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隐私时代
作者:石鸣( 美国女孩麦肯娜·加西亚在家中更新她的Facebook )
社交网络潮流中的公众化生存
“关于苹果商店(Apple Store)的第一条规则:绝不要谈论苹果商店。”以这条充满《搏击俱乐部》精神的格言来总结美国人乔·李帕瑞(Joe Lipari)一年半以来官司缠身的血泪教训,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事情的源起是2009年9月他在自己Facebook主页上的一次状态更新。一个600美元的新iPhone修不好又换货未遂后,平日里爱开玩笑的乔·李帕瑞戏仿了《搏击俱乐部》中一段带有血腥味的台词,其中包含“AR-10半自动充气机枪”的字眼。1小时后,三个警察来敲他的门,进门就翻箱倒柜,其中一个带着一挺机关枪。当他被押下楼后才发现,公寓楼下还有2辆备援警车,坐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在警局里,他被轮番盘问了3个半小时。4个月后,他收到一张以2项重罪罪名起诉的状纸。
“他们说我‘制造恐怖主义威胁’,可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那绝对是一个玩笑,我平时就是一个这样说话的‘大嘴巴’。”2010年9月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美国生活”(This American Life)节目主持人采访时,乔·李帕瑞仍旧不无委屈地说。他的案件一次又一次被开庭审理,又因证据不足而被推迟宣判,其间法庭提出参加社区劳动等庭外和解的方案,却被他坚决拒绝。他说:“我没有错,我只是在自己的Facebook上说话而已,那是一个私人页面。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们能够听懂我说的意思,我也是对他们而说的。”
如今,对几乎无事不上网分享的Facebook一代来说,法律显然已经过时了。而关于什么可以在网上分享而什么不行的思想观念,甚至造就了一道新的代际隔阂。《纽约》杂志对老派人想法的总结大概非常精辟:“今天的孩子们恬不知耻,他们毫无隐私观念。一天到晚炫耀,追逐名气,什么都发布到网上——电话号码、日记、愚蠢的诗,甚至裸露照片。他们只对引起别人的注意力感兴趣,但他们自己却毫不具备基本注意力,像嗡嗡的小鸟一样从一个虚拟舞台匆匆跳跃到下一个。”
( 英国103岁的老人莉莲·洛是Facebook最年长的使用者,她平均每周登陆两次Facebook )
然而,自我暴露的公众化的生存方式对数字一代而言,不仅如CNN的一篇报道所指出的,是如同摇滚音乐之于五六十年代人一样的反叛工具,而且造就了他们的基本社交环境。“私密生存已经成为一场幻梦。如今纽约的每一条街道都布满监控摄像头。每一次你在超市刷卡,你的交易都被记录并且可以被追踪。你的上司知道你的E-mail。美国国家安全局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无论你是否承认,你实际上都在过着公众化的生活。”对于如今的许多年轻人来说,上不上Facebook已经不成其为一种个人选择,“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儿”。网络隐私研究者马修·迈隆(Matthew Myron)断言道,“主动放弃Facebook无异于社交自杀”。社会化媒体研究专家马克·史密斯(Marc Smith)则打了个比方:“这其实是一场关注与被关注的集体舞,一个关于表露和隐藏技巧的微妙游戏。”
早在10年前,这个游戏就已经在上个世纪末的互联网先锋、被誉为“万维网时代的安迪·沃霍尔”的乔希·哈里斯(Josh Harris)手中实验过了。他先是在纽约建造了一个地下碉堡,募集了100多人聚居其中,规定每个人都要自携监控摄像头记录自己的生活。接下来,他在自己的屋子里从卫生间到卧室装了总共32个摄像头,并且建了一个网站,一周7天、一天24小时实时将自己的生活在网上播放。这些累计达三四千个小时的素材后来被乔希·哈里斯的摄影师从故纸堆中扒出,剪成一部1个半小时的纪录片《我们当众生活》(We Live in Public),于2009年获美国圣丹斯电影节评审团大奖。而MySpace、Facebook正是刺激这位摄影师进行创作的直接动因:“纽约在很早之前就是一座连线城市了。看到我的朋友们如今是多么勤勉地更新自己的社交网络主页时,我才意识到当年我们早就已经走到了那一步。”
( Facebook首席安全官乔·苏利文 )
2010年,在一篇关于Facebook如何重新定义了隐私的“封面故事”中,美国《时代》周刊宣称,“Facebook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社会DNA”。而其中关键一步则是Facebook将“公开”设为网络中人际关系的默认值。在社交网络研究专家达娜·博伊德(Danah Boyd)看来,这正是从传统社区的生存方式到社交网络上公众化生存方式的基础性转变。“在面对面的日常人际互动过程中,信息的传播能力被时间和空间限制,因此所有对话都自然而然是私下的,要想使其公开需要额外努力。然而,在网络空间里,广泛的可见性和可搜索性使得网上的信息传播超越时空,只要互动,本质上就是公开的,必须采取手段才能使其私人化。如果说过去的人们主要需要考虑什么个人信息是可以公开的,现在人们则需要时刻关注,不应当被公开的是否已被自己控制。”事实上,人们对网络上的自我形象已经越来越有自觉意识。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美国成年人中在搜索引擎中搜索自己的名字以检查相关信息的人比例逐年上升,2006年这样做的人有47%,到2009年则已上升到57%。
