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缇耶：幻想一个界限混杂的世界

（文 / 钟和晏）

( 1999年，高缇耶在他的高级时装工作室 )

到今年4月份，让－保罗·高缇耶（Jean-Paul Gaultier）就要过他的60岁生日了，他过去染成白金色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这位以让男人穿裙子、设计出女武神般的紧身胸衣、把海魂衫的蓝条作为他的视觉标志而闻名世界的法国时装设计师，在过去30多年中，名字前还总是带着“时尚顽童”的前缀。

所以，在艺术博物馆里举办的“高缇耶的时装世界：从人行道到时装天桥”展览很像是一次刻意的自我庆祝与纪念。这场世界巡展从去年夏天加拿大蒙特利尔美术馆开始，然后是旧金山、马德里、鹿特丹一直到明年的斯德哥尔摩。

时装界另一位众所周知的“坏孩子”、已故的亚历山大·麦昆，两人都是具有强烈视觉效果的服装设计师，都具有让观众感到不安的能力。如果说麦昆是向内看，被自己内心的幽暗想法所指引，以至于陷入痛苦的不安全感和自我困扰中，那么高缇耶是向外看，充分地、乐观地投入到生活的漩涡中。

对时装设计师来说，过去几年是令人沮丧的——克里斯汀·拉夸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公司，山本耀司几乎破产又被一位天使般的投资人所拯救，亚历山大·麦昆离世，加里亚诺被解雇，马克·雅各布斯多年来与毒品和酗酒苦苦争斗。相比之下，高缇耶算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了。他似乎比其他人更加现实和脚踏实地，除了自己的同名品牌，他从2003到2010年担任爱马仕的设计总监，同时爱马仕集团拥有45%的高缇耶公司股份。

但他曾经在不同的采访中提到，当2009年夏天蒙特利尔美术馆的馆长娜塔丽·波迪尔向他建议，举办一场他的时装作品展来反映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时，他心里觉得很勉强，“因为博物馆的氛围总是死气沉沉的，挂上陈旧的衣服，像是一场葬礼，而我喜欢非常鲜活的东西”。他觉得除非能展示出他所迷恋的一切——“肉体、种族、电影、圣母、刺青、巴黎人、全世界各种各样的美”，他才同意。

( 紧身胸衣在麦当娜身上被增加了性感挑衅和女权主义的内涵 )

策展人蒂埃里·洛里奥特从高缇耶过去几十年设计的8000多件衣服中，选择了140套服装及配饰组织成6个不同单元，完成了他的要求。展出的服装大部分来自他的高级时装系列，也有把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成衣与21世纪的高级时装混搭在一起。

6个单元各自具有概括高缇耶时装美学的标题，从“高缇耶的奥德赛”开始，展示他对蓝色条纹衫、美人鱼和处女的偏好。“闺房”里陈列那些柔滑性感的服饰，与女性内衣主题有关，当然包括传奇的圆锥胸衣。“肌肤深层”涉及他如何不断用人的肌肤作为灵感，把刺青作为面料的印花图案、用错视法印制的“肌肉装”以及性变态的束身皮带等等。

( 2001年春夏高级时装系列中的绸缎紧身胸衣 )

如果说像克里斯汀·拉夸、约翰·加利亚诺设计的服装常常激发人们对富有、奢侈和排他性的幻想，高缇耶向来更多地表现出他对被低估的次文化的兴趣。伦敦街头孩子极高的莫霍克式发型和带安全别针的褶裥短裙、哈西德派犹太教徒服饰、法国康康舞及艳舞女郎，尽管每个设计师多少会从街头风格得到些灵感，但是在高缇耶那里，凌乱的日常生活会更加不受阻碍地登上他的表演T台。

所以，“朋克康康”讨论的是伦敦朋克文化和巴黎时髦——或者说巴黎皮嘉尔区（Pigalle）和伦敦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对高缇耶的审美影响。“都市丛林”部分，不同种族文化的影响让他从传统的民族服装引申出自己的新形式。最后“大都会”潜入他的未来主义创作，他为阿莫多瓦的《基卡》、吕克·贝松的《第五元素》、彼得·格林纳威《厨师、盗贼、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等影片贡献了他的服装设计。

( 英国模特莉莉·克尔展示2007年秋冬系列高级时装 )

