地”或许会大惑不解,尤其是当读到匹克威克先生得知旅馆里没有开水可调配这种还魂汤有些愤懑时。更容易不解的是小说中频繁提到的“五味酒”。

也许伦敦如今以啤酒尤其是艾尔啤酒闻名,但就传统而论,真正属于狄更斯那个年代的伦敦的还是“五味酒”。“五味酒”原文为“Punch”,是来自印度拜火教徒的外来语,本为“panj”,意指“五”。这种酒由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水手带回英国并介绍到其他欧洲国家。顾名思义,五味酒为5种不同成分调和而成。经典的配方是糖、柠檬、水、茶和酒。至于“酒”是什么,现代有不同配方,但在伦敦老酒饕们看来,这个“酒”永远指的是金酒(gin)。

金酒又称“琴酒”或“杜松子酒”,据说是人类第一种为享受而造的烈酒,金酒起源于1660年,故乡在荷兰,最先是作为利尿、清热的药剂使用,给水手们预防感染热带疾病。不久人们发现这种利尿剂“香气和谐、口味协调、醇和温雅、酒体洁净”,于是很快就被作为正式的酒精饮料饮用。由于杜松子在荷兰以外的地区被称为“Geneva”,与瑞士城市日内瓦不谋而合,很多行经荷兰的英国船员与士兵于是误以为金酒来自瑞士,将金酒的概念带回英国时就将其名称简称为较容易发音记忆的“Gin”。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英国开始有少量的金酒制造。

真正让金酒在英国广为流行的是英国女王玛丽二世的丈夫英王威廉三世。威廉三世的属地原本在荷兰,他不仅怀念家乡的这个口味,更因为当时跟法国之间的战争下令抵制进口法国的葡萄酒与白兰地。作为对酒精消费者的补偿,他批准允许使用英格兰本土的谷物制造烈酒。英国自此跃升为最重要的金酒生产国。伦敦市内因此曾有多处金酒厂,但时至今日,存留在伦敦市内的只剩一家:Beefeater。这家如今中文通译为“必富达”,沾了点东方式的喜气,但很容易让人忘记它原本的历史背景。

17世纪,英国仆人们的收入很低,可译为“吃牛肉者”或简约为“肉食者”的“Beefeater”成了那些收入可观、有条件天天享用上好牛肉的仆人的讽刺性称谓。后来,仆人们的收入渐渐提高,牛肉与否也不再重要,只成了传统受益者们的俗称,由于这一受益群又多集中为伦敦塔的守卫,故而逐渐失去了原来的讽刺意味,成了伦敦塔守卫的俚称。

位于泰晤士河西南的一家希望捍卫传统的金酒厂进而以老兵的姿态借用了这一名称。1820年,约翰·泰勒(John Tyler)夫妇在伦敦的切尔西地区开办的一家小型酿酒厂,这就是如今必富达酿酒厂的前身。1863年,药剂师兼企业家巴洛夫(James Burrough)买下该酒厂,他研制的必富达金酒独特秘方一直被沿用至今。1883年,巴洛夫决定为他的金酒取一个历久弥新的名字,于是“Beefeater”被选中了。

必富达金酒厂至今仍守卫在伦敦西南的肯辛顿区(Kensington)。最新一任守卫秘方的“老兵”是佩恩(Desmond Payne)。金酒的味道自然主要得自于杜松子,但杜松子的加法有许多种,一般是将其包于纱布中,挂在蒸馏器出口部位。蒸酒时,其味便汇于酒中,或者将杜松子浸于绝对中性的酒精中,一周后再回流复蒸,将其味蒸于酒中。不过,千变万化,有一点是统一的:准确的原料及配比一向是各厂家的头号机密。

