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东北地震杂感录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3月12清晨,仙台宫城县一名男子驻足遥望,曾经的家园已是废墟一片 )
仙台人口不多,是个安静的中等城市,文化教育发达,还有森林之都美誉,街道到处是轻盈洒脱的市树榉树。因为鲁迅和藤野先生,它广为人知。鲁迅先生就读过的仙台医学院并入了东北大学医学部,东北大学在离仙台海岸较远的因青叶山而得名的青叶区,区内有青叶山、八木山,还有广濑川流过,甚有诗情画意。
仙台市中心有著名诗人土井晚翠的晚年故居,我每次去大学都会经过这栋被保护起来的传统名居。晚翠的名作,泷濂太郎谱曲的《荒城之月》就是晚翠有感于仙台城和福岛县会津鹤城的历史刹那沧桑变幻写就的名篇。全诗咏叹世间荣枯变化无常,浩渺太空唯有皓月千古,令人彷徨叹息。
3月11日的地震让仙台海岸一带的繁华瞬间化为废墟,彻底重创了这座城市。看到仙台的名取市、若林区一带与机场相连,地势最为低洼,即刻化为波涛汹涌的泽国,立刻给东北大学的师友电话,已经无法联系。只是知道东北大学地势高,不会有生命之虞,一天后网络联系上,确实没有伤亡,然而至今停电停水停气,食物短缺。
而我往日喜好的游历之地,太平洋沿岸的茨城和福岛县,也正好是这次海啸的极度重灾区,
茨城县是靠东京最近的一个县,海岸风景尤其优美。明治时代,著名的美术理论家冈仓天心,辞去东京美术学校校长,就到风景绝佳的茨城五浦海岸创立了日本美术院。井上靖在1953年写过一篇小说《大洗之月》,讲一个商社的老板佐川,疲于生活,决意休养一下,打听东京附近何处有赏月名所,别人向他推荐了茨城的大洗海岸。小说就在佐川从东京到水户,从水户到大洗的路途展开。井上靖写了大洗海上升明月的美景,映照了主人公疑心画家所绘为伪作的从不安到平和的心理。因为这篇小说,也因为泷濂太郎为大洗海岸写过名曲《荒矶》,春节前我去了大洗。
大洗是个小町,海岸非常平坦,冲浪,冬季也有不少人在浪里翻涌。海边建有水族馆、儿童科学馆、美术馆——这有井上靖小说的背景,也跟东山魁夷有关。当初他为了画唐招提寺壁画中的涛声而在日本各地海岸四处写生,在这里找到了实景。因此美术馆特别安置于该实景处,从馆内大型玻璃窗内可赏画作蓝本。店内还陈设了日本经济之父涩泽荣一的儿子少年时代在此旅游留下的水彩风景画。大洗同时也是一个重要港口。
而灾后的大洗海岸,给人的印象已变成洋面上形成巨大漩涡的那张照片。海边船舶与集装箱被海啸冲击得七零八落,旅馆业繁盛的那一带海岸也严重受损。
福岛县在茨城县北面。福岛不是岛,因地势地平,多沼泽和湖,日语里与岛的发音类似而得名。福岛县的太平洋沿岸地势相对平坦,相马市附近的松川浦入选日本国内百段最美海岸线之一,也是我们全家每年必去赏玩之地。相马市南部即比邻福岛第一、第二核电站,专门供应东京电力。
灾难之前,一切如诗如画。相马海滨还有著名的小名滨渔港,渔获海产丰富。然而这里被后人记住的会是这场因海啸而起的核灾难。日本人应对地震经验丰富,然而海啸经验则普遍不足。
当年印尼海啸时,《时代》周刊曾将喜多川歌麿的《神奈川冲浪里》的图片作为海啸的标志,实际上那只是大浪,表现的也只是人们面对自然威力下优雅而镇定的一面。海啸,日文里用汉字“津波”表示,近代最有名的一次海啸同样发生在如今的三陆一带。1896年的6月15日,青森、岩手、宫城三县遭受了著名的“三陆大津波”,死者超过两万人。当时在日本岛根县任教的英国作家小泉八云读了很多这场灾难的新闻记载,又根据20年前当地一个预报了海啸救了全村村民仪兵卫的故事,写了一篇小说《活神》,小说中主人公五兵卫倾其所有买下大量稻草,用稻草扎成的火把作为警示信号,拯救了全村,被誉为“滨口大神明”。
