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燕：爱自己的年龄

( 颜丙燕 )

《借枪》中熊阔海的处境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内外交困。作为底层特工人员，经费极度紧张，连骗带借，甚至要卖掉自家的房子；战友们纷纷被捕，与组织的联系切断。他无辜的妻子周书真同样适用于这个词，为三餐发愁，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为自己唱大鼓赚来的房子发愁，为丈夫的“外遇”发愁。

颜丙燕太能体谅她所扮演的这个贤惠的妻子，因为她有过同样的内外交困。1998年，颜丙燕的母亲染上了一种怪病：结缔组织未分化。她妈妈过去在工厂里做离子水剥离，剥离出的水用来清洗精密仪器，直接破坏了免疫系统。这个病后期用药非常昂贵，医保不予报销。那些药的功用是欺骗身体，保持平衡，因为治肺的药会伤到肝，肝不行了再保肝，但保肝又伤胃。

她欺骗父亲说她发财了，实际上，为了照顾母亲，只能在北京接一些客串角色的颜丙燕，负债几十万元。事业自不必说，同时还要满足母亲想看到她结婚的心愿，颜丙燕开始饥不择食地寻找配偶，唯一目的是把那个人领到母亲床前。

“那段时间我疯狂地想结婚，但是忽略了这对对方不公平，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都是建立在让我妈妈安心的基础上，但是这些压力无形中也会压在对方的心里，对方会怀疑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爱我还是只是想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一次次的失败，每个月都要下病危通知书的妈妈都足以让她性情变得暴躁，那些男人觉得她不可理喻，而她会认为自己已经这样的心力交瘁，却得不到谅解，屡败屡战，比熊阔海还要为难。

“我当时所有的情绪，喜怒哀乐都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妈妈状态好一些，我就相对好一点。”从25到33岁，她把女人最好的时光奉献给了母亲。本来医生宣布妈妈只能撑3年，但她维持了8年。颜丙燕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母亲离开的准备，当那一天真正来临时，她垮了。

( 电视剧《女人一辈子》剧照 )

“我每天就是坐在窗户边上抽烟，天一会儿又亮了，一会儿又黑了。对吃饭睡觉这些都没有记忆，整个人瘦到87斤，拒绝工作。每天更多地活在跟母亲的回忆里，我就不知道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怎么突然就没了，我对她居然有这么多的不了解？等我妈妈走了，我想结婚的劲儿就泄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谈恋爱。”于是，她单身到如今。

听起来，这是一段母女情深的故事，开头却不是这么温馨的，她和母亲的关系在很长时间里称得上“冷淡”。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俩人合起来每月工资四五十元，要给爷爷家10元，姥姥家10元，余下的钱不足以养活颜丙燕。两岁前她是个小瘸子，因为缺钙，花了一块钱买钙片才治好。

( 电视剧《借枪》剧照 )

两岁之后她被送到山东奶奶家，6岁又接回北京，那时北京已经有了妹妹，在父母的溺爱里长大的妹妹。山野里长大的颜丙燕是个野姑娘，她和男生打架，抄起半块砖头就冲那孩子脑袋上拍过去，一脸血的男孩被家长领着来理论，颜丙燕被妈妈一顿臭揍，有一次用笤帚打她，颜丙燕没躲，一下子封在眼睛上，泪流不止。那时她想：我妈跟他们是一拨儿的，会一起来收拾我。

七八岁她就叛逆期来临了，母亲对她基本绝望，11岁时把她送到了歌舞团，每周接回家一次。别的孩子看见父母都会扑过去，只有她，和父母淡淡打个招呼，自己收拾好书包。

直到母亲生病，她们的关系才发生质的变化。结核把妈妈的腿部全吃干净了，连筋络也没有，只余两根骨头棒子。某次大手术前一晚，爸爸打电话给颜丙燕，告诉她情况有多么严重。手术进行了7个小时，医生托出三大盘组织给家属看，连脚指甲盖都是软的，颜丙燕一直往后退，坐在凳子上发呆。

“那一瞬间我才知道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血脉关系，之前我都觉得我这辈子和我妈可能就这样了。”母亲去世后的每个清明、寒食、生日、忌日的头两天，即使没有人提醒日期，颜丙燕也会下意识地做梦，连父亲都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希望她放下。

“但我发现很难，就觉得这么多年我跟我妈妈之间没有的那些情感交流全都还得回来，我根本放不下，都在一点点还，我忘不了她，我无法让自己释然地面对她的离开，总是会不时陷入那种状况里。母女之间的情分是固定的，在她走后依然会完成。”

