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独时代的表演者
作者:陈赛( 2005年5月,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左一), 达斯汀·莫斯科维奇、 联合创始人肖恩·帕克(右一) 在加州帕洛阿尔托市的办公室内 )
名片,还是面具?
根据《社交网络》的诠释,Facebook不是天才的发明,而是匮乏的补偿。当马克·扎克伯格发现,他进不去旧世界的殿堂,于是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秩序的创造者,因此拥有最高的身份。
无论这种解读是否一厢情愿,Facebook的发明者的确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根据《纽约客》的描述,他聪明、自负、沉默,不喜说话,没什么朋友,但有很强的控制欲。
作为他的发明,Facebook不可避免地内嵌了他的价值观和思维模式。
你的情感状态是什么样的?(选择一个)
( 左至右:Twitter联合创始人杰克·多西、比兹·斯通和埃文·威廉姆斯 )
你有人生吗?(贴一张照片)
你喜欢什么?(你的选项包括电影、音乐、书、电视,但不包括建筑、思想,植物)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孤独轻狂的年轻人向世界呈现自我的方式——你的照片被摆在整个页面最显著的位置,你在随时广播自己最新的状态,朋友们在谈论关于你的种种细节,你的相册里还有数不清的照片。你的朋友数量,你的审美趣味(喜欢的音乐、电影、电视剧)、消费偏好(购买的商品),你加入的小组,都代表你的身份。
对许多人来说,Facebook的确是一个能激发某种身份想象的符号,比如酷、极客、良好教育、中产阶级、世界公民等等。2008年,Facebook推出一个叫Face Connect的服务,用户可以用Facebook账号登陆第三方网站、游戏系统和移动设备。这相当于给你一张虚拟空间的身份证,它比你现实生活中的身份证所能提供的信息更加完整、私密,甚至可能更有效。无论你链接到哪里,你的名字、你的朋友、你的审美趣味、消费偏好都会跟着你。当然,广告商也会跟着你。
以前,虚拟身份通常意味着现实世界之外的身份,是非真实的。尤其对年轻人来说,虚拟空间的很大一部分乐趣就在于可以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试验。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曾经提出青春期的“迟滞时期”,在这段时间内,年轻人的身体、智力、性征都已经发育成熟,但还不具备踏入社会所需要的责任感。他们无意完成学业,不愿选择固定的职业,也不认真研究适应社会生活所必需的知识,而是热衷于试验人生的各种可能性,爱上某个人,不爱某个人,时而内向,时而外向,甚至尝试不同的身份和性别角色。
但是,假面舞会终归是一场短暂的狂欢,人最关心、最感兴趣的,仍然是真实世界里的自我。根据心理学家的研究,人们在Facebook上更倾向于呈现一个真实的自我,而不是理想化的装饰。但是,因为这些信息同时也是展示给别人看的,不可能不带一点儿表演的性质。
20世纪50年代,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曾经提出,人生就是一场表演。在人际交往的不同环节,我们都在根据当下的语境或关系的本质扮演某个不同的角色,目的是要给别人留下特殊的印象。现在,我们生命中不同层面的人(社会、家庭、职业)越来越多地聚集在同一个网络空间,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同时扮演各种不同的身份与角色。
比起身份证,社交网络可能更像一张面具,一旦戴上,就很难摘下,它有改变人心智的力量。
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内向、谨慎、注重隐私的人。在使用了半年的“微博”之后,我仍然无法忍受把自己的照片放到一个公共空间里。但比起过去,我发现自己对隐私的标准降低了。自恋的情绪在滋长,“粉丝”数的增加会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去年底,我在大理旅行,在洱海边的一家咖啡馆里晒太阳,看着冬天的湖面波光潋滟,一只狗在脚边睡觉,那种感觉非常美好。我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发一段“微博”,可惜咖啡馆里没有网络。那种失落感让我很困惑。有什么必要呢?如果我享受大理的阳光,享受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发“微博”呢?
这是一个记者记录生活的习惯?如果要记录,写在纸上就行了。那么,是与朋友分享美妙瞬间的心情?分享生活中一些琐碎的私人观察、瞬间感受,的确是友谊的一部分,但当时我心里并没有装着哪个具体的朋友。最后,我意识到,也许发“微博”的欲望根本无关我当时的心情或感受,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客,期待一种连接和回应罢了。或许真如美国学者威廉·德雷谢维奇在一篇名为《独处的终结》的文章中所说的,现代人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与他人的关系中,“独处”在这个时代已经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爱默生说,“独处”对天才来说是严厉的朋友。一个激励和带领同胞前进的人必须要避免随波逐流,避免在日常的、陈旧不堪的观点羁绊内生活、呼吸、阅读、写作。一个人必须保护自己免受智慧和道德共识的冲击,尤其是在青年时期。
现在的年轻人,他们从不渴望孤独,从未听说过,更无法想象它的价值。他们心中只有“连接”。但是,一个人得多孤独,才会接受Facebook的价值观——根据Facebook朋友的推荐,来读谋篇文章,听某段音乐,看某段视频,光顾某家比萨店、电影院。即使在小超市里买个尿不湿,也要先看看你的朋友买了什么。无论你走到哪里,都随身带上你的朋友,你的人际关系?