高缇耶经常使用的一句话是“为什么不呢？”1984年的“坏男孩”系列中，他第一次把短裙变成男人的时装。虽然后来卖出去了3万件男人的裙子，他一直辩解自己没有挑衅的意图，而是受传统的启发，来自穿裙子的苏格兰男人，还有餐馆里穿长围裙的侍者。“这不是一个同性恋声明，恰恰相反，男人在改变，他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有男子气概了。男人可以哭泣，女人可以打仗，为什么不呢？”

他对模特的选择也如出一辙，20世纪70年代中期，时尚界被高大的金发女郎所主宰，他选择各个种族的模特走上他的表演台，女模特法里达·科尔法（Farida Khelfa）作为一位北非后裔，第一次在巴黎时装表演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法国政府颁布严格的移民法后，他也曾在T台上用100%的黑人模特。他的模特还包括超重的、秃头的、年纪大的、全身刺青的，有着鲁本斯笔下人物的壮硕身体或者莫迪里阿尼画像式面孔的，因为身上非常规的美而被选择。

( 2005秋冬高级时装中的婚纱礼服 )

当1976年高缇耶在巴黎天文馆里发布他的第一个时装系列时，总共只有9个模特，穿着用棉质印花布、帆布、家用纺织品等廉价面料制作的服装，可以拉伸的长袖紧身上衣上面印着玫瑰花蕾、被刺穿的心和部落螺旋纹，摩托车手夹克、芭蕾舞裙这些服装原型被出人意料地嫁接在一起，虽然面料低廉，却用毕恭毕敬的方式表现出来。从那时起，这种混杂和出人意料的手法反复出现在他的设计中。

高缇耶生于1952年4月24日，在巴黎郊区的沉闷环境中长大。他的父亲是会计，母亲是名职员，外祖母玛丽也住在他家附近，独自经营一个家庭式保健所，为她的女客户提供按摩、美容、婚姻顾问等服务。她是一位性格古怪不羁的寡妇，喜欢穿着衬裙出门。所以高缇耶后来说，“内衣外穿”是从她那里偷来的想法。

( 2011年春季广告中与卡罗莱娜·科库娃拥吻的男模安德烈·佩杰（右） 身穿2012春夏高级时装的美国女模凯丽·克劳斯 出生于塞尔维亚的男模安德烈·佩杰在2012春夏高级时装发布会上 )

玛丽溺爱她的外孙，在她家里，小高缇耶被允许看“巴黎女神游乐厅”（The Folies Bergere）这样的电视节目，让一个小男孩对着那些穿胸衣和网眼丝袜的女人。展览上有一张老照片，十几岁的高缇耶正在为玛丽做发型，他看起来神情愉快，而她看起来像是被绑架的样子。

18岁那年，高缇耶早早地辍学，开始在皮尔·卡丹工作室工作。除了外祖母的服装审美启蒙，他多次提到雅克·贝克（Jacques Becker）1945年的电影《装饰》（Falbalas）如何影响了他一生的职业选择。如果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不会成为服装设计师。电影关于一位女装设计师爱上了朋友的妻子，经历了一次精神崩溃，最后抱着一个人型模特跳窗自杀的故事。除了浪漫的情节之外，里面还有大量设计师工作的大楼、工作室里工作的女裁缝等镜头。后来，年轻的高缇耶为守旧的法国时装公司让·巴度（Jean Patou）工作时，他觉得自己终于生活在他偏爱的电影情境中了。

( 2001年春夏高级时装发布会上的“圣母”形象 )

直到今天，“高缇耶的时装世界”展览结尾仍然回应着《装饰》里最后的情节。开始神志不清的服装设计师凝视着一个人型模特，突然变成他爱的女人的幻影。这给了高缇耶让假人模特活过来的想法。他在阿维尼翁看过一次戏剧表演，其中用动画影像投射到假人模特空白的脸，就可以制造出相似的幻觉。

他和魁北克的舞台导演和布景师丹尼斯·马洛合作，制作了30多个这样的人型模特，身穿他设计的服装，能够说话、眨眼、微笑和叹息。影像投射的效果让衣服变得鲜活起来，又有点令人不安。其中第一个模特就是穿着蓝条衫的高缇耶本人，正在向观众自我介绍并致以欢迎词。