必富达的传统之一在于将所有原料在蒸馏前浸泡,以充分发挥所有香味。至于基本的原料选择,佩恩倒并不隐讳:杜松子、甘草、杏仁、鸢尾草根、当归根和种子、柠檬和橘子皮。但原料的来源至关重要。对于佩恩来说,理想的配方是来自意大利和东欧的杜松子、来自中国的甘草、来自西班牙和墨西哥的杏仁、来自意大利的鸢尾草根、来自萨克森的原野和佛兰德斯的当归根和种子以及在西班牙精心挑选的晒干的柠檬和橘子皮。对于作为“心脏”的杜松子,佩恩坚持亲自挑选,看到他碾碎杜松子嗅闻香味,那种神情只有勃艮第葡萄果农在精心挑选葡萄时能够相比。

佩恩的最新创造是添加绿茶蒸馏的“Beefeater 24”。茶与酒相融,看似突兀,倒也符合“五味酒”加茶的传统。对于借用了人家名字的伦敦塔传统卫队,酒厂也成了常年的朋友。这种友情当然是相互的,只有亲身经历过伦敦的冬天,才会明白在阴霾的天气下一杯来自朋友的“够劲儿”的好酒的价值。不过金酒很少单独饮用,作为一种基于香料的蒸馏酒,即便是与未经橡木桶的威士忌和白兰地的头道酒相比,也欠缺些真正的醇酒所具备的“肉感”。故而金酒的调酒十分重要。倘若让我给佩恩先生以及匹克威克俱乐部的会员们推荐调酒师,我一定会设法让《大卫·科波菲尔》中的米考伯先生加入这支队伍。调酒的技法还在其次,关键是米考伯先生的活力与激情实在难得,他在科波菲尔伦敦新家的“暖房”宴会上的这段调酒堪称经典:“为了让他忘记这令人愁苦的事,我告诉米考伯先生,说我还等他来调制那盆五味酒呢,并把他带到储放柠檬的地方。他那懊恼顿时便消,更说不上绝望了。在柠檬壳和糖的香气中,在滚热的酒香中,在沸水的蒸汽中,我从没见过谁像米考伯先生那么开心呢。他搅动、调和、试味时,就好像正在干的不是调制加料酒,而是在为他家的子孙置办万世基业;透过种种奇妙香气的薄雾看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真是让人惊奇不已。”

米考伯先生无疑是《大卫·科波菲尔》中最受欢迎的人物。不过,从创作时间上看,在道德感上一贯乐天的匹克威克先生应该算是他的直接先驱。匹克威克总是好心办傻事,到处吃亏出洋相,难得倒也总想得开:“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哲学家,但是哲学家到底不过是穿着铠甲的人。这支箭射中了他,穿过了他的哲学武装戳进他的心。他的怒火猛大的一下爆发了,把墨水缸发狂地猛地向前扔去,自己也冲了出去。但是金格尔先生已经不见了,自己却被山姆紧紧地卡在手臂里……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是有理智的,像所有真正的伟大人物的头脑一样。他是敏捷而高强的推理家;稍一思索之后就足以使他知道自己的愤怒的无能为力了。愤怒很快就潮水般地退下去了。他喘喘气,温和地对左右的朋友们看看。”

王佐良的《狄更斯的特点及其他》中说:“《匹克威克外传》利用了‘流浪汉’小说的骨架,虽有许多绝妙的片段,但是这些片段之间并无内在的联系。我们看完一段,可以放下,跳过几处,也无大碍。这种松散的结构也自有其可爱之处。”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则说:“匹克威克所遇到的全部事件,尽管往往荒诞无稽,都只是为了显示灵魂中每个人更大的荒诞,或者尽可以说,有时只是为了让读者感到那种荒诞才构思出来的。作者会在圣诞节用大炮把匹克威克先生射到华德尔家去;作者会把屋顶掀掉,让他掉下来参加鲍伯·索耶的晚会……每个人比在尘世中任何时候都显出更多的本来面目……每个人都成了一幅自己的美好的漫画。”