Facebook上的隐秘共同体
17岁的波士顿少女卡门最近刚和她的男朋友分手。她既想把这件伤心事用Facebook通报给她的朋友们,又不想让同在Facebook上的母亲看出端倪。惯用歌词来表达心境的她这次没有直接发布一段悲伤的内容,而是选择了一首名为《永远看到生活中的明亮一面》的歌的歌词。她的母亲果然只理解了其字面意义,还在下面回复说很好。而她的朋友们则立刻辨识出来,这首歌来自电影《布莱恩的一生》,唱这首歌时布莱恩正要被处死,因此纷纷发短信向她表示安慰和支持。
这个故事是5年来一直从事社交网络和青少年亚文化研究的达娜·博伊德的最爱,她将这些青少年发明的沟通策略命名为“社交隐写术”(Social Steganography)。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小团体,Facebook上如今也日渐充满了圈内人才能看懂的笑话、双关语、缩略语,许多信息交换逐渐变得具有象征性,必须借助真实的人际联系才能进行解读。“在5亿人口大狂欢的Facebook上,真正的挑战不仅在于你是否能够看到什么信息,而在于你是否能够理解对方的信息,你能看见另一个人的状态调整、日记条目,但并不意味着你能偷窥到他的真实想法。过去认为,隐私即控制信息本身的传播,这种观念在无处不公开的社交网络已经显得狭隘。”达娜·博伊德说,“更微妙的隐私控制是控制信息的语境,进而控制信息如何被理解。将语境编织入意义的隐私相当于多加了一层密。”
自从去年10月她发布这个故事以来,美国各个社交网络博客争相转载。最新一期《连线》杂志中克里夫·汤普森(Clive Thompson)还撰文将这种“社交隐写术”与华盛顿的“狗哨政治”相提并论,后者指政治家们在发表演讲时根据听众的不同而专门选择能够煽动特定对象的政治术语。
而在达娜·博伊德看来,这些青少年的创造性远甚于华盛顿的成人政治家们,因为他们身处的是一个传播对象更加不可控的网络环境。“这一代青少年生长在一个网络社交生活即社会生活之核心的时代,因此他们在网络上所有的公开参与都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而是有保留的。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自然反应,如同身处在聚光灯下的明星想尽办法保留自己的隐私一样。”
美国影星安吉丽娜·朱莉曾经在一次采访中透露她能够如愿保守关键隐私的秘密:“尽量满足‘狗仔队’的好奇心,你说得越多,他们能追问的就越少。”在社交网络上的隐身法则也与之类似,在到处都是偷窥之眼的地方,唯一的方法就是表现出完全的公开性。早在2005年研究MySpace时,达娜·博伊德就发现了青少年社交网络上“镜像网络”的存在。镜像网络与原网络页面的关系类似于“洁本”和“全本”,“洁本”使用真实名姓,一览无余,专供父母、老师、招生办成员窥视。如今,Facebook上不完全使用真实名姓来营造社交网络的也大有人在,包括成年人在内,许多人分别为自己建立两个Facebook账号,其中一个专做职业网络交往使用。
然而,在用户参与创造内容的Web2.0时代,旁人不仅能通过你在社交网络上的个人信息获知你是谁,而且通过网络中发布的和你有关的信息,也能推断出你的特征。2010年,一项美国和德国学者合作的研究发现,通过分析Facebook上局域社交网络数据,只要拥有网络中20%的用户个人信息,就能推断出余下其他用户的特征,准确度高达80%。
“个人隐私的提法已经显得过时。”达娜·博伊德由此指出,“关系隐私的概念更为准确。只要你参与社交网络,你的隐私就被编入了人际互动和关系中。人们无需直接认识你,就可以通过你在Facebook上的朋友了解你。”面对这一挑战,另两股隐秘潮流正在Facebook上兴起,其核心思想都与如何通过“不在场”来控制社交网络中的朋友关系有关。一部分人定期清理掉自己Facebook上发布的部分或所有信息,真正有意义的信息只在Facebook上保留有限的几天,这种行为有一个术语叫做“刷白/刷墙”,有人甚至每天不辞辛苦地“刷墙”多达一小时。另一部分人则在下线时暂时停用自己的Facebook账号,再次登陆时再重新激活。这样,在他们离线期间,任何人,即使是社交网络中的朋友,也无法浏览他们的个人信息、制造与他们有关的网络链接及对他们的页面发表评论。有评论家将这种行为称之为“超级登出”,而达娜·博伊德则看到,“这就像他们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开门和打烊时间由自己说了算的私人俱乐部”。
如今,市场广告营销、数据挖掘技术、尚未完善的法律法规都在对社交网络上个人的隐私进行团团围剿。Facebook的隐私协议条款已经长达5830字,比美国宪法还要多出近1300字,但是大多数人既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同时也不信任,而是尽量用自己发明的方法保护自己。“研究表明,即使人们明知隐私有可能受到威胁,仍旧会选择加入社交网络。这是因为事关隐私的社会规范从未真正改变过。”达娜·博伊德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人们同时需要私密带来的安全感和彼此联结带来的社交感。”
尽管身为扎克伯格的好友,她一直对Facebook在隐私方面的措施和扎克伯格“隐私已死”的论断持挑战立场。她说:“技术将继续模糊隐私和公共领域之间的界限。我们能做的事情包括调整对信息非0即1的二元态度。比如,人们把一些信息放在公开的社交网络中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希望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看到。大量的信息并不能因为它们能够被窥见就应该被窥见。社会行为规则会变化,但隐私的价值绝不会削减,反而愈加受到重视。”■ 互联网社交社交网络隐私脸书传记电影时代剧情片美国电影