不久后，朋友推荐一个小成本电影剧本给她，《爱情的牙齿》，女主角跨度从16岁到30多岁。颜丙燕下意识地拒绝：“我都33岁了，这么大的银幕，汗毛孔都可以看见，我的皱纹怎么解决？”可看了剧本后，她后悔了。

那个电影的主题是“伤痛是通往爱情的捷径”，女主角在三个年龄段里经历了不同的情伤，以第二段最疼。在与有妇之夫遭遇之后，她不得不亲自为自己实施引产手术，就像用某种蛋白质欺骗颜丙燕母亲的身体一样，子宫也是可以被欺骗的。人工向体内置入水囊，再往里注水，子宫会以为瓜熟蒂落，排出胚胎，从文字都能触摸到女人的疼。

“爱情在她刚情窦初开的时候一下子给闷住了，郁闷至死，无处释放，当她再碰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碰到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释放，她要去爱，她需要爱别人，所以那个时期的她是极其强大，充满母性，爱情来了谁也挡不住的劲头，这是女人非常坚韧的一个时期，所以当她自己做引产的时候她觉得没关系，甚至去安慰这个男人，包括后来出了事也是她自己去承担，当时那种选择是发自她内心的。”

这个听起来极残酷的手术，由产妇自行实施就更加残酷了。本来颜丙燕可以用洒狗血的方式来表演，但她极为克制，一滴眼泪也没有。她认为表演要走在观众的后面，当观众情绪已经达到顶点时，演员再收一点会令回味更加长久，这是她看过自己的每段表演后总结出的方法。

后来她凭借这个绝大部分观众根本没看过的片子获得金鸡电影节女主角奖，同期提名的刘嘉玲、李冰冰、刘若英都坐在第一排，唯有她坐在第二排，走红毯时提名演员都会被主持人拉住问感言，可主持人不认识颜丙燕，任由她晃过去了。

这个奖还下了双黄蛋，由颜丙燕和担任那届形象大使的刘嘉玲同时获得。但已经足以让颜丙燕发蒙了：“我不认识任何评委、任何高层，我们也没有送礼请客，但是这个奖给我了，我应该说它公平还是不公平呢？”

由于名气不够，颜丙燕错失了许多大红大紫的角色。“演艺圈这种事太常见了，哪怕你演了一半，它也可能不是你的，除非演完了，才能说，这角色是你的了。”她差点演了《潜伏》中的翠平，当然也是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助理说她从来不为没演上红的角色后悔，她后悔的永远是那些有意思的角色。她很重要的一部戏叫《甘十九妹》，原定她演女一号，看过剧本后，颜丙燕觉得女二号上蹿下跳更有趣，缠着导演演配角。“我一直刻意保持我对这工作热爱的那个点，特别怕我的工作状态变成一种生存手段。”

过去在北京歌舞团也是因为热爱。“舞蹈演员是一个很悲哀的职业，你的肌体很年轻时，你可以在舞台上翻转，但你对音乐、人生、道德观、爱情的理解都处在一个很幼稚的阶段，所以你跳出的东西是傻的。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丰富，你有一天会突然发现：哦，原来音乐是这样的，爱情是这样的，生活是这样的，可是当你舒展双臂试图去表现这些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在当年的状态了。30岁就是没有20岁漂亮、舒展，特别残忍。”

当她的独舞莫名其妙被人顶替后，恰逢有武打电影找到她，颜丙燕一下子找到了事业的归属。“很多国外大牌的明星，都是四五十岁是最辉煌的，他们对生活对爱情对很多东西的感悟是最浓厚的，那时他们也没有老到让你觉得不能接受，他们展现在荧屏上的都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味道，他们能特别深刻地呈现出生活沉淀在他们身上的东西，呈现得特别完美。但是演员年轻时要表现出这些是很困难的，她更多的只能展现出青春靓丽的一面，展现出她那个年龄对生活的困惑和不理解。”

有时在片场记者采访，她随口说出自己的年龄，同剧组的女演员会尴尬，因为一算就知道她们是同时出道，而报出的年纪却相差甚远。

演员这职业对她最有吸引力的一点在于，她可以在工作中享受到不同的人生，看到不同性格的人的心理，可以随意换位思考，把自己的人生打碎了揉进别人的人生。

从没有正规学过表演的颜丙燕完全凭生活中的观察。“很多时候生活会一下子把你打到谷底，你不断地跌倒又爬起，在这个过程中你接触到了什么样的人，这些人是如何去面对社会的，他们的经历是什么？你是通过这些来不断丰富自己。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心态是积极的，你用善良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你就会感悟到很多，把生活的历练收藏起来。如果你用一种没心没肺的方式去看待社会，你那些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就是死的。”颜丙燕说。■

（林潇对本文亦有贡献） 年龄颜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