连接的价值
从理论上来说,Facebook这种工具特别适合三种人。一种是技术宅,也许社交障碍程度不同,但对他们来说,以网络为媒介的交流要比真实世界的交流简单多了。另一种是自恋者,善于自我建构,热爱公众表演。还有一种是专业的连接者,比如记者、推销员、公关,完全出于职业的需求。诗人迪伦·托马斯曾调侃说:“如果你要成为出色的新闻记者,你必须在适当的圈子中为别人所熟知。你应该成为在太平间里仍然讨人喜欢的人。”
但真实情况是,全世界5亿多人加入了这个网络,其中有28%是34岁以上的成年人。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效率最高的一次人口聚合。每个月Facebook的用户会上传 10亿张照片和 1000万个视频;每周超过 10亿条关于网站链接、新闻报道、博客文章以及照片;迄今有超过4500万个用户小组活跃在这个网站上;每个月有250万个以上的事件或活动成为现实。
马克·扎克伯格也许是一个社交障碍者,但他的发明深深触动了人类最基本的一个欲望——连接。在这个广漠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只有通过他者的目光,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只有从与他者的连接中,才能获得关于自我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无论Facebook还是Twitter,它能吸引上百万甚至数亿人众的原因,正是它们无限连接的可能性。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连接是一种获取社会资本的手段。1995年,社会学家罗伯特·蒲特南(Robert Putnam)在著名的《单独打保龄球:美国社会的崩溃与复兴》一书中第一次提出“社会资本”的概念,即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中获取的资源,这种资源可能包括实际的权力、财富,也可能是声誉、人缘、口碑。高质量的社会资本对应于一种互惠、依赖的人际关系。
最简单的例子是,互联网上每一次传播工具的更迭,都会从平民中产生一批新的意见领袖。他们在某些话题或事务上的影响力可能超过了现实中的名人政要。这种影响力大部分时候停留在虚拟世界里,但有时候也会被兑换为现实中的好处。
25岁的美国女孩凯特·米勒是一名会计师。去年感恩节,她在拉斯维加斯度假期间,在Twitter上发了几张自己当时住的酒店照片。不久,她收到一封邀请信,请她参加纽约的一个极其奢华的时尚派对。活动主办方是拉斯维加斯的一个酒店联盟,她被认为在她的社交圈里拥有高度影响力。
这样的故事很多。在Blog时代,一个现实生活中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也可以通过学识、见解、兴趣,而在某一领域获得独树一帜的影响力。但Facebook和Twitter的不同之处在于,这种“影响力”第一次变得可计算。现在,美国有好几家网站都提供所谓“个人网络影响力”的评估,其中以Klout最为著名。只要在这个网站上输入你的Facebook、Twitter或LinkedIn账户,就能得到一个介于1到100之间的社交影响力数字。这个数字是Klout根据一套复杂的语义分析与排名算法算出来的,包含35个不同的变量。不久前,他们与维珍美国航空公司合作,Klout分数最高的人可以得到免费机票,更使人趋之若鹜。但Klout分数变动太大,准确性很可质疑。有些人为了提高自己的分数,竟采取“一夜情”的策略——一次性地在Twitter上关注很多人,在得到相应的关注之后,第二天就立刻抛弃他们。花钱买也很合算,在eBay上,53美元可以买到5500个新“粉丝”。
无论Facebook还是Twitter,都是由“弱关系”组建起来的网络。你在Facebook上的亲密朋友很少超过6个,绝大多数是“相识的熟人”,或者“朋友的朋友”,而你在Twitter上关注的,或者关注你的,绝大部分是陌生人。
与“弱关系”相对的概念是“强关系”,指有很强的情感因素维系着的人际关系,比如亲缘关系。这两个概念是美国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首先提出的。他认为,在大的社会背景下,关系松散的社会网络和弱关系不仅对信息的传播和提高社会的凝聚力来说至关重要,而且也有助于个人目标的实现。比如一个泛泛之交比你的亲密朋友更可能为你提供一个有用的工作信息,因为这些人的活动圈子与你不同,比你更容易获得不同的信息。另外,在寻找新的知识、创意或者专家时,弱关系也往往比强关系更有用,效率更高。
也许,我们与这些弱关系人群之间的沟通的确是肤浅的,但如果懂得善加利用,一个庞大、异质的社交网络会给你的人生带来许多新的信息和机会。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她通过Twitter找到了几个她仰慕已久的作家和音乐家,并且真的与他们建立了联系,成了真实生活中的朋友。她说,经过明智的寻找与梳理,Twitter的信息流可以像一个炉火边的家庭聚会一样妙趣横生,偶尔一个陌生人的加入,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过,必须警惕的是,与现实生活中不同,网络上的连接是通过信息的共享实现的。与好友一起喝一壶好酒,与在Twitter上看他的酒评是两回事。与好友一起看一场电影与在Facebook上看他的影评是两回事。当你想到一个真正的朋友,你脑海里浮现的绝不只是他的宠物的名字,或者他喜爱的乐队列表,而是他的音容笑貌,你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为了真正了解一个朋友,你必须花一段长的时间,倾听关于他的完整的故事,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虚拟现实的先锋人物杰伦·拉尼尔在《你不是一个器物》中写道,计算机的语言中没有一个“人”字。一旦信息取代体验,人就不可避免地变成网络上的一组数据,她/他的个性、友谊、敏感性都会萎缩。不久前,《纽约杂志》有一篇报道说,如今男人们因为看了太多的网络色情视频,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在现实生活中做爱了。
从情感的角度来说,一旦我们在“弱关系”上耗费太多时间,对“强关系”的疏远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今天有人再拍《老友记》和《欲望都市》,罗斯和钱德勒们也许会在对方的Facebook墙上乱涂乱画,而不是整天在咖啡馆里混着。凯瑞和她的女友们会在Facebook上更新状态,即使她们找到一起吃顿饭的时间,也会不断地被黑莓上的短信打断。
不过,并非一切都是技术的错。毕竟,Facebook和Twitter创造的只是“连接”本身。至于连接所承载的信息内容,连接所允许的友谊质量,终归取决于你自己。■ 孤独时代表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