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真相,一切关于赫尔佐格

作者:李东然

流言,真相,一切关于赫尔佐格0( 电影《五种死亡的声音》剧照 )

吃鞋,流言,挑战地心引力

可能你对沃尔纳·赫尔佐格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哪怕被告知有说法把他与维姆·文德斯、法斯宾德、施隆多夫并称为“德国新电影运动四杰”。但只要你是视频网站的常客,那《赫尔佐格吃他的鞋子》(Herzog Eats His Shoes)那样大热的视频你肯定还有印象,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塞入大蒜洋葱辣椒,又仔细配好汤底,入锅,慢炖5小时,其间他也没闲着,去商店选了双新鞋子,毕竟接下来狠命咀嚼的地点,不在这厨房里,而是剧场的舞台上。吃之前,他还有道理要讲:“吃鞋是一件蠢事,但人生有的时候就要干些蠢事。一个成年人在他的一生中,本来应该吃一回自己的鞋子,或者干点其他类似的事。这话说给所有那些想要拍电影却不敢上手的人,别为资金、剧本烦恼太多,电影是运动,不是美学,动手拍就是了。”

事实上,吃鞋这事儿,本有鲜为人知的前因后果。当时赫尔佐格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名叫埃罗尔,很想拍一部电影,慕名来找赫尔佐格,赫尔佐格欣赏他的才华,担心随着时间推移,其锐气会被现实挫败,于是打赌说,电影拍出来那天,他就把自己的鞋子吃了。巴伐利亚男人的性格,玩笑也不是说说就散,看了埃罗尔的电影,赫氏决定吃掉鞋子,考虑到当时埃罗尔还没有找到发行商,就不如在大庭广众之间,为电影吃出点广告效应。

当然,后来在自己的《赫尔佐格谈赫尔佐格》中,对于这个年轻人把以私人摄影为前提,大肆传播的影像颇有怨念,但“交友不慎”似乎早是赫尔佐格的标签之一,他的身边,似乎永远聚集着这样狂妄自大又一意孤行的朋友。

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德国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克劳斯·金斯基,这个被公认为最会演绎神经质角色的伟大演员,戏外同样放肆,曾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48小时,把一切砸个粉碎,直到口吐白沫被警察带走,或者一丝不挂地在离家不远的树林间行走,拍戏时曾因为受不了剧组人员打牌的噪音,朝着那个房间狂开三枪。但他是赫尔佐格合作最紧密的演员之一,虽然在拍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口角升级至开枪走火,但合作的5部电影,对于彼此艺术生涯都至关重要。金斯基去世的时候,赫尔佐格写下的动情的句子是:“我的每一根白发都是他造成的,但他是我最好、最想念的魔鬼。”

流言,真相,一切关于赫尔佐格1( 电影《重见天日》剧照 )

甚至与赫尔佐格长期合作在一起的剪辑师,也差不多有这样的爆脾气。譬如比阿特(曾经是亚历山大·克鲁格的剪辑师),就不管眼前的对象是媒体记者,还是万千观众,总在不遗余力地表达自己如何对赫尔佐格的电影充满厌恶。赫尔佐格曾经带她一起拍片,她甚至越俎代庖地招呼摄影师停机,虽然赫尔佐格对此有时也会愤怒。比如有一次,赫尔佐格正自觉在完成生平最美妙的一场戏,尖声的叫停声响起。“真叫我想要拿把铁铲从后面上去给她一下,但是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得不接受一些强劲的合作者。我不需要唯命是从的人在我身边,我不稀罕一支温顺的剧组,无论我拍什么都说好,对我的电影没有意义。反而是比阿特这样的人我没办法离开,因为我需要独立精神和强烈态度的创造性人才。”

或者正因为有关赫尔佐格的奇闻异趣实在太多,人们的想象力才被大大激发开来。《陆上行舟》是赫尔佐格的第10部故事片,给了他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的荣誉。这部电影拍在秘鲁丛林深处,耗时近4年,历尽曲折,甚至曾使赫尔佐格身染热带恶疾病倒在丛林里。故事叙述一位疯狂迷恋卡鲁索歌剧的德国人,梦想在蛮荒的南美丛林中建造一座代表梦想的华丽歌剧院。他为这个梦想而展开种种疯狂行动,包括说服土著人帮忙将自己的巨轮拖过高山,结果,巨轮受损严重,但仍旧为梦想家载着歌剧团完成了精彩演出。赫尔佐格的《陆上行舟》的实际意义是,拉着340吨的巨轮翻过1600米倾斜度为60度的山坡。说起这段往事,赫尔佐格也会苦笑:“若再来一遍,我定然尸骨无存。”但转而又会满脸严肃地说:“因为我喜欢卢米埃尔兄弟给大伙儿放映《火车进站》的时代,人们以为火车真的开来,惊慌四散,这就是电影的‘生命力’,和好莱坞的塑料模型船可不是一码事。”