这个故事如今看起来非常令人感伤。日本在人多的海滨,都设置瞭望台和声音放送装置,平时是柔和的音乐,发生异变时会有警告声。然而若仙台松岛一带的平坦开阔地带,平时是良田美景,游赏乐园,海啸一旦发生,顷刻之间就是倾城之水。著名的地理学家志贺重昂在其名著《日本风景论》中提到日本的海岸特点,太平洋一带与日本海岸一带相比,倾斜陡峭的悬崖很少,多港口码头,坡度平缓的冲积平原也多,自然难敌海啸的汹涌突进。
无常感为人间常情,然而日本人之无常感可能最有风土的根基。地理环境的风土制约着相应地区人类的生存方式、文艺、美术和宗教,自然也相应地塑造着国民性格。
和辻哲郎在1935年出版了《风土》一书,着重讨论了世界上的三大风土类型,季风、沙漠、牧场的风土,并着重考察了同为季风气候的中国和日本的国民性格差异。和辻哲郎认为,日本既有暖热,也有寒冷的季节,加之时常受台风影响,因此感受性强,善于忍耐,且感情又容易如台风激烈,不能持久。和辻哲郎受地理学家志贺重昂的影响,讨论到了台风对日本人性格的养育,然而也跟志贺重昂一样,对台风和火山的灾害讨论非常不足,更不用说地震带来的海啸了。
对此最有代表性且科学的论述出自物理学家、随笔作家、夏目漱石的弟子寺田寅彦。在《日本人的自然观》里,他说:相对西欧比较安定的自然环境,日本的自然环境极其不稳定,经常受到不可预测的威胁,这就是地震、海啸和台风。从这些经验中,日本人增长了顺从自然生活的智慧,培养了以自然为师的谦逊态度。不仅如此,日本人的科学也放弃了逆反自然,是在积累为顺应自然的经验知识中形成的。他又说:“实际上把日本人变成日本人的既不是学校也不是文部省,也许是从神武天皇即位以前开始至今的持续不断的灾难教育。”台风、地震、火山、海啸,养成了日本人的坚韧、忍耐、顺应的性格特征。
在《天灾与国防》一文中,他说:“虽然不能说在西欧文明各国的许多国家从未发生地震、海啸、台风这种灾害,但像我国这样频繁地发生极其严重灾害的国家,可以说实属罕见。……多年来通过灾祸的历练,事实上造就了日本国民特有的各种国民性,其中也不乏优秀的表现。”
灾害确实塑造了日本人的性格特点,面对灾害的态度,日本历史上通常是三种观点:天谴论、命运论和精神论。看这次日本东北大地震,各色人等的态度大概也不出其外。命运论将灾害视为必然会遭受的命运,顺应而不伤感,同时也将灾害视作生活重建的基础;所谓精神论,就是透过心态调整和内在努力,来看待灾害,淡化灾害的损失。
日本文学上记录地震灾难的书中,最家喻户晓的是镰仓时代的出家歌人鸭长明的《方丈记》,它与《徒然草》、《枕草子》一同被誉为日本文学中的三大随笔。《方丈记》记录了作者经历过的重重苦难,尤其是1185年间的大地震,也是山崩河埋,海水浸泡陆地,余震一连3个月持续不断。书中写道:“大地震刚过,人们都在诉说着世间无常,减却了些许烦恼。但日积月累,一年之后,竟无人言及这些了。”这很典型地体现了古代日本人对灾害的命运论和精神论。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记》中,关东大地震后的那段日子记得非常详细,为地震文学中的名篇,他确实镇定潇洒,日常生活照样进行:赏花,读书。
寺田寅彦是物理学家,他经历过浅间山喷火、关东大地震,尤重视灾害对日本的影响。他在去世前不久,以《灾难杂考》为题,将长期潜心于地震研究的感想记录下来。他将日本列岛位于地壳板块交接处的危险比喻成“日本整个国土就像是吊在一个吊桥上”,而且,“吊桥的钢索说不定明天就会断裂,我们面临的现实是这种可能性很大”。
他对世人面临灾害的态度,过于轻视或者过度恐慌都不赞赏,在遭遇了浅间山喷火后,他观察了周围人群的反应后写道:“人们对事物的恐惧很容易过度或者不足,而要怕得恰到好处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此话非常警策明达。■ 东北历史日本人海啸地震杂感台风日本日本海啸日本地震地震预测地震的形成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