麦当娜为展览借出了两套她在1990年“金发女郎的野心”演唱会上穿过的胸衣，在麦当娜的全球巡演之前，高缇耶已经发布了他的第一个紧身胸衣“达达”系列。他曾经说过：“外祖母告诉我说，紧身胸衣能让女人抬头挺胸地做女人。”这可能解释了他对设计紧身胸衣持续的动机。展览上的传奇展品之一就是一个乱蓬蓬的泰迪熊，毛皮已经脱落，鼻子已经磨损了，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锥形胸罩！这是7岁那年，高缇耶为他的泰迪熊“娜娜”缝制的胸罩。

与麦当娜的关联让高缇耶获得了通常时装设计师很难企及的知名度，他们相识于1989年，从离经背道的叛逆性和对性别混合的界限延伸来说，两人多少有些精神的相通之处。他为麦当娜1990年的全球演唱会设计了358套服装，其中扎着金发马尾辫的麦当娜穿着具有夸张圆锥罩杯的粉红色紧身胸衣，搭配一件黑色的男式裤子，变成一个持久的时代形象。

紧身胸衣到了麦当娜身上，被增加了性感挑衅和女权主义抗议的内涵。这是对女性的束缚控制还是一副铠甲，赋予理想女性斗士以力量？它可以被分析出许多社会的、性别的甚至政治的含义。但是在很多情况下，意义只是被赋予的，很可能事情的本来面目要简单得多，高缇耶对他的紧身胸衣激起的社会性喧哗感到惊奇：“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设计了它。”

电影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20世纪80年代与高缇耶相识，后来两人在巴黎碰面的时候，高缇耶带他去最传统的法国餐馆，然后一起去看最新的易装癖表演。阿莫多瓦相信高缇耶并没有说谎或故作无辜，他曾经证实说：“他身上有天真和真实的一面，不会为了只是获得震惊效果而去那么做。他的设计可以很性感，但从不下流，可以是挑衅的，但不会装腔作势。”

进入时装界25年之后，1996年高缇耶决定开始设计高级时装，当时是高级时装不断被哀叹即将死去的黯淡年代，而他又似乎是最不可能对开高级时装公司感兴趣的设计师。最初他也以为只能做一个系列，但很快发现自己喜欢高级时装的自由和铺陈。他可以很放肆地设计，把合成橡胶、乳胶之类的恋物癖材质用在其中，也可以回归到传统的精致手工。他可以设想一件镶嵌着华美蕾丝花边的紧身胸衣，或者有精致细节的弹力连体衣，穿着者似乎赤身裸体却熠熠闪光。最初几年，他甚至每次发布会展示120套高级时装，而法国高级时装公会的规定只有35套。

去年1月份的高缇耶高级女装发布会上，最后身穿近乎透明的白色婚纱亮相的是19岁的男模安德烈·佩杰（Andrej Pejic），之前他也曾出现在高缇耶的男装发布会T台上。出生于塞尔维亚的安德烈·佩杰有着一头美丽的金发和异常精致美丽的五官，2011年高缇耶的春季广告形象中，他和同样一头金发的卡罗莱娜·科库娃（Karolina Kurkova）正在相拥相吻。对于雌雄同体或者说双性化，高缇耶的定义是“这是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时刻，他们的美同时处于男性与女性之间”。

对于《高缇耶的时装世界》策展初衷，蒙特利尔美术馆馆长娜塔丽·波迪尔馆长解释说：“高缇耶是一位充满人性的设计师，除了高级时装所涉及的技术多样性、想象力和艺术合作之外，他提供了观念开放的社会和独特的‘融合时装’。在他的荒唐的、敏感的、有趣的、时髦的、没有歧视的世界中，每个人都可以注入自我的身份。”

似乎是一种注解，高缇耶的公司总部不在香榭丽舍大街集中了大部分高级时装公司的“金三角”地带，而是在马莱区圣马丁大街一幢过去的工会大楼里。在那幢门口还残留着“无产阶级的未来”的大楼里，他几十年来幻想着一个打破种族、性别之间阻碍的时装世界，玩耍在外衣与内衣、白人与黑人、男人与女人的混杂界限之间，没有固定的模式，也没有关于美的僵硬观念。为什么不呢？ 幻想高缇耶界限时装搭配紧身胸衣混杂一个麦当娜世界时装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