流言,真相,一切关于赫尔佐格2( 电影《寂静与黑暗之地》剧照 )

为了《陆上行舟》,赫尔佐格用了坚固的滑轮系统,强令任何人不准靠近被拖动的轮船,尤其不可站在它的后面。拍摄时,印第安人要取经在轮船附近,赫尔佐格就亲自和他们站在一起。其中有个镜头,船好不容易开始上移,才几尺的距离,就“哗”地滑回去,将几名印第安人压在下面,镜头就定格结束在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或者真因为这场戏拍得过于逼真,公映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指责、攻击赫尔佐格拿生命做道具,甚至看到别人遇难仍旧不停下手里的拍摄。

幸好与影片同步拍摄的《梦想的负担》(纪录片)中莱斯布朗克拍下了那些印第安人从船底下爬出来时高兴地笑着的镜头。但即便如此,譬如把剧组置于不安全状态,虐待和受虐狂,甚至在德国还有法庭对他进行了“不在席审判”,说他折磨和关押印第安人,并且剥夺他们的文化。

流言,真相,一切关于赫尔佐格3( 电影《侏儒也是从小长大》剧照 )

在《梦想的负担》中,赫尔佐格面对镜头终于坦白,拍这么一部电影,因为自己是专门挑战这一类毫无价值的事情的人,他说自己就是费茨卡拉多。“要完成梦想之轻对抗现实之重的胜利。轮船翻越山岭说的是,要给我们自己勇气,让美梦成真。我希望观众看完电影能觉得自己的身子骨也更加轻健了,人活着需要有挑战地心引力的能量。”

至于纷纷扰扰的流言,赫尔佐格从来不曾在意,他坚信时间有去伪存真的功能,甚至坦白,当人们最疯狂地指责他,误解他残杀印第安人的时候,他心里还能另有一番狂喜:“这说明我拍出多真实、多有可信性的镜头啊!”

流言,真相,一切关于赫尔佐格4( 沃尔纳·赫尔佐格 )

会计师的真相和赫尔佐格的真相

真实可信是赫尔佐格的电影追求。他是绝对多产的导演,这从他个人网站上那长得惊人的作品年表足够结论。从1962年的《大力士》,到去年柏林电影节上首次亮相的3D新作《被遗忘的梦的洞穴》(Cave of the Forgotten Dreams),这中间每个年份后面的格子里都有满满的片名,有《陆上行舟》那样的“大制作”(尤其指时间成本)外,也不乏纪录片、短片、实验电影组成的“随笔化”影像。取材自现实世界是赫尔佐格的作品标签,但正如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的电影硬分成纪录片和剧情片两个部分那样,人们面对赫尔佐格的作品,也常常一筹莫展于类似的判断。

比如,那部缘于赫尔佐格自己对杰苏阿尔多迷恋的《五种死亡的声音》,和很多追忆逝者的人物传记片一样,赫尔佐格走进断壁残垣的时间灰烬中,伴着那些不朽乐章,找寻亡灵的影踪。本来,这位1560年生于那不勒斯(或周边)、1613年逝于阿韦里诺省杰苏阿尔多城堡的王子、作曲家,已有跌宕不安的一生,不仅有备受争议的音乐才华,刺死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夫,幽闭在自己的城堡里强迫美少年鞭笞自己的身体,以致终因周身伤口溃烂而亡命。但是赫尔佐格完全不被“事实”的惊心动魄所动,反而把它拍成了一部“真正疯狂的,最贴近我心灵的电影”。

他雇了意大利著名演员、歌手蜜尔瓦来扮演一位艳丽而凛冽的女子,穿着舞台上才能见到的华美礼服绕着凋敝的城堡奔跑,口中唱着杰苏阿尔多那些不朽的牧歌。他甚至拍出一些自己编的故事——杰苏阿尔多怀疑两岁半的儿子不是自己所亲生,于是把孩子放上一个高高的秋千上,秋千下是歌颂死亡美丽的合唱队,他命令乐队不停地唱歌,仆人不停地摇秋千,整整两天两夜,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曾有记者谨慎地用“细致的风格化处理”来向赫尔佐格发问,但赫尔佐格自己却回答得坦荡到底:“得了吧,它们完全都是伪造出来的,这部电影绝大部分都是我编出来的,这没有什么可忌讳的,正因为此,这部电影才包含了最深层的可能的真相。”