狄更斯去世4年后才出生的切斯特顿可算他的知音。切斯特顿是位诗、书、画无所不能的全才,但最为后人铭记的还是他创造出的侦探布朗神父。布朗神父有着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脑袋、胖胖的面容,头戴小圆帽,手握遮阳伞,天性怕羞。布朗神父很少对罪犯紧追不舍,也不会抱不将他们逮捕归案决不罢休的态度。布朗神父办案的动机,多半是希望给罪犯机会忏悔、改过自新。如此人物,颇似匹克威克先生的侦探翻版。

更为默契的是,切斯特顿还看出:“狄更斯的目的并不在于显示任务对时间和环境所产生的影响,甚至也不在于显示时间和环境对人物所产生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只要他想写人物的变化,他准会弄得一团糟。”米考伯先生就是一个不幸的例证。正如奥威尔也观察到的:随着科波菲尔年龄的增长,即便他是阳光下最灿烂无辜的一朵雏菊,他也应该逐渐意识到米考伯先生是在反复哭穷欠债、不断借用朋友的钱财浇自己的块垒,而这多少该算是人品问题。然而,在小说末尾,狄更斯却私心给了米考伯一件大功劳,使他成了科波菲尔心目中的英雄,最后一如既往地顺利拿到一笔资助,与“永远不会放弃”他的米考伯太太一起前往澳大利亚。

狄更斯没法把米考伯写成科波菲尔心目中的坏人,应该也有投鼠忌器的原因。米考伯在现实中的原型公认是狄更斯的父亲。米考伯的名言是:“年收入20镑,年支出19镑19先令6便士,结果是快乐。年收入20镑,年支出20镑零6便士,结果是痛苦。那样,花就谢了,叶就萎了,太阳就西沉了,只留下一片凄凉景象。”这番言论很符合爱好文艺、追逐时尚、年收入250英镑还能败了家的约翰·狄更斯的格调。被穷怕了的狄更斯在手头宽裕之后也干过“多支出6便士”的事。据说他在最巅峰期每年大约需要9000英镑支付全家人的生活开支。1844~1847年,狄更斯一家辗转住在意大利、瑞士、巴黎三地,看似度假闲游,早有传记作者指出:狄更斯实际是在躲避英国国内的债主。

即便是人物没有变化,所有的故事也都有写到“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时候。《匹克威克外传》的结尾预示了狄更斯未来很多小说的结尾:有情人终成眷属,没钱人终成有钱;而最富有狄更斯特点的是,所有的好人都快快乐乐地住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谁也不会孤单。狄更斯说:“创造想象中的朋友而又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丧失他们,那是所有的作家或编年史家的命运。”《匹克威克外传》终归还是到了这一时刻:“看看陪伴我们度过许多孤寂时刻的想象中的伴侣们,在世界上的短暂的阳光正充分照耀着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投上临别的一瞥。”

说起“伴我们度过许多孤寂时刻的想象中的伴侣”,我又再度想起那本《三怪客泛舟记》。惭愧,直至今天我才知道,译者劳陇的原名是许景渊,2006年去世。这位平生遭遇无数磨难,但如同童话中的锡兵一样坚定的老翻译家诞生于1912年,与狄更斯恰好差一个世纪。劳陇另一著名译作是华兹华斯的《水仙辞》:“信步闲游,似孤云缥缈,把幽谷巉岩绕遍;蓦回首,水仙花开,璨璨金盏一片。绿荫下,翠湖边,迎风弄影舞翩跹。”为了所有陪伴过我的那些坚定的锡兵,我同意暂时接受狄更斯的催眠,相信:“把我们的老朋友留在这种最真纯的幸福的时刻吧,若我们要追寻的话,是经常可以找到一些幸福的时刻来欢娱我们在尘世间的短暂的生存。大地上有阴影,可是对比起来,光明更为强烈。” 外传克威克查灵十字路狄更斯金酒匹克威克外传匹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