最能充分说明此种“赫尔佐格真实态度”的,无疑就是那份震撼过世界影坛的“明尼苏达宣言”。据赫尔佐格的回忆,那份文字诞生得颇为“艰辛”,因为时差而失眠的夜里,鉴于催眠的需要,他开始看午夜电视台的纪录片节目,愚蠢糟糕的所谓真实记录叫他无法忍受而回到床上,又辗转到两点。再打开电视机,这次坦桑尼亚平原上的动物倒是可爱,但马上又是糟糕的人类社会纪实影像。直到4点钟,色情片放映开始,此时的他坐起身来,精神振奋:“上帝,终于来点直截了当的东西,虽然不过是纯粹身体上的。”

于是从裸露到真相开始思考,黎明时分就诞生了这份由12个条款构成的檄文:“所谓的真实电影全无真实可言,它触及的仅仅是表面的真相,会计师的真相。如果拿上摄影机又尽力诚实就可以获得真相,那他就像是高等大院外的守门人,厌恶一切成文的法律、程序,还振振有词‘只有一条法就够了,坏人应该去坐监狱’。不幸的是,绝大多数时候,这话只对了一小部分。真实电影将事实和真相混在一起,那么挖出来的只有石头,事实有时候会有一种奇特怪异的力量,这令它的内在真相变得令人难以相信……”

正如著名的电影理论家、赫尔佐格研究者格拉齐亚·帕加诺(Grazia Paganelli)女士所告诉本刊记者的:“正如爱泼斯坦在1920年指出的电影艺术原则,别去复制已经呈现在眼前的世界,而是去拍摄那些人眼所不能看到的存在。赫尔佐格恰恰就是这样的导演,他总是在真实世界中寻找素材,无论纪录片还是剧情片,都找得到现实世界的存在作为对应,但他一点也没有兴趣去复制现实。对于他来说,有价值的不是如何在传统意义上讲故事,诸如设计桥段以及结尾这类的事情,决然相反的是,赫尔佐格呈现一系列可以在不同侧面开放的情景,在每个画面内倾注一种全然创世的能量,也许这会呈现出忤逆自然的逻辑。可贵之处在于,这使得他具备了描述感知的能力,电影画面所呈现的是那些属于知觉世界的信息。”

“纪录片”《创世记》无疑就是传递感知的最好例证。影片分为创世记、天堂和黄金时代三个章节,长长的镜头里,茫茫的大漠,血泊里的羚羊,静止的人像,呆滞的脸庞,而神圣庄严而充满诗意的解说词,与重复、破败的沙漠景观形成尖锐对立。“创世记”一节的解说词取自印第安神话经典《波波尔乌》,而之后两章的解说词则全由赫尔佐格自己写就:“洪水退去,大地显露,高山拔地而起……在天堂,人们穿过沙漠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尤其让观众心醉神迷的,是穿插其间的伦纳德·科恩以及莫扎特的音乐。

很难想象会有第二个导演敢言为“天堂”而拍摄的纪录片,又勇于抛却绿意盎然、生机勃发的天堂臆想,拍下这样的满目枯黄。又无论画面、台词还是音乐,当做独立个体存在,本身不表意任何的戏剧性元素,组合到一起,又如此值得观众凝神、远望、静默。

赫尔佐格难得会这样一本正经地解释自己的“实验”:“《创世记》对我意义重大,自此我明确,音乐可以改变观众的视角,使他们看到本来看不到的东西,体会到原本没有体会到的感情。反之亦然,某些画面能为我们本来自以为理解到位的音乐,传递出全新的含义。所以,在这部影片里,有的时候看到的和听到的东西之间几乎有着一种矛盾,因为这恰恰就是我想要营造出的那种张力,使得一些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变得明晰起来。”■

专访德国著名电影理论家、赫尔佐格电影研究者格拉齐亚·帕加诺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绝大多数中国观众,恰因为赫尔佐格和法斯宾德、维姆文德斯等并称为“德国新电影运动四杰”,他才被知晓、追捧。但是实际上,赫尔佐格自己却不承认这样的称谓,甚至极力否定。

格拉齐亚:我同意赫尔佐格的观点,他和德国新浪潮实际上没有任何联系。确实他曾被邀请加入奥伯豪森宣言,但他当时就婉拒了这份盛情,后来他解释,因为这场运动本身有法国新浪潮衍生物的嫌疑。且就电影创作而言,赫尔佐格也不希望受任何束缚,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双眼双耳创造式地拍电影,新浪潮导演们所竭力倡导的描绘事实的样子,本也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赫尔佐格是完全独立的,我相信绝大多数德国电影学者同意这个观点。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谈谈赫尔佐格电影在德国电影历史上的重要性?

格拉齐亚:赫尔佐格在德国电影史上的重要性在于,他丝毫不以任何国家或个人的电影传统、美学趣味为根基,却向全世界展示出一个全新的电影方式。并且,他所关注的故事如此多样,《侏儒也长大》(From Even Dwarves Started Small,1970)里有侏儒人群里的革命,《纳粹制造》(Invincible,2001)里有关于纳粹德国的反思,《浩渺的蓝色远方》(The Wild Blue Yonder,2005)是如此美妙的科幻电影。每一部赫尔佐格的影片,几乎都可以说是记录了一次把自己抛入未知的行走,挑战社会、自然极限的同时,也在挑战人类身体本身的极限。

三联生活周刊:虽然赫尔佐格自己说,电影不是美学而是运动,但我在资料中看到过一篇很有影响力的文章,瑞秋·简·杜伯特的《快速和平稳:本杰明和沃纳·赫尔佐格》(The Quick and the Flat:Walter Benjamin,Werner Herzog)收录在《厌倦和现代性》中,她机智地将过于热心、甚至明显专制的赫尔佐格,与本杰明有关无聊的诠释做了比较。你怎么看待这样的赫尔佐格电影读解方式?以及赫尔佐格电影中所体现的德国哲学传统?

格拉齐亚:我同意更广泛的看法,那篇文章对于赫尔佐格电影的描述扭曲程度不是一点两点。我本人不认为本杰明和赫尔佐格之间存在着联系,赫尔佐格和德国哲学传统的联结应该着重在“自然和技术”的方面。赫尔佐格认为,自然是一种中立的力量,同时具有摧毁秩序的能力,这个角度、这样的观点和康德以及德国浪漫主义是有相似性的。也就是说,从自然中,我们可以了解自我,以及我们的局限。但是赫尔佐格和浪漫主义之间的区别在于,赫尔佐格的自然是肮脏泥泞满是蚊蝇的热带丛林,这与浪漫派所认为的作为独一无二的力量存在的自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从这个角度,倒又可以把赫尔佐格和黑格尔相提并论,因为黑格尔的自然也是如此,完全作为“外在”而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赫尔佐格几乎从来不屑拍摄良辰美景、田园风光,正如您说的,泥泞挣扎是他对自然的定义,但其中似乎又存在某种迷恋。甚至当离开原始丛林时,赫尔佐格常常流露出对现代文明的怀疑眼光,你怎么看待这种赫尔佐格态度?

格拉齐亚:确实,我也觉得赫尔佐格对人类文明的态度是怀疑的,因此他的目光总是聚焦在那些因为文明而来的问题上,譬如那些消失的语言等等,才有了人类学导演的说法。有趣的是,实际上,他在利用最代表人类文明发展的电影技术去表达这种质疑,并且你知道,没有谁比他更热衷于更新自己的技术,2005年的3D影片就让我们惊喜。

当然,赫尔佐格对自然有某种迷恋的态度,尤其是对大自然的狂野能量和严谨秩序,完全可以看做盛情的高歌礼赞,甚至延伸至他看待人类的方式,他也最热衷挖掘人生命中最根本的狂野的能量。因此,他热衷取景那些空旷甚至未被人类文明染指的自然环境,因为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物是呼吸在其中的,自始至终保持在一种生命的秩序中,似乎只是近乎偶然地进入电影的结构,而不是单调地以戏剧化特征呈现。这构成了多义的生命状态,慢慢揭示其自身那些隐藏的意义(真相)。在漫长的电影生涯里,赫尔佐格给我们呈现过多种多样的风景,有神秘阴森,也有明亮率真,在他的电影画面中,我们能体会到那个赫尔佐格自己挂在嘴边的情感“Ecstasy”(狂喜,入迷)。赫尔佐格所记录的风景,是至高权力的象征,并且能轻易移走人们心中关于真实虚假的界限,这近乎魔法,在这样的舞台上,你甚至可以相信,人类可以转眼间飞上天空。■ 赫尔佐格纪录片真相流言陆上行舟电